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
宋南陵最先想到的是李随豫在撒谎, 宋淮阳的案子发生在熙元三年, 已经过去了十七年,他暗中潜入过大理寺的卷宗库, 根本找不到当年的案底, 所有同宋淮阳或是谢衍接触过的人证也都已经死透了, 连宋南陵自己都查不到的事实, 李随豫又如何能知晓?
李随豫似猜到宋南陵会有此反应,道:“公子是不愿相信李某能追查到十七年前的真相,还是不愿相信宋氏其实是灭在了天子的手上?”
“天子没有理由要害我宋氏。”宋南陵道。
“那谢氏为何诬陷宋淮阳谋反?”李随豫反问道。
“谢氏踏着我宋氏满门的尸首, 才有了今日的朝中地位, 人命在他们眼里, 不过是加官进爵的筹码罢了!我父虽为监正, 却是一心一意执着星象历法,手上无权无势无兵无卒, 子孙亦是应了国法不涉朝廷官职,谢氏却要揪着他的一份天象书表, 妄议曲解,将他打为逆党, 将我宋氏上写灭得不明不白!这样的功勋,若是不能为谢氏所用,谢氏又为何要顶着这死后下地狱的罪孽杀我宋氏满门?”
宋南陵说到此处几乎双眼血红,熙元三年,他刚满十岁,离家求学骤闻宋氏满门获罪, 忠心的家仆护送他一路逃往西域,一路上他听闻宋淮阳被斩于午门前尚在喊冤,南陵宋氏上下一百多人的鲜血将南陵石阶染得通红。时值五月,颍川入夏,燕子坞游人如织,却让突入其来的一场冰雹毁了整个荷塘。
这一年,碧波湖里死了许多鱼,南陵就这冰雹又下了三天三夜的雪,明月峡的那片樱树林无缘无故地枯死了,而宋星河一路逃往西域,一逃就是十年。
“你不必急着答复。”李随豫淡淡道,“这也不是一场交易,公子若打定主意想要辅佐晟王走到最后一刻,也不会从李某手上失去什么。”
“那你为何要同我说这许多?”宋南陵觉得今日的李随豫有些怪异,“李兄向来谋定而后动,从不会去费心做无用功,甚至不会毫无所求地就轻易将消息传递于我。你会告诉我地下赌坊的存在,不正是想借我的手,推上晟王一把,将襄王置于死地么?李兄若是一早就知道襄王地位牢不可破,又为何帮晟王?李兄,我真的不明白,你来京城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李随豫淡淡一笑,道:“我要的,只怕说出来无人会信。”
宋南陵道:“李兄,其实无论你如何伪装,都很难让人相信你没有野心。真正的纨绔子弟没有似你这般的心性,真正的平庸之辈,也绝不可能完好无缺地从天子手上夺回整个天下粮仓。你这是在与天子为敌,可你与天子为敌,能得到什么?”
“与天子为敌,能得到什么?”李随豫重复了一遍宋南陵的话,接着便不再言语,只淡淡看着宋南陵。
宋南陵被他看得皱了皱眉。
明明是他在质问李随豫,却偏偏因为这句话,又被压了一头。他知道李随豫看着他是什么意思,也许宋南陵想替宋氏复仇,也只剩下了与天子为敌这一条路。宋南陵本能地抗拒着这条路,所以坚信谢衍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如果有一天,宋南陵追查到了真相,真的发现自己找错了仇人,那么他又该怎么办?
与天子为敌,能得到什么?
这不也是宋南陵自己的疑问么?宋南陵甚至还没直面这个问题的勇气。
一时间,宋南陵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耻感,耻感来得突然,甚至没有经过理智,他觉得他似乎又一次输给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这种挫败没来由地令他焦虑。他甚至有点痛恨李随豫的平静,明明油盐不进,什么都没透露给他,却让他觉得李随豫在做的,绝对是一件极难的事,极难、极危险,并且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改变。
宋南陵忽皱了皱眉,道:“那阿月怎么办,她若跟着你,便也要与天子为敌么?且不说你高裕侯府会不会接纳她这样出身的女子,即便她入了你的侯府,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时时刻刻都让一把刀悬在脑袋上?”
