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极月被这疯疯癫癫的卷毛国主扛去了对岸, 向着矮丛里一丢。国主欺身压了上去,一手摸上了极月的脖子, 笑道:“如今的祭天司女官各个同木头一般, 我瞧着你倒是有些不同, 就说你这双鹿一样的眼睛, 就看得格外招人疼。”
极月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强行装作娇柔的模样轻咳了两声,呜咽道:“奴……奴要回去了, 姑姑吩咐的差事, 奴没办好……要是回去晚了, 姑姑要骂……”
“差事?什么差事大晚上的出来办?”陛下笑道, 摸着她咽喉的手却渐渐收紧,另一只手极不老实地向她胸口滑去。
一个豆蔻年华年轻女子, 胸前多少是有点起伏的,可极月前几年在黑匣山过得凶险困窘, 哪里及得上养尊处优的富家女子,到了这个年纪依旧是一片平坦, 换上了男装说是个少年都不为过。可这国主陛下也不知如何生来的癖好,明明没摸着什么,却是一点不嫌弃,手指向着胸衣里边越探越深。
这都下得去手,难不成此人还是个断袖?!极月心中暗骂,口上却弱弱道:“奴要去给护国碑添灯油, 要是长明灯灭了,姑姑明日要罚的……”
“哦,护国碑啊……孤让人替你去,你今晚只要陪着孤就好。”
“不……不行……”
“怎么不行?难不成你还要让孤去找你的姑姑讨要你么?”陛下笑得有些放荡。
极月料定了他不敢,在祭天司里染指女官,便等同于是在同昊天叫板。“那……那陛下便先问过姑姑……奴……奴不敢做主……”
“哈。”陛下一下,忽一把扯开了她胸前的外衫,露出了里面的夜行衣。
极月眼中杀气一闪而过,奈何咽喉被人牢牢掐在了手中。
“那孤便去问问,为何祭天司里的女官穿这夜行衣办差。”
极月看着他,忽渐渐收起了泫然欲泣的神情,只冷冷看着他。
陛下得意地看着她,微微一扬下巴,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瞧着你长得还不错,不介意将你带回去养上几年,再娶进后宫里。”
极月细细看着他琥珀色的瞳孔,里面透着锐利的精光。她忽然发觉这人其实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昏庸荒淫,伪装之下潜伏着的兴许是一头雄狮。
半晌,极月道:“铁鲁达伽罗。”
陛下听了,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他的一双眼死死看着极月,就像长公主初次在塔林见到她时的模样。
“铁鲁达?你是铁鲁达家的?”陛下沉声道。
这一回,极月却没再开口。果然铁鲁达家是不同的,这两日在祭天司中,其余的女官都会有意无意地疏远她。极月最初只以为这些女官认生,可她们无意间流露出的是恐惧,而不是腼腆。
陛下看了她许久,忽松开了手。极月的脖子很细,他一只手就能全然握起,如今便留了数条红紫的手印在她皮肤上。他倒也有意思,松了手却又探手摸了摸那指印,忽歉然一笑,道:“早说么。铁鲁达家的,就算是来杀孤的,孤也不生气。”
极月眉间一动,不知他为何这么说,却想起了死去的驸马哥舒丹。
陛下又恢复了他那似醉非醉的笑,伸手将极月自矮丛中扶了起来,将一把匕首递还给她。
极月面色变了,那把匕首正是她一直藏在腰间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他给顺去了。早在刚才他轻薄她的时候,就生出了戒心,这人到底有多可怕?
他还了匕首,很自然地为她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树叶,又替她将散乱的发重新抿到耳后,道:“就算真是来杀孤的,也莫太心急。跟你打个商量如何?今晚就留下孤一命,孤替你挡去那些黑甲卫的麻烦。”
极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动作。
“若你强行要动手,那孤也只好将你交还给黑甲卫了。”
陛下笑盈盈地看着她收敛身上的杀气,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牵住了她的一只手,道:“走吧,今夜就去孤那儿睡,孤把床让给你,还有哥舒真偷偷藏着的马奶糕也给你。”
极月由着他牵回了一座雅静的小院,一路上果真如他所说遇上了几拨黑甲卫在搜查刺客,连同女官们住的寝院也被查了个底朝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确实是因为她的疏忽,却不知是不是会让大祭司起了警觉,将祭天大典延后了。
不过眼前要对付的却是这位装疯卖傻的卷毛国主。
才入小院,那个长得十分健壮的哥舒真便匆匆跑了回来,一见国主便絮絮叨叨地埋怨道:“陛下不是答应了会留在院中的么?怎么又跑出去了,弄得一身酒味,当真是不惊动掌事司仪便不罢休吗?听到外边的动静了吧,这祭天司进了刺客,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找您的。遇上喝得稀里糊涂的陛下,刺客可真得高兴坏了!”
