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完, 心里都是风起云涌。
赵清商心里更是难过, 在庐杨城外见到千寻的时候,心中喜悦难以言表。后来千寻在梁州城里问过他, 家中是否还有过其他的姐妹, 他回答说, 没有。
其实不是没有, 是不敢有。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存在,而是一直都知道,知道她从一出生起就阴差阳错地流落在外, 甚至猜测过她也许做多年漂泊中已然夭折, 甚至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孪生妹妹伤痛过、牵挂过, 直到得知白谡在西域找回了她, 将她留在涵渊谷,教她医术, 带她游历江湖。
他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却立誓此生都不去主动见她, 因为赵清商很快就要做一件足以惊天动地的事,如果事败, 晋王府将不复存在,也因为他满心满眼的仇恨化入骨髓,让他心如寒石冰川,再给不出任何一点温情去弥补发生在她出生时的不幸。所以再见面时,即便他是惊喜的,也要装作全然不知的模样, 就算是想要关怀她,也要借着白谡的名义。
就像他说的,两个寒冷的人挤在一起,根本无法取暖,如果可以,千寻应该找到一个温暖的归宿。只是他从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李随豫。而李随豫,刚巧就是在十年前和他定下约定,共同复仇的人。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李随豫得了赵清商的承诺,也打算将此事暂且放下。
“方才说到姚宗冕。”
赵清商微微颔首,道:“说起姚宗冕,他会如此进言,也是拜你所赐。天下粮仓收网那次,崔佑交付京中的密信被你调换成了北斋一党的手笔。”
“确有此事。”
“天子行事讲求制衡,折了个太子,世族自然吃瘪,但他认定北斋搅和了进去,势必要把赵湛捧高,因此先发制人,由着谢家住了北斋书院的把柄,赵湛这会儿怕是也正焦心呢。”
李随豫看着赵清商,半晌,道:“你一早就知道,所以赶在冬猎将计划提前了?”
“时机来了,何必躲开。”
“时机……”李随豫忽淡淡一笑,道:“眼下也正有个好时机,是该推上赵溶一把了。”
赵清商要问,李随豫却摇头示意先不说,转身向太湖石外走。赵清商本是跟在他后头的,正要商量着两人分开走,就听御花园里传来一女子清脆的呼声,呼声先起,接着就是人从树上坠落地面的闷响。赵清商和李随豫两人一前一后地顿住,直直看着跌落二人眼前又向着他二人方向滚了几滚的女子。
接着,两人面色骤变,转身就向着石林小道跑去。
“唉哟,疼死了。”落地的女子还在地上装腔作势地□□,努力挤了颗泪蓄在眼眶中,娇弱无力的当口还不忘微微抬起手臂等着人来扶她起来,可她哪里料到眨眼功夫两个男人都不见了。
那女子一愣,立刻收了泪,一双杏眼瞪了老大,接着一咕噜从地上起身,看准了二人逃走的方向追去,边追还一边呼道:“跑什么!我都看见你们了!”
她这一喊,赵清商跑得更快了,却还是追不上前面的李随豫。他急道:“你跑什么?清和找的是你,还不去挡挡?”
李随豫面色如常,腿脚却丝毫不停歇,口中还慢悠悠道:“清和的帖子是下给你的,我却是没有,想必她并不待见我。”
赵清商气急,身后那人越追越近,都能看到人影了。可他哪里比得上李随豫学过武功,情急之下想的却是要死一起死,于是纵身向前一扑,攥住了李随豫的一片衣角,结果衣角一滑就脱了手,根本没捉到人,反让他自己脚下一绊立身不稳向前摔去。
赵清商心道遭殃,却不想跑在前头的李随豫居然同他一样齐刷刷地向前扑倒了。两人一前一后的摔,赵清商捡了个便宜拿李随豫当了回肉垫。
再仔细一看,二人摔倒的地方,竟被人用丝线编了个网兜挡在草丛间,不仔细看瞧不见,跑过的时候稍不留意就会绊倒。而这样的往,前前后后居然还有好多,专挡在二人逃命的路上了。
“早猜到你们两个不省心,姑奶奶的天罗地网滋味如何?”追来的女子笑声恣意,仿佛是只欢腾的小雀儿在空中翻飞。
赵清商却听得头皮发麻,压着李随豫起身要走,还没立稳就被李随豫拽了衣角又摔了回去,这下谁都跑不了,当真是要死一起死了。
赵清商急道:“别闹了,撒手!你去把她引开,就当江湖救急了。”
李随豫将赵清商拽回地上,自己翻身起来,膝盖一顶就把赵清商给压在地上,挑眉道:“你又没混过江湖,救什么急?她蹲那儿不就是为了堵你,谁能引得开她?”
