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从回字楼回到极月阁时, 东方的天际已微微泛着鱼肚白。
翻窗入屋时, 他一个踉跄没站稳,竟直接跌倒在了地上。他支着手臂要起身, 却不成, 暗红的血液洇湿了肋下的一片衣衫。
星河忽抬头看向房中的一处屏风, 发觉后头有人, 立刻警觉起来,缓缓伸手探向了腰间的匕首。才触及刀柄,就听那人轻笑一声, 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竟是东事堂堂主梅久。
星河心中微微一惊, 没想到梅久居然会来极月阁等他。昨日他安排了侯影在他房中过夜, 可此时房中却再没有第三个人,那侯影去哪儿了?莫不是被梅久撞见了?
梅久穿着间宽大的紫袍, 不紧不慢地踱到星河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 忽一笑,道:“好本事, 只身去闯回字楼却还能活着回来,星河,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星河听他如此说,心知他是来讨要那只梨花木盒子的。他躺回地上,小心地侧过身,没让出血的一侧身体挨着地, 微微抬头看着梅久,道:“堂主谬赞了,星河这回恐怕是有负所托了。”
梅久狭长的眼轻轻一动,便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实没见到藏着什么盒子样的东西,道:“东西没找到?”
星河苦笑一声道:“回字楼机关众多,如堂主所言,能活着出来已是上天眷顾,堂主说的那只盒子却是哪里都找不到。我不能出来太久,只好先回来。”
梅久看了他片刻,忽抬脚向着他肋下轻轻一踩,星河立刻痛得皱起了眉,闷哼一声道:“堂主,脚下留情。”
“伤得还真是不轻。”梅久说着,蹲下身来,伸手探进了星河的前襟,向着伤处摸去,他边摸,狭长的眼却始终不离星河的脸。待他当真摸到了一手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忽微微一蹙眉,道:“霸王枪?回字楼竟有这样的机关。”
星河深深喘了口气,道:“正是,位于正中的那处阁楼,我上不去。底下设了六十四排霸王枪,甚是霸道。我躲过了其中的三十排,却还是中了招。”
梅久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点头,忽自怀中摸出只巴掌大的琉璃瓶来,放在星河的身旁,道:“这是我粟角城最好的金疮药,自己涂上吧。桑塔谋事少不了你,若当真误了他的计划,少不得要来怪罪我。”
星河闻言微微一愣,这伤确实是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可桑塔不知自己还在为东事堂办事,即便是他受了伤耽误了计划,如何就会去怪罪梅久?
梅久见他如此错愕,却只淡淡一笑,走到桌边自壶中倒了些冷茶来,道:“星河,你觉得桑塔其人如何?”
星河捂着肋下伤处,深吸口气道:“桑塔素来是个有野心的,这些年蛰伏在粟角城,想必便是在等待一个取而代之的时机。可桑塔不是个有气度的,若是让他当了城主,只怕会使出雷霆手段排除异己。”
梅久又问:“在你看来,桑塔可是一介莽夫?”
“一介莽夫如何震慑得了整个刺客营。”
“那你以为,桑塔会相信,当年那个被我看上的,如今却有机会同我反目成仇,叛出东事堂吗?”梅久笑道。
星河深深看着梅久,忽觉得有些看不懂他。当初明明是梅久让他假意叛出东事堂,回到西事堂向桑塔效忠的。若非为了取信桑塔,又何来那一年前的叛逃之事呢?那一次做戏,死了多少罪奴。
星河心中忽然起了些异样的感觉,似乎又什么近在眼前的东西被他遗漏了。“堂主的意思,桑塔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
梅久将那杯冷茶递给了星河,道:“桑塔信不信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了。”
梅久话里有话,星河问道:“请堂主赐教。”
梅久笑道:“星河,你还有一次机会。等到桑塔攻入监察院,夺取城主之位时,你要将那只盒子替我取回来。”
星河越发不解,梅久要他做的不过是个潜入西事堂的耳目,为的也是要防西事堂成为东事堂的绊脚石。因了马房一事,只怕东西二堂更要剑拔弩张,为何梅久不让他从中作梗破了桑塔的夺位之计呢?
星河试探道:“堂主要我真的助桑塔夺位?西事堂若是坐上了头把交椅,难带还会放过东事堂不成?”
梅久理了理长袍上的褶皱,笑道:“西事堂从来都不是我们的敌人。”
“什么?”
“城主用的是制衡之术,而我和桑塔便是那两颗旗鼓相当的棋子,若非东西二堂在粟角城分庭抗礼,一早便也没了我和桑塔的位置。”
星河惊道:“东西二堂早就结盟?那叛逃一事是做给监察院看的?”
“韦通天作威作福也有些年了,偶尔请他尝尝阶下囚的滋味也不错。” 梅久眼眸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星河。“你跟了我这些年,也没少出力气。若是事成,我让你做西事堂堂主如何?”