哥舒真跑进院子,一张嘴就说个不停,国主见了他便立刻拉着极月往屋里跑,等他一口气将长长的一段话给吐完了,国主也已嘭的一声合上了房门。
哥舒真在房门口差些被门被磕上鼻梁骨,愣了片刻,忽面色大变,做贼似的觑了觑四周,压低了嗓音冲着屋内喊道:“喂,陛下,刚才您带进房里的好像是祭天司的女官啊。节制点行不行啊,一会儿掌事司仪发觉少了人,保准会找到这里来。陛下,打个商量好不好,您这两日就素着点,等祭天司一完,属下立刻护送您回宫去,莺莺燕燕地随您玩个高兴。到底好不好啊?您倒是给句话啊!唉哟,可别真把祭天司的人给睡了!这才多大点的小姑娘啊!”
屋内,国主十分淡定地替极月整理着被褥,半晌,才向着屋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哥舒真,给孤滚。”
哥舒真闻言,十分委屈,抱着把弯月刀一屁股坐在了房门前的台阶上,任那铁血城的风将他吹得缩了缩脖子。
“那您办事的时候悠着点,别闹出太大动静来,属下给您守着门。”
这就妥协了?极月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喊话,当真是有些气冲上头。可国主这会儿还真像他说的那样,在床前的地上打了个地铺,懒散地躺在了上边,手里还递了一小碟的马奶糕来给极月,神情像极了那些街头巷尾买卖幼童的人贩子。
极月可以肯定的是,方才在矮丛里,这人对她是起了杀心的。就因为自己是铁鲁达家的孩子,所以不杀吗?为什么,因为有利用价值?手里捏着铁鲁达家的孩子,就可以让铁鲁达一族听话么?
极月不是铁鲁达伽罗,铁鲁达一族如何自然也与她无关。可如今挂着这个名号,总不能让人起疑。她回想起哥舒真在塔林说的话,已故驸马哥舒丹在两年前因为贪墨了铁鲁达一族的赈灾款获罪,这件事似乎还有隐情,可国主却避而不谈,为什么?国主夜半去哥舒丹的浮屠塔前喝酒,言语间似乎同哥舒丹感情不错,既然感情不错,为什么不提他翻案呢?
除非他在忌惮什么人,譬如大祭司。
可铁鲁达一族一定不知道,他们一定怪罪哥舒一族,进而怪罪哥舒一族的主人,也就是王族的人。难怪方才他会说,极月是来刺杀他的。那么,铁鲁达伽罗有理由憎恨国主。
既然是憎恨的,极月自然不接他的马奶糕,抬手一挥就将那点心碟给打到了地上,马奶糕也洒了一地。
国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一地狼藉,惋惜道:“可惜了这些吃食,撒气也不该对着果腹的东西。铁鲁达一族在雪暴中挨了饿,本以为你好歹会珍惜一些的。”
极月听了心头一跳,这样的举动果然不该是铁鲁达伽罗会做的,可已经做了,怎么办?
不能被他牵着跑,极月心道。她冷冷看了他一眼,别过头望着别处,并不吭声,眼中却渐渐蓄了泪。
“哎,别哭啊。逗你的,不过是些马奶糕罢了。”陛下立刻改了态度来哄她。
多说多错,多做也多破绽,还不如来个沉默到底,反正有他帮忙抵挡那些黑甲卫,明日回去也能让他想索玛交代。极月走到床前,踢了鞋子往上面一躺,索性睡了。
陛下好整以暇看着她一气呵成的动作,轻笑两声,自己也仰面躺在了地铺上,看着屋顶出神。
半晌,床上传来了极月均匀的呼吸声,陛下转头看了她一眼,忽道:“你有么有遇到过什么人,能让你挂在心上,平时就算见不到也无妨,只要他好就行。”
床上,极月没吭声。这般情形下,底下那人没睡她自然也不敢睡着,可哪里想到她都做出睡着的样子了,那人还这般啰嗦。
陛下也没等她答话,只转回头看向屋顶,轻声道:“孤有,孤自小便长在皇宫里,由嬷嬷带着,太傅教导。可嬷嬷和太傅都是大祭司的人,孤不信他们。只有哥舒丹不同,哥舒丹是和孤拜过把子的兄弟,比王姐和王弟还要亲的兄弟。父王驾崩后,所有人都轻贱孤,认定孤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傀儡,只有哥舒丹一直把孤当成了一个人来对待。”
铁血城里被关着个傀儡王,这是后宛国人尽皆知的事。真正掌握一国大权的人是大祭司昊天,想要向他效忠献媚的人也不计可数,谁还会在乎这个傀儡王呢?