“阿寻我会保护。”李随豫说这话时,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你怎么保护她?”宋南陵不信。
可李随豫不想与宋南陵谈论他与千寻的将来,他也不需要对宋南陵有什么交代。
宋南陵接着道:“她和晋王长得这般相像,若非我知道她出自粟角城,连我都要相信她与晋王血脉相连!天子若是怀疑高裕侯府与晋王府联手,不必等过年,他现在就能将你们打入地狱!与其如此,还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宁可让她恨我一辈子,也好过让她再置于险境。”
宋南陵话音刚落,掌风竟也到了李随豫的跟前,他们本就是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宋南陵的这一掌拍出,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能将李随豫击穿。
宋南陵想拍这一掌已经很久了,李随豫从他手上夺下侯影时,他就想结结实实地往他身上来一下。这会儿刚好千寻也不在,没人会拿粟角城的擒拿手来劝架,他也终于能彻彻底底地找李随豫发泄一通。
很可惜,这通发泄随着这一掌打空提前结束了。
宋南陵愣在原地,久久没动,直到李随豫拖着侯影出了柴房,他都没能回过神。
宋南陵想过很多种可能,如果有一天他和李随豫交手,谁的胜算会多一点。宋南陵觉得应该是自己胜算多一点,粟角城出来的人,比的从来不是武功高低,而是杀人的决心,他自认这一点绝不可能输给李随豫。
可他错了。就在他拍出那掌的瞬间,他发现自己忽然后悔了,甚至想要退缩,他不相信自己能一掌杀得了李随豫。可李随豫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甚至没有任何的可能在他的掌风下全身而退。
宋南陵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瞬间杀气消散,打出的这一掌最终击碎了一堆枯柴。接着便开始了不由自主的战栗,不是因为最后一刻李随豫忽然从他眼前消失,以极其诡谲的身法避过了这一掌,而是因为他竟从李随豫身上,本能地觉察到了压倒性的力量,那一刻,仿佛他身上的每一块骨骼都在颤抖,告诉他胜利绝无可能。
然后李随豫默默地走了,几乎什么都没做。
宋南陵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好好想过,李随豫到底师从何人。最初以为他作为一介药材商人,有着颇为神秘的身份背景,后来因为知道他是高裕侯府的小侯爷,便以为知道了全部。可如今看来,李随豫的武功、见识、谋略,都远超出了他该有的程度。
宋南陵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看透过李随豫。
……
李随豫从柴房出来,回到前屋。
屋子里没有点灯却烧着暖炉,一丝丝的热气蒸腾开来,便迅速叫屋外的寒气蚕食殆尽。
李随豫将侯影拖出柴房后丢在了屋外,很快便有一个黑影自墙头落下,抄起侯影扛在了肩头上,冲李随豫露出排晶亮的牙齿来,正是阿爻。
“现在才来?”李随豫不急着进屋,立在檐下道。
“是你支使我去办的事,来晚了能怨我?”阿爻立在一片阴影中,嘴上不饶人。
“让你办的事都办妥了?”
“让我办的事什么时候不妥了?”
“让你别去我师父那儿嚼舌根,你几时办妥过?”
阿爻笑了笑:“等你接替了阁主的位置,我便什么都听你的。”
李随豫面色沉了沉,不置可否。
“昨日之事阁主知晓了,发了通火,让我给你带句气话。”
“知道是气话还带给我听?”
“就因为是气话,所以我才记得一字不差,专来同你说。”阿爻唯恐天下不乱,“阁主让你早点给自己买口棺材放家里,整两套衣衫进去置办着,要是哪天不慎让火药炸散了这副皮囊,阿爻也不用忙着去收尸,直接殓了棺材当成衣冠冢,阁里还能省笔丧葬银。”
李随豫听了也不动怒,只淡淡道:“让他少看两本账册,别一心钻进钱眼子。”
“得嘞,这就替小主子传话去。”阿爻又是一笑,露出排晶亮的牙齿,随即身形一闪扛着侯影消失在了墙头。
李随豫摇了摇头,推门进了屋里,一把抱起还在熟睡的千寻就往屋外走。
一天一夜的功夫,足够李随豫恢复内力,至于为什么他去了这么久,见了赵溶都说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夜里的襄王府不如往常宁静,府里巡逻的守卫比起白日还要多少一倍,他们手里提着的灯笼将襄王府上上下下都照得亮如白昼,这架势比起大内还要严密许多,真要有刺客刺杀赵溶,也绝不会选在这样的时候。
李随豫想在这个时候离开襄王府,也不是最好的时候,除了侯影的住处外,这座府邸几乎每一处都被人的视线覆盖,飞檐走壁根本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李随豫出不去,侯影却可以。
这一点也是李随豫今日见了赵溶后发现的,襄王府里的每个人在见到侯影后都会装作没见到,守卫不会阻拦他,那些江湖高手也只会暗地里默默观察他,没有人会过问侯影的动向,不管侯影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可以。
于是李随豫便抱着千寻,堂而皇之地从襄王府的偏门走了出去。
走偏门是为了避开府外巡防营的人。赵湛奉命追查襄王府刺客的动向,无形中也充当了一回天子的看门狗,牢牢看着府里的赵溶,让他既见不到大理寺卿谢衍也见不到丞相姚宗冕,世族捞不成赵溶,赵湛就还有胜算,地下赌坊不过是张还没打出去的牌,却不妨碍它依旧是好牌。
不过李随豫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巡防营的一处疏漏,他从偏门出去时,刚巧巡防营换班,上值的偷懒来晚了,下值的又被这冬夜里的寒气逼出了脾气,多守了半盏茶的功夫后对着接班的一通牢骚,两人争执起来便无人留意偏门底下走出个人,等回神时人影早没了,就留下了扇虚掩的门。
千寻醒来的时候,李随豫正抱着她走在空无一人京城大街上。
细雪换做鹅毛翩然下落,沿街的橘灯将这大雪晕出了些暖色。
她这一觉睡了足足八个时辰,醒来时却依旧迷迷糊糊的,因觉着脖子里灌了冷风,便抬手将李随豫的脖子抱紧了,脸埋在他颈窝蹭着要取暖。
“醒了?”李随豫柔声道。
千寻“嗯”了声,闭着眼打算接着睡。这么久以来,她终于应了一回愿,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来李随豫就在她身旁,带着她出了襄王府。
“别睡了,仔细冻着。”李随豫的声音中带着点笑意。
千寻却赖在他颈窝不睁眼,道:“睁眼瞧见的便是侯影,让我抱着他,多膈应。”
“也对。”李随豫这时还顶着张疤脸,黝黑的皮肤,眼里满是血丝,确实不大好看,可转念一想千寻嗓子还哑着,便道:“你到底喝了什么药水?嗓子要多久才能好?”
