宋南陵腿上伤口又被撕裂了, 重新淌出的血很快渗出了纱布, 染得一片红。他略带嘲色地看着李随豫道:“显而易见又何必要问?他见过我和阿月了,他不死, 麻烦的就是我们。”
他说着, 支着身体颤颤巍巍地站起, 向侯影挪去。
李随豫却道:“人不能给你。”
宋南陵嗤笑一声道:“你是怕阿月回头怪罪你。你大可以告诉她, 人是我杀的,要恨也可以恨我,说到底我就是个不择手段、翻脸无情的恶人, 为了保命什么都做得出, 自是比不上李兄仁慈多情, 能得她青眼。”
宋南陵说着, 已经挪到李随豫身前,侯影被他挡在身后, 只要他侧身一让,宋南陵就能够到侯影了。
宋南陵冷笑抬头, 示威一般地看着李随豫,道:“手上沾血是我, 肮脏不堪的也是我,李兄今日只要睁只眼闭只眼,就能替阿月除去一个祸患,何乐而不为。”
李随豫看着他,并不退让,道:“不必拿话激我, 阿寻还在屋里,我要想使什么手段令她与你反目,只要替她解了穴道,让她亲自过来看看即可。”
宋南陵微微一皱眉,确实,他们两个在这里交手争夺侯影,这样的动静没可能不惊动千寻,可她到现在都没露面,可见还在屋里睡着,李随豫没有将她的穴道解开。
但宋南陵也不会因此觉得李随豫这是光风霁月,千寻不在,同样不会知道李随豫在做什么,这就意味着发生在这间柴房里的事,绝不会再有第二人知道了。
宋南陵警觉起来,眼中嘲色又深了两分,道:“那李兄来,是有话要同宋某说,还是打算直接杀宋某灭口?”
李随豫明显是有话要说,却并不同他再做口舌之争,直接切入了正题,道:“晟王昨夜带着巡防营的人抄了京城一家地下赌坊。”
这事宋南陵自然知道,此时他不急着言语,听李随豫说下去。
“可惜扑空了,晟王什么也没找到。”
宋南陵闻言,微微一眯眼,道:“难道是底下赌坊的消息不准?”
李随豫听出他话里有话,却只是道:“非也,是襄王提前有了准备,将赌坊赶在搜查前撤空了。”
宋南陵稍一细思就明白了,道:“定是有人提前走漏了消息,巡防营的亲信里竟也有赵溶的人。但晟王手里还有王闲书,他……”
“王闲书死了,晟王如今死无对证。”
“死了?”宋南陵一惊。
“不仅如此,昨夜襄王府遭遇刺客,襄王爱妾葬身火海,巡防营救护不及,又令刺客趁乱逃脱,天子得讯震怒,勒令晟王追查刺客归案,限期三日。”
“什么?!”
宋南陵没想到,赵湛原该是握着一手筹码占尽优势的,却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让赵溶彻底翻了盘。原本手到擒来的地下赌坊凭空消失了,好不容易拿捏在手上的王闲书死了,最后竟还让赵溶下了个套,去追查一个子虚乌有的刺客。哪儿有什么刺客呢,昨夜不就是他和李随豫两人闯进襄王府救人么,结果被侯影用□□将了一军,险些就被炸死在了院里,就这事也能让赵溶拿来坑赵湛一把,赵湛到底在搞什么?
只听李随豫接着道:“即便如此,宋公子还打算替晟王效劳么?”
宋南陵虽腹诽赵湛平白失了好牌,却不想听李随豫对他说这话,便道:“晟王时运不佳,才让襄王小人当道,我等谋士要做的便是拨乱反正,助他一臂之力,哪有见势不妙就逃跑的道理?”
李随豫听他自称谋士,觉得有些好笑,便道:“你道襄王只是运气好,才有今日的地位?”
宋南陵自然不敢断言赵溶身上只有运气,这人能在黑枞林中当机立断清洗狩奴,一把火烧去所有痕迹,可见心性狠辣果决。但论起狠辣,宋南陵不觉得赵溶能胜过自己,他和赵湛斗,唯一能令宋南陵有所忌惮的,便是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世族力量,世族拥立嫡系皇子不过是依循惯例,所以赵溶到底还是托了运气的福,有太子谋逆获罪在先,才有了他的今日。
李随豫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道:“宋公子,你似乎小看了襄王。想必你也认为,他并非皇室嫡长,若非太子出事,储君之位也根本轮不到他来觊觎。可太子出事至今不过短短半个月,他却已经吸纳了粟角城和江湖势力盘踞王府,又令谢氏嫡长子谢琰为他身先士卒,扛下了畜养狩奴于黑枞林厮杀的罪名,你不觉得襄王的步子迈得太快了一些么?”
“你想说什么?”
李随豫道:“襄王畜养狩奴长达十年之久,十年之中世族子弟早已同他建立深厚情谊,可十年前最炙手可热的储君该是太子才对。谢家亦属四大世族,朝堂之上一向中立不涉党争,当年太子在位时,也不见谢衍对他假以辞色,怎么就让谢琰与襄王走得这般近了,如今连顶罪的事都做上了?还有,十二皇子赵泠,亦是嫡系,世族为何丝毫不考虑他?”
前两个问题,宋南陵也答不上,他便只好道:“十二皇子赵泠尚且年幼,何况资质平平,不足成事。”
李随豫似猜到他会这般说,道:“世族拥立嫡系,也不过是为了巩固世族在朝堂的势力,真正左右局面的,还是朝中那些位高权重者。他们放着一个好操控的赵泠不用,却偏要支持一个城府颇深的赵溶,为何?”
