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
曙色微明,旭日东升,天际朝霞遍染红色,如同年轻的女子对镜梳妆,为莹白的肌肤点染了胭脂。
荒野之上,一支千人有余的队伍徐徐走来,人皆身穿缟素,面色沉痛。队伍正中,巨大的棺椁由八人肩抬,微浓一袭白衣在侧扶灵。漫天遍野撒满了纸钱,但无人哭泣,亦无哀乐,就这般默默行进。
苍山脚下,新任姜王率部肃穆而立,迎接大燕摄政王的棺椁前来安葬。这一任姜王年约三十,是前任姜王的庶弟,他曾受聂星痕扶持,政事上能力有限,但心肠仁厚、知恩图报,一直与燕国处得不错。
当姜王得知聂星痕的遗愿是在苍山脚下安葬之后,便立即派人前来选址,力求找到最合适的地方修建陵墓。这一个月来,选址之事已然落实,只差微浓最后敲定细节。
双方相遇,微浓主动走出队伍,走向姜王:“王上在苍山为我大燕将士修坟立碑,烟岚感激您的厚意。”
“郡主客气了,”姜王满脸哀色,“敝国受摄政王诸多恩惠,若是没有摄政王相助,早就被宁国霸占了。如今摄政王愿在苍山脚下入土为安,敝国百姓也万分欢迎。”
姜王的动作很快,从接到聂星痕死讯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他已凿了两块巨型柱碑,一块汉白玉,一块大理石,一前一后矗立于苍山脚下,像是两个忠诚的士兵拱卫在此,开辟一条神道,守护着安息的灵魂。
“时间仓促,尚不及为摄政王修建陵墓,唯有先请棺入土,待陵墓建成之后,再请您来移棺了。”姜王礼数周全。
微浓略微点头:“王上考虑周到,您多费心了。”
其实微浓对此不甚在意,她相信聂星痕也不会在意。当初他的遗愿既然是与将士们一同葬在苍山脚下,可见他更留恋的是戎马生涯,而不是身后荣耀。
她转身再看一眼聂星痕的棺椁,对长公主道:“时辰不早了,请您主持入葬仪式吧。”
长公主聂持盈是燕王室如今最德高望重的长辈,此次专程赶来主持丧葬仪式;因顾及前线战事,燕军又是人心大乱,明尘远抱憾没来送聂星痕最后一程;燕国朝内,经与微浓商议,以辅国大将军为首的几位重臣都决定留在京州盯着朝堂局势,均是派了长子长孙前来祭奠。
晓馨执意过来了,聂星逸也派了十三岁的长子前来,这倒是让微浓颇感意外。不过转念想想,有魏连翩在旁劝说,聂星逸有所转变也不奇怪,而且越是这时候,面子上的功夫越要做到位,以防招人话柄。
想来的人很多,不想来的也有很多,微浓特意给聂星逸去过信,叮嘱他让聂星痕生前的亲信、挚友务必到场,礼数上该来的人也要来,其余无关紧要之人一概不许放行。
她的意思是一切从简,因聂星痕生前并不是个讲求排场的人,这一点从他不愿入葬王陵便可看出。可饶是“从简”,不该省的步骤也不能省,只是减去了许多陪葬品罢了。
开葬、血祭、点灯、诵吟、擦棺、动土……繁冗的仪式持续了整整一天,待到夕阳快要落山,棺椁也必须入土为安了。
为聂星痕抬棺入葬的,是其亲信大臣的八名嫡系子孙,皆是各自族中拔尖的青年,或擅骑射,或擅诗文,或擅书画,人品才学个个一流。如聂星痕从前一般,均是青年才俊。
他们八人稳稳抬着棺椁走到墓穴旁,长公主上前点起四盏长明灯,交由冀凤致置入墓穴四周的土龛之内。昏暗的墓穴骤然变亮,橘色灯火迎着夕阳,似能温暖在此安息的苍凉灵魂。
微浓一直在旁默然不语,眼看着棺椁即将放入墓穴之中,她却突然失态喊道:“慢着!”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转头看她。她却仿若未知,缓缓上前跪倒在地,抚摩着棺盖,哽咽着说道:“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长公主微微一惊,旋即硬起心肠拒道:“葬仪开始,怎能停止?你让摄政王安息吧。”
微浓摇了摇头,死命地抱着棺盖恳求:“求您了,就一眼,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四周俱是无声,无人觉得这是冒犯逝者,也无人觉得这有违礼数。
长公主看着微浓盈满泪水的眸子,那眸光之中是凄楚、是乞求、是真真切切的不舍与悲痛。她看得心头酸楚,忍不住低头拭泪,但还是拒绝:“你要让他走得不安心吗?不行。”
“微浓,”冀凤致也上前劝道,“太阳即将落山,不能再耽搁了,还是让摄政王尽快入土为安吧。”
微浓垂下眼眸,双手摩挲着棺椁上的狻猊雕文,哽咽回道:“师父,我总觉得他没死,只要我打开棺盖,他就会突然醒来,然后告诉我……这只是个噩梦。”
冀凤致听罢沉默半晌,叹息道:“这不是梦,这就是事实。”
“我就看他最后一眼。”微浓凄楚地请求。
冀凤致唯有再劝:“你忍心破坏他的遗容吗?你若是真心为他,就保留他最后的尊严吧!”
是啊!她该为他保留最后的尊严,安安稳稳地送他走完最后一程。以后的路,她承诺过要替他走,此时就不该再强留。
生别常恻恻,死别已吞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再大的悲伤不过生离死别,再尊崇的人也不过占据方寸之地,一具棺椁,一抔黄土,一座墓碑,终此一生。
夕阳下寒风猎猎,吹得墓穴内长明灯来回摇曳,忽明忽暗。所有人都看到,烟岚郡主慢慢从棺椁前站了起来,白衣翻飞立于风中。
风声掠过众人耳畔,吹来她轻轻的三个字:“落土吧。”
这三个字似叹息,又似低泣。
抬棺的八人对看一眼,无比郑重地将棺椁置于墓穴之中,稳稳当当。长公主望着依旧发怔的微浓,轻声道:“你来替他添第一抔土吧!”
微浓没有拒绝,再次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抔黄土,一点一点仔细撒在棺椁上。众人这才纷纷上前,为聂星痕添土。
不多时,棺椁上便已覆盖了一层薄土,遮去了原本的狻猊雕纹。随后,长公主亲自走入墓穴之中,将一只黄金打造的碗置于棺头,以防来日移棺时惊动地下亡灵;冀凤致