李随豫说罢作势要走,赵清商这回也不要风度了,一把攥了李随豫的脚踝道:“要死一起,我见了她透不过气,犯了旧疾你负责?”
这下轮到李随豫道:“你撒手!”
“我不!”赵清商知道李随豫要是脚下用点力,势必就能将他挣开了,可清和就要追上,情急之下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力气,抱住李随豫的小腿使劲一扯,真将李随豫扯了个趔趄。赵清商就势起身,凑到李随豫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即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随豫听了赵清商的耳语微微一愣,就是这片刻的功夫,清和已经追来了,不仅仅是追来,还是一个燕子翻身跃至李随豫身前,完完全全挡住了他的去路。
清和这身法也是端的利索,只不巧落地时脚踝一歪扭着了,随即身子晃了晃倒在一旁假山石上,她倒也是有急智,不想就此出丑便索性靠在了假山石上,抬起那条扭了的腿架在小道另一边的山石上,姿势端得潇洒起来,抬头向李随豫扬了扬下巴,道:“跑什么?当我是母夜叉?清商哥哥人呢?”
李随豫闻言,面上一抽,道:“晋王殿下刚及弱冠,你比他还大上两岁,怎地就叫人哥哥?”
清和一双秀眉轻盈一动,面不改色道:“这么巧,阿蓁也是刚到的弱冠年纪,想来是同清商哥哥有缘了。”说着她又伸手攥起李随豫的前襟笑道,“梁侯殿下是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个喊哥哥,一个喊殿下,亲疏有别,也是够明显的。不过清和郡主打小就与赵清商亲近,虽说是单方面的亲近,但这事宫里人都知道。小女孩身量长得快,两人又差了两岁,站一块儿怎么看都是姐弟,一直到赵清商离京的时候,都还没高过她,是后来去了北寒封地才蹿了个子的,现在确实身量挺拔了,可也不至于因为身量的变化,就让清和喊他哥哥。
那边清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脸就红了,看了眼李随豫道:“你别总在清商哥哥面前提年龄的事,黎叔说了,男人喜欢年轻貌美体态娇弱的女子,我正学着呢。”
说着,她微微低头摆了个娇羞的姿势,手掌轻轻抚着山石,仿佛自己真是个一吹就倒的弱女子,端的惹人怜爱。她确实像裴东临说的那样,长了一副冰肌玉骨娇俏可人的样貌,一双杏眼看人时带着秋波,任谁看了都要夸上一句美人。可李随豫并不是今天才认得她,就她这惺惺作态的样子,同她在演武场上揍翻十几个陪练的样子,真不能拿来一块看。这人还真是善变,各种各样的姿态都能有。
李随豫面上一抽,道:“我错了,再不提了,你且收了神通吧……你的清商哥哥急着往未央宫去了,怕去晚了太后责罚。我们现在过去,还赶得及同他一起入宴。”
清和闻言,立刻收了架在山石上的腿,规规矩矩地理了理衣襟下摆,忽然就大家闺秀了起来,点点头彬彬有礼地向李随豫道:“殿下说的是,还请殿下同奴家速速赶路吧。”
李随豫无语,只好走在前头给她带路,什么话都不想说了,省得她在继续作妖尴尬人。
可走到半路,清和又想起件事,道:“太后是不是还惦记着要把你许配给我?”
清和说这话时,嘴角都是耷拉的,满脸写着不高兴。
李随豫颇有些无奈,道:“你要是不喜欢,便同太后退了这桩婚事吧。”
“你也觉得咱俩不合适?”