宋南陵看着李随豫,一瞬间思绪万千,有个想法忽然自他脑海中闪现。
李随豫替他说了出来:“不是世族在控制赵溶,而是赵溶早就控制了世族。从他建立狩奴游戏游戏开始,他便有意识地要将世族命脉握到自己手上,谢家也并不似表面那般中立,谢衍这个老狐狸早就掂量过了襄王的分量,这才默许谢琰私下替赵溶办事。说到底,赵溶一早就有了争储的野心,这些年来他虽蛰伏,可他的势力却在日益壮大。”
如果这是如此,那赵溶就远比宋南陵想的要可怕的多。
“可太子谋逆,赵溶如何算得到?”
“太子谋逆,是赵溶替他安排好了一切。”
宋南陵不信,道:“这不可能,太子谋逆,是因武威将军韩云起一事而起,太子与他素来不合,朝野皆知,与赵溶何干?”
李随豫道:“我派人查过武威将军的尸首,全身上下八十一道伤口,皆是战场上刀枪剑戟所致,却并不在要害,唯一的一道致命伤却是自腋下刺入的一枚长针,避开肋骨骨缝,直接刺破心脏。试问什么样的武功能在武威将军手上做到一击即中,造成的伤口又能在如此隐蔽的地方?”
韩云起的家传武学大多都是外家功夫,大开大合,可攻可守,放眼中原武林,没有任何一家功夫能做到一击即中,并在腋下如此隐秘的地方得手。
宋南陵忽然看向了柴堆之上的侯影。
侯影的化骨功,变化多端出其不意,就算是李随豫和宋南陵也险些吃亏。如果是他伏击了韩云起,得手的可能性太大了。
如果真的是侯影,那赵溶真的太可怕了,谋害武威将军韩云起,引太子步步入套,最终太子被废,他却离储君之位更近了一步。至于赵湛,虽说他也是筹谋了多年,苦心经验才得了个贤王之名,借此拉拢北斋一党,勉强与世族抗衡,可说到底他是庶出,想要争储前途实在太过艰难。
李随豫道:“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杀一个侯影就能替你免除麻烦么?”
宋南陵一时无法作答,也许杀了侯影,麻烦更大。赵溶的势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盘根交错,甚至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与粟角城达成了某种交易。
面对这样的赵溶,赵湛一定会输。
赵湛输了,意味着宋南陵将失去靠山,南陵宋氏也再无平反之日。
“那么李兄呢,选好站在哪一边了吗?”宋南陵忽问道,“不是晟王,便是襄王,李兄总要选一边的,不是么?”
李随豫淡淡看着他,未答话。
宋南陵自嘲一笑,道:“倒是多问了,李兄想必也认定晟王是输家了,只怕现在想的是用何等见面礼投入襄王门下吧?也难怪如此尽心尽力地要替襄王保侯影,怎么,是不是还要宋某献上一颗头颅,加大李兄手上的筹码?”
宋南陵甚至觉得,也许李随豫入京后等的就是这一天。他明明哪一边都不投靠,可耳聪目明,对京中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能凭借只言片语撬动党争局势。直到局势明朗后,他便轻松收割败方,依次为筹码,投入赢家阵营。
这时,李随豫却笑了:“宋公子怕是误会了些什么,若李某想要杀你,进门时便已做了,不必同你说这么多。”
“那你想要什么?”
李随豫看了他片刻,忽然敛了笑,道:“李某希望公子放弃晟王。”
“为什么?”
李随豫不答。
宋南陵却忽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不可能。宋某既效忠晟王,便要有始有终。”
李随豫道:“就因为南陵宋氏?”
“不错,就因为南陵宋氏。襄王赵溶与谢家荣辱与共,即便我投入他的麾下,他也绝不会替宋氏出头。我若还想为南陵宋氏平反正名,便只有仪仗晟王的力量,辅佐他为储君,甚至辅佐他登基,以他九五之尊的地位,令我南陵宋氏重见天日。除此之外,我已别无他法。”宋南陵淡淡道。
“若晟王无法成事?”
“那南陵宋氏也就走到头了,宋星河宁可死于事败,也无颜苟活于世。”
李随豫闻言,亦是叹了口气。
宋南陵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少年天才却遭逢家门不幸,卧薪尝胆于粟角城多年,成了杀人如麻的刺客,为了回到中原复仇,他抛却了侯影对他的死心塌地,抛却了极月对他的温情脉脉,一路背信弃义、狠辣诡谲,自私至极,冷酷至极,却始终为的是要还南陵宋氏一个公道。也正是为了这个公道,他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尊严,包括生命。
宋南陵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李随豫说不出,可他却忽然能明白为什么当初极月会被这样的星河吸引,因为当他谈起南陵宋氏时,宋星河忽然变得真实了起来,让人难以厌恶。
这就像李随豫也有一个高裕侯府一样,谁都不是自出生起就选择了责任,如果可以,也许宋星河与李希夷都会想要活得轻松一点,可一旦选择扛起责任,那么他们便要负重前行,一直向前,到死都不会停下脚步。
李随豫看着宋南陵,片刻后收回心绪,长长舒了口气,将目光移向窗外的微光。
“可惜了,南陵宋氏怕是等不到平反的那一日了。”他说完这句,喉结微动,顿了片刻后才接着道,“无论晟王成败与否,他都不会也不敢触碰宋氏的案子,因为这个案子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天子赵璟将会不惜雷霆手段血洗京城。”
说罢,他转回头,重新看向微微发愣的宋南陵。
“宋公子,很遗憾,赵湛从一开始就骗了你,他应当未曾告诉过你,宋淮阳一案其实并非谢衍从中作梗,那他当了升官的踏脚石,而是打从一开始起,谢衍就是照着天子的意思在办事。你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谢家。”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事情忙,更新会慢点,对不住各位,我有好多事需要整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