“有一回孤染了风寒,太医院夜里当值的太医擅离职守,哥舒丹跑遍了整个王宫也没能找到一个会看病的人。宫门下了钥,侍卫说什么也不肯放他出去,哥舒丹就硬闯了宫门,一路跑去太医院首席医官的府上,将人从被窝里给提了出来。闹了大半宿,孤都烧糊涂了,后来也不知是谁来灌的药,等醒来时,就听说廷尉将哥舒丹狠狠打了一顿,关进了重牢。”他说到这里,苦笑一声,道:“若非哥舒丹,孤怕是已经病死了,坟头的草都有及腰高了。”
极月听着,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星河。
两年前,星河就像哥舒丹一样,冒着获罪的风险替她求药。她的病好了,却自此失去了星河的陪伴。这其中有多少身不由己,即便星河不曾对她说,她也能明白。自她在黑匣山初遇星河,二人在刺客营一起度过了数个寒暑,没有任务时星河教她剑法,任务凶险时,星河就会偷偷出来帮她。
极月知道,星河是将她当做了他那早夭的妹妹。就像眼前这人说的那样,她与星河的情谊兴许比寻常人家亲兄妹还要深厚。可在粟角城那样的地方,能活下来就已经十分艰难了,想要相守更是奢望。若能知道彼此安好,那么就算不是日日见面,也能安心了。
可极月却始终想不明白,既然彼此已经有了默契,他为什么又要回来呢?当初能够逃离粟角城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来三十六阁这样的地方呢?他来了之后,自己又是不是能保住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卫呢?
极月越想越多,譬如他现在在极月阁是不是吃得饱,有没有被督官为难,督官会不会趁着自己不在让他去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还有东西二堂人是不是在找他麻烦,前几日马房被烧的事,监察院有没有把星河给叫去问话治罪。
恐怕这就是牵挂一个人的滋味吧。两年不见,习惯了听不到对方的音讯,习惯了把没有音讯当做好的音讯。如今人回来了,却一点也让人高兴不起来。这样危险的地方,自己都是步履维艰地过来,若是一切的凶险也让他遇上了,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气息便有些沉重了。
卷毛国主忽抬腿踢了踢床榻,道:“伽罗,你在听么?”
极月正心绪不宁,不耐理会他,一翻身向着床铺里面,留给了他一个单薄的背影。国主却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关于哥舒丹的事,他的哥舒丹,就像她的星河,这样的回忆放在当下未免有些扎心。
极月烦躁了起来,猛一回头瞪着那卷毛国主,咬牙道:“闭嘴!爱睡睡,不爱睡就出去吹风。”
国主一愣,摸了摸下巴道:“伽罗,中原有句话,叫作本性难移。孤不是要为谁推脱,只想告诉你,哥舒一族的忠义不假,哥舒丹的忠义不假,什么样的人就会做什么样的事。”
什么样的人就会做什么样的事,极月心中默念,心道难不成这人在劝说自己放弃复仇?
果然,卷毛国主接着道:“孤不信哥舒丹会做那样的事,两年前孤势单力薄,保护不了他。可如今,孤韬光养晦便是要保护他哥舒一族。你铁鲁达一族,孤也会护着的。”
这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能不能保护他自己都还是个问题,怎么能指望他保护别人呢?
“不信?伽罗,孤封你为后吧。你嫁给孤,铁鲁达一族便是皇亲。”
床上,极月不由自主地呿了一声。这样的承诺骗骗小姑娘还行,哪个心智齐全的人会信?极月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只心里想着王族无情,用姻亲许诺些莫须有的荣耀就能笼络部族,到头来还不是利益为重,还不如粟角城的刺客们,从来不给自己的趋利避害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该杀就杀,该抢就抢,一点不含糊。
卷毛国主听出了她的不屑,却一点不生气,好整以暇地托腮望着床榻上,笑道:“伽罗不想当王后么?王后是一国中地位最尊贵的女人,当了王后,铁鲁达一族便也是后宛国最尊贵的部族。”
对一个刺客而言,尊贵有何用?即便是做了皇亲,又哪里能比王族更尊贵?她打了个哈欠,拉了拉身上的被褥,依旧背对着打地铺的那人,冷淡道:“陛下,将来的事谁又知道会如何?过好当下便已不错了。奴困了,明日还有晨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