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闲书落荒而逃, 提溜着领子遮脸, 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熟人。跑出宜兰坊大门后,他踟蹰片刻, 想了想是不是应该去报官, 可眨眼功夫就将这念头掐灭了。不用想都知道, 刚才几个来绑人的, 一定是在赌场里赔了钱的家伙。
先前他和涂文远去赌场,只是想去找管事要钱的,好巧不巧地被人认出来, 狠狠闹了一通。那些混迹在外围的赌徒, 从三教九流到富家公子, 什么样的人都有, 赌坊美其名曰广开财路,只要有人肯做信用担保, 都能给领进来赌钱。
原本外围和里头分得清清楚楚互不打扰,结果就因为涂文远放不下钱的事, 选在了一个不太谨慎的时机去,被几个溜到里头的市井无赖听到了他和管事在争吵, 知道了赌坊作假的事,稀里糊涂地就把贪墨钱财的罪责怪到了涂文远头上去。王闲书只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就见涂文远被人追着打,管事的胡乱喊着人来帮忙,好不容易逃脱了,王闲书确实没被人看到, 独独涂文远被人惦记了,这事儿涂文远本人就格外不平衡,多多少少有点怨念王闲书,所以方才才会借着酒意撒了一通气。
王闲书呢?当然是不想惹事的,反正涂文远被人敲闷棍绑走的时候也没看到自己,没必要非替他出头,回头来个一问三不知,涂文远怪不到自己身上来,反倒是报官容易惹麻烦,要怎么跟官府说,涂文远跟人结仇了,可能是小混混,可能是地痞流氓?说不清,就算是编瞎话,也难保官府不会查出点端倪来。地下赌坊这事儿,大家入这个圈子时定过规矩的,不能说出去,要不然七殿下赵溶动动手指就能碾死叛徒。
前后纠结不了多久,王闲书便整了整衣服,面色如常地从宜兰坊门前走了,走的是自家府邸的方向。从头至底,王闲书都没想到过,这宜兰坊的临水高台上,有两双眼睛将他二人的举动看了个全乎。
裴东临此时穴道解了,看着远去的王闲书啧啧称奇,一边腹诽着李随豫这人心黑,一边夺了他那杯梨花白抿上一口,道:“那俩敲闷棍的人,也是你安排的?”
李随豫面不改色,道:“不是安排的,却也差不离。安排在赌坊闹事的那几个顺道去市井里的茶摊喝了会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涂文远,难免就会有几个意难平的爬墙来寻仇。”
裴东临拱了拱鼻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反复敲打着手里的折扇道:“可寻仇也不过是打一顿,搜了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大不了再剥光了衣服丢到街上去,能顶个什么事?难不成市井无赖打架滋事,还能惊动了太后不成?”
“正是要惊动太后。”李随豫淡淡道。
裴东临这边还懵着,一时半会儿没给绕清这事跟扳倒谢琰或是赵溶有什么关系。
李随豫见他如此,便只好耐心解答道:“我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赵溶,只不过有谢琰挡在赵溶前头,不把这人除了,就很难动赵溶。黑枞林狩奴案,本就是拿来拖垮谢琰的,我没指望宋南陵能一箭双雕把赵溶也拖下水,真正拿来候着赵溶的,就是这桩地下赌场的案子。”
“案子?”
“案子。地下赌场设置得隐秘,世家的圈子里也一定互相有过允诺,谁都不能提及赌场的存在,想拿狩奴案把地下赌场也一同牵出来,很难,所以还需要个恰到好处的案子,推上一把,让他们不得不把赌场的事说出来。”
裴东临闻言兴奋道:“嗬!可以啊,为了狩奴的事,世家知道风声紧,敏感着呢,你却要拿尖刀子捅人家的软肉,还非要找靠山最大的那一家下手。这事儿带劲,我去办。”
李随豫无奈摇摇头,道:“罢了,这事可以交给你办,但仔细别把人弄死了。对这些名门望族而言,丢了命是小事,丢了面子才是大事。”
“知道知道,毕竟我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裴东临乐道。
顿了片刻,李随豫又道:“明日晚些时候,我会进宫,去见太后。”
裴东临问道:“怎么又去,前不久不是见过了?”