千寻笑道:“忘了,过几天自己就好了吧。”
“这也能忘?何时成庸医了?”李随豫说着,晃了晃她。
这一晃,冷气又往她脖子里灌,千寻熬不住,终于睁了眼,道:“怎么还没到你府里?”
李随豫瞥了她一眼,道:“谁说要去我府里?”
千寻奇道:“不去吗?”
“不去,我府上眼线多,你住那儿不方便。”
“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才见面,就又要分开了。”千寻皱了皱鼻子,愈发抱紧了李随豫,显得极为不舍,“虽然说好了明年中秋前不再见面的,可才过去一个月我就有点熬不住,做梦都梦见你好几回,可见把你稀罕得紧。”
李随豫笑了,千寻总是有什么说什么,一点不似寻常姑娘那般扭捏,自从二人表明心迹后,她就连表达喜欢的动作都做得坦坦荡荡。他猜惯了旁人的心思,见惯了城府,只有千寻于他而言就像一汪清泉般透彻。
这汪清泉现在正为要被送走的事向他撒娇,这也是难得见到的景象,李随豫故意不点破,由着她误会,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不舍的话,还说宁愿被关在侯影的屋子里,至少能跟李随豫多呆一会儿。
终于,等到她说累了,李随豫才轻咳一声,打算告诉她,他不打算送她离开京城了。
不料千寻忽然松开了圈着他的手臂,直起身道:“对了随豫,清商也在京城吧?”
李随豫微微一愣道:“怎么?”
千寻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着的一张脸忽然就被笑容占据了,她一双眼睛极为明亮地看着李随豫,道:“你送我去清商那儿吧!他说我入京以后,可以住他府上的,这样要是我想你了,随时可以去看你。”
李随豫看了一眼前方通往晋王府的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原本就是打算将她托付在晋王府的,那里清静,离梁侯府不远,想见面随时都能见。
“送我去吧!”千寻见李随豫没答话,攥着他的衣领摇了摇,恳求道,“要是你很忙,我也不会去烦你,我可以忙我自己的,等你有空了再去看你。”
李随豫奇道:“你在京城有什么可忙的?”
“清商说了,只要我来京城,他便带我去吃聚宝楼的烤鸭和银杏楼的酱猪蹄,还有八仙居的烤羊腿和烧雕酒,我问过他京里有没有卖鱼羊鲜,和燃犀阁一般好吃的,他说京里的佛跳墙,比鱼羊鲜都好吃。”千寻说着,眼中的星光格外灿烂。
李随豫面上一抽,忽然止住了步子。
“所以你想留在京城,到底是为了看我,还是为了吃佛跳墙?”
“当然是看你!我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么?”千寻认真道。
李随豫却冷冷道:“你跟着赵清商,吃不到佛跳墙。他没告诉过你么?海里捞上来的发物,他吃了便会牵动旧疾,但凡他府上能吃的,都是青菜白粥一类的东西。”
千寻听得微微一愣,心想赵清商不能吃,但自己能吃啊,但嘴上却道:“哦,那不去打扰清商了,你的府上我也不能去,现在去哪儿呢?”
李随豫没说话,看着她的眼神还是冷冷的。
千寻缩了下脖子,重新圈住他,脸埋在他颈窝处,低低说了声“冷”。
于是李随豫又重新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大约走出十步,前方出现了一座大门,门前灯笼的光晕照亮了“晋王府”三个字。
千寻神色有些微妙地看了一眼李随豫,李随豫却冷冷地看着前方,一直走到了门前石阶上,才停住脚步。
接着,就听李随豫咬牙对着门缝道:“赵清商,有人找你吃佛跳墙,你倒是来开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