星河心中一沉,同他对视片刻,终是低头道:“星河誓死为堂主效忠,若取不回那盒子,自当提头来见。”
……
梅久走了,星河却还躺在地上起不来。他斜眼看了看梅久留下的那只琉璃瓶,冷哼一声,抬手一挥打出了老远。他吃力地支起上身向着屋角的一处矮柜爬去,自抽屉中摩挲出一瓶劣质金创药来,仔细洒在伤口处。
伤口沾了药,便是一阵刺痛,他皱了皱眉,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却冷笑起来。
梅久以为来极月阁堵他,就能拿到那只盒子,可幸亏他多留个心眼,在回来前将那盒子藏了起来。
是的,在回字楼里,他找到了那只祥云纹梨花木的盒子。可星河却明白,若他当真将那盒子交给梅久,那么他的死期也就近了。死,当然不行,星河还要留着自己的一条命回到江南去。南陵宋氏的仇还等着他去报,他不能被这座粟角城拘得太久。
就在此时,房间的窗户被人自外边掀开,一个黑影跃入房中,脚步极轻地在房中走动。星河自屏风后探出头来,轻声喝道:“侯影,去哪儿了?”
侯影意见星河,匆忙跑了过来,一见他身上的伤,立刻啧啧两声,道:“怎么搞成了这副德性,你还行么?”
侯影将他扶靠在墙根,重新解了他的前襟替他查看伤口。
星河一手拍开了侯影,咬牙道:“梅久和桑塔结盟了,让罪奴营的兄弟们都仔细着些。”
“什么?”侯影听了,亦是一惊,道:“这么说,西事堂是胜券在握了?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
星河冷笑一声,看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梅久当真要让我帮着桑塔攻入监察院,那我们便将计就计。侯影,替我向罪奴所诸位传令,桑塔夺位当日,便是我罪奴所出逃之日。”
侯影看了星河片刻,肃穆地点了点头,道:“都听你的,知道你主意多,总是有办法。侯影的命是你救的,杀神杀佛都会跟着你的。”
星河闭目想了片刻,忽问道:“上回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侯影道:“什么事?”
“就是令卷的事。”
侯影恢复了笑意,道:“你还真惦记上了你那小主子,这才过去了多久,就来问。”
星河微微睁眼,淡淡看着侯影。
“行了,查到了。不过你可想好了,这令卷上的东西可不寻常,若是这几日桑塔行动,你可没工夫去管令卷的事。”
“还不快说。”星河冷冷道。
“监察院让极月阁刺杀的是后宛国大祭司昊天。”
星河一怔,一把抓上了侯影的手臂,道:“大祭司昊天?消息实属?”
“我查的消息,如何会有假。”侯影挑了挑眉。
星河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侯影按了回去。
“怎么回事?你这伤口还没止血,又要忙什么。”侯影道。
“极月这回怕是落入圈套了。”星河动作间扯到了伤口,哼哼了一声。
“什么圈套不圈套的?监察院的令卷,三十六阁的人还能避而不接么?何况去的又不止她一个,二十七阁的杀手聚在一起,就算是跑去后宛国王宫里把那个后宛王杀了都成。”
星河却道:“他们不可能得手的,侯影,梅久早在两年前去过一次铁血城,为的便是促成这一单买卖,那一次我是跟着他去的。现在我终于想通了,两年前他便算计到会有这么一天,三十六阁倾巢而出,监察院无人护卫,正是夺位的大好时机。那些效忠城主的三十六阁刺客,如何还会让他们活着回来呢?刺杀大祭司昊天的任务,只怕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梅久两年前就和桑塔结盟了?那他和桑塔水火不容的样子,到底是做给谁看的?”侯影惊道。
星河伸手自腰间摸出块影卫的令牌来,塞到侯影手中,用力推了他一把,道:“去,你快马加鞭走一趟铁血城,去将她带出来。”
侯影低头一看那令牌,道:“你疯了?这时候你管三十六阁的人做什么?”
“这是极月阁的令牌,守城卫应当会放行。”
“不去。”
“让你去就去,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星河咬牙道。
侯影面色却沉了下来,道:“我只答应追随你,保你平安,可三十六阁的人却没有这个资格。罪奴所有多少兄弟死在了三十六阁的手上,你让我去救她,我却是不能答应的。”
星河亦冷了脸,道:“你去救她,我留在这里救罪奴所的人,若她出了事,我便让整个罪奴所陪葬。”
“你!”侯影喉头一噎,怒道:“她到底是你什么人,你竟拿罪奴所来威胁我!别忘了你也是罪奴所出来的!”
星河却冷声道:“去到铁血城,将她带出城,一路向着中原跑。出城后就用黑雕向我传讯,我便带着罪奴所的人动手。”
“赶去铁血城少说也要一日,说不定他们已经动手了。”
“梅久必然推算好了,桑塔举事之日就该是三十六阁刺杀之时,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侯影看了他片刻,还是软了下来,道:“就算我去了,她也未必会跟我走。她是三十六阁的人,若是跟我走了,粟角城也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拿着我的令牌去,告诉她是我要带她回江南了。粟角城不会再有机会追杀她的,临走前,我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桑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