李随豫顺水推舟道:“自是比不得晋王殿下。”
清和闻言,居然又低了头脸红,这下红得连耳朵跟都发紫了。她轻咳一声,面上是难得的肃然,沉声道:“梁侯殿下,你看男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说罢,她便再次催促李随豫赶紧走。
可即便二人小跑着到了未央宫前,还是没能追上赵清商。
清和颇为遗憾蹬着台阶往宴席上走,将李随豫给甩在了后头。这刚一进去,就见赵清商竟已端坐于一角,像是候了许久的模样。清和眼睛里只瞧见了赵清商,面上笑容溢开,张口就要喊他。
一句“清商哥哥”还没出口,坐在一旁的十二皇子赵泠却已道:“哟,清和姐姐来了,竟是和梁侯约好了一同来的?这下皇祖母可以放心了,前几日还在念叨说,清和姐姐二十有二了还没许人呢。”
也不知赵泠是怎么想的,一来就踩了清和的雷。
清和咬牙道:“十二殿下,清和离京时还听说你在尿床呢,不知现在可改了?”
清和离京也就六年,六年前赵泠十二岁,早就不是尿床的年纪了。何况男孩尿床的事都是能下上耻辱簿的,哪儿能在这种场合说。就这一句话,赵泠被气得够呛,本来没什么坏心的,这下来劲了。
“姐姐怕是记错了,尿床的是十六弟,不过这才几年不见,姐姐就把我们给记混了,想来北寒这地方挺消磨人,几年前黎将军镇守的时候,也是几年功夫里长了一脸的褶子,北风吹人老啊。”
清和索性到了赵泠面前,大马金刀地往他面前的小几上一跨,拇指狠狠摸了把鼻子道:“哪儿是北风吹人老,那是吹到心坎里,将慈悲都给吹没了。听过宫里老人给你将北寒那儿的故事么?雪山里的野人茹毛饮血,富家子弟进山里玩的时候,遇着冰肌雪骨的美艳女子跟着就跑了,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山脚下,血都抽干了,皮也被人从头到脚地扒了,扒下来的皮就挂在他尸首上方的枝干上,随风飘啊飘的,就像是亡魂一般。”
赵泠没想到她忽然讲上了鬼故事,道:“人皮哪儿能整片扒下来?”
清和森森一笑,缓缓拉过赵泠的手掌,道:“就这样扒,一点不疼。”
清和说着,手掌覆上赵泠的手,指尖微微一动,也不知她怎么做的,忽然就从赵泠左手的中指撕下了一层肉色薄膜来,就像是在撕人皮,撕过的地方留下一片血红。
赵泠一惊,“啊”的一声惊叫跳起身甩开清和,举着手掌疯了似的往外跑。
“怂包。”清和哈哈笑着看着赵泠逃跑,手里却转着那层薄膜,抖开,竟是副蚕丝织就的手套,至于那留在赵泠掌间的血红,不过是清和的一盒胭脂罢了。
余下众人见了也是偷笑,涂家和姚家的几位公子不敢笑得太过放肆,倒是四皇子赵湛笑得最为开怀,举了杯酒来到清和面前敬她。
“几年不见,长大了,也漂亮了,可淘气劲没改。”赵湛笑吟吟地喝酒。
清和接了酒杯,却扭捏起来,几次都偷偷往赵清商那边看,见赵清商至始至终只淡淡喝茶,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角落里,她便匆匆把那蚕丝手套收进怀里,换了秀气的大家闺秀声调,道:“四殿下谬赞,真是羞煞奴家了。”
说罢她将酒杯里的酒饮尽,杯底亮给赵湛看。
“好!”赵湛称赞了一句,引清和落座,可清和路过赵清商坐席前,脚便不由自主的停了,随即抓了一旁李随豫坐席上的酒壶又给自己满了一杯,蠢蠢欲动地往赵清商那儿挪。
这是要借敬酒跟赵清商说话的意思,赵湛笑着摇了摇头自行回了座,涂姚两家公子却都抬了头,静默地看着清和。京中子弟对赵清商本就避之不及,今天见他来也是故意冷落疏远着,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责备清和不知轻重,将个外人请来了家宴。
就在清和即将挪到赵清商面前时,只听一内官自帘后走出,高呼:“太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