李随豫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良久,才道:“清和回京了。”
裴东临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更乐了。李随豫说的清和,便是那位太后有心要赐婚给高裕侯府的清和郡主。
说起来这位郡主的身世也挺复杂,生父涂岚山是穆靖年间成名的将军,几乎与武威将军韩云起齐名,虽说姓涂,却只是涂氏一族的养子,早二十多年前就和涂氏闹崩,断绝了关系。生母则是姚氏一族旁支的女儿,嫁给涂岚山后就跟着夫君去了北寒之地镇守边疆,最后夫君死在了战场上,留下了个遗腹子,便是清和郡主涂蓁。
偏巧,涂兰山虽脱出涂氏却一直受着太后的眷顾,爱屋及乌,涂岚山战死后,太后对涂蓁也是格外的关爱,当作亲孙女一般看,早早给了个郡主封号,放在身边一直养到了十六岁,才把人放回北寒之地去了。放人回去时,还百般心疼清和一个姑娘家却要承袭父业接手玄武军。
如今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驻守北寒六年,立过军功受过封赏,一晃都二十二了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再镇守下去,怕是要把大好年华都给搭进去。太后寻思着总要有个长辈做主替她把终身大事给办了,便把主意打到了高裕侯府头上去。
说起来,高裕侯府和涂岚山也算是沾亲带故,侯夫人姚羲和同涂岚山那位妻子同出一族,出阁前有过往来,论起来清和还得叫姚羲和一声姨母。太后寻思着清和若是去了高裕侯府,姚羲和自然不会亏待她,加上梁州侯手里管着天下粮仓,生活上必定富庶安定,好过战场厮杀千万倍。
这门婚事太后同姚羲和私下谈过,姚羲和也是盼着的。天子猜忌高裕侯府许多年,想在朝中求个自保怕是很难了,但若高裕侯府娶了清和回来,无异于得到了一张保命符。天子碍着名声都要善待涂岚山的遗孤,更何况清和郡主还是有过军功的,只要高裕侯府不出什么大乱子,自然是再不能针锋相对的。
可对于这张保命符,李随豫的态度总是冷冷淡淡的。其实清和郡主刚满二十时太后就提起过这门婚事,却一直因着李随豫在梁州城里游手好闲又不肯进京去向太后卖乖的名头,才一直拖到了今天。现在李随豫真真正正成了天下粮仓的主人,算是立业,太后欣喜之下,总要为这些孙辈筹谋筹谋成家的事。
这段内情裴东临一早就听李随豫提过,这会儿想起来便不由揶揄道:“我便不明白了,既然清和郡主一早就被你母亲相中,娶回来不就皆大欢喜了,高裕侯府不也如愿得了保命符?”
“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李随豫道,“高裕侯府迎娶一个清和郡主,能保多少年太平?十年,还是二十年?且不说旁的变故,太后如今高寿,若她老人家百年归天,清和便不再奏效了。若是想得一世的太平,唯有清除一切猜忌,把头上悬着的那把刀彻底毁去。”
裴东临却笑道:“可别是你心疼清和了吧?如花似玉的美人却沦为政治筹码,多可怜。说起来,你在名义上是侯夫人的子嗣,和她还带着层表兄妹的关系,早几年在京里的时候,你们不是还走得挺近?”
李随豫被他说起,微微一愣神,接着便想起了些久远的趣事,有些哭笑不得。
就这神情,裴东临一点没错过,揪着人起哄道:“看看看,脸色都变了。我说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清和我虽没见过,可据说是北寒地界上出了名的美人,长得冰肌玉骨,娇俏可人,拿了把红缨枪跨坐马上,任谁见了都会喜欢。要我说,娶了就是娶了,这是几辈子修来的艳福。”
李随豫听他说得离谱,道:“这话你可莫在阿寻面前提起。”
“怎么,怕她拈酸吃醋?”
李随豫摇了摇头,起身要走,走前想了想还是道:“倒不是,比起我,她对欣赏美人更有些想法,回头再让她给捡回去,我怕她身边留不下我的位置了。”
“啧啧啧……啧啧啧!”裴东临一脸匪夷所思。
……
腊月二十三,未央宫办宴,替清和郡主接风洗尘。
太后在宫里清静惯了,难得有机会同小辈们热闹热闹,便回绝了天子要来的意思,只请了诸位皇子和涂家、姚家的几个小辈来,当是个不拘礼的家宴。至于涂家和涂岚山的恩怨,太后有意揭过不提,便谁也不敢多嘴,涂家的小辈们审时度势还是拿涂蓁当妹妹看。
李随豫自然也在邀约之列,照着时辰入宫后却不急着往未央宫走,踱步到了御花园,找了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倚栏赏着结了冰的湖面。在他站着的地方,几块高挺的太湖石刚好圈出了个屏障来,让他很容易见到外边是不是有人路过,路过的人却全然瞧不见他。
这是他早年在京中为质时发现的好地方,没什么人知道,又清静得很。可他站定后不就,便发现还有一人也站在此处,被另一片太湖石挡住了半个身形,躲得比他还深。
那人也发现有人来了,微微侧身看来。
李随豫同他照面,倒也不太意外,索性站到了湖边,隔着太湖石道:“未央宫的家宴,竟把你也请来了。”
不该受邀的人正是赵清商,自梁州一别,刚好两个月,再见面时李随豫依旧一点不跟他客套。只不过在梁州时,李随豫对他态度充满疏离和敌意,只恨不能早早把人赶走了,懒得客套,这会儿却是另一番情形了,两人像是熟识许多年,相见时心领神会对方为何会在此处,省去了不必要的开场白与寒暄。
“兴许是大理寺走了一遭,稍作安抚吧。”赵清商淡淡道,“刚好我有事要问你。”
李随豫不置可否,道:“是清和亲自向你下了请帖?”
赵清商避而不答,只问道:“地下赌坊那事,你都安排妥当了?”
“自然,若非你着急将黑枞林点了,我打算年节过后朝臣拥立赵溶为新储君时才出手。”
“你又怎知姚宗冕没有私下向陛下进言?世家拥立嫡系皇嗣本就是惯例。”
李随豫却又问道:“清和给你下帖你就来了,回头遇到麻烦怎么办?”
赵清商不上当,道:“让你帮忙去找小苏的,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没找到?”
这话一说,李随豫的神色瞬间冷了。“此事我还未问你,她怎么就给卷进黑枞林的事了?”
赵清商被他问住了,沉默半晌才憋出两个字,“不知”。
他也冤枉,自从在北林苑发现千寻的踪迹,他便一路冒险将谢琰也给骗去黑枞林找人了,哪儿能想到千寻露面后又自己跑了,还落到了谢琰的手里,现在怕是连赵溶都知道她了。若谢琰告诉赵溶,千寻和她晋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赵溶很快就会想到是赵清商在背后做了手脚,反过来拿千寻要挟他就范。按理说事情该这样,赵清商也想过,如果真的藏不住,大不了同赵溶周旋,再想办法把千寻救回来。可偏偏没人来找他麻烦,仿佛赵溶根本不知道千寻和晋王府的关系。
怎么回事?难道谢琰没把实情告诉赵溶么?
赵清商虽然想不通为什么谢琰替他保守了这段秘密,但却丝毫无法感激谢琰。赵溶没来找赵清商,这就意味着赵清商在千寻的事情上根本帮不上忙,也意味着赵清商心里那股隐隐约约的负罪感无处消解了。毕竟他把赵沛引去黑枞林时就想到过,也许千寻会被卷进去。
赵清商的这份心思早让李随豫看穿了。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李随豫问道。
赵清商没答话,算是默认,心里想的是,如果再来一次,也许在黑枞林他不会放千寻离开,不会让她留在林子里遭遇那场火灾,他会将她牢牢带在身边,派人看着她,安全地送回涵渊谷去。
李随豫了然,面上不悦,却说不出什么责备赵清商的话,毕竟他们两人谋的事,确实不能因为情感出现纰漏。知道归知道,但隐怒的情绪却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排解的。
“那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告诉阿寻关于她的身世,她的兄长选择了复仇,所以要舍弃一切的软肋,不要让阿寻知道自己被舍弃了一次又一次。”李随豫说着,肃然望向赵清商,“这是我要你跟我立下的约定。”
赵清商迎着李随豫的目光,默然半晌,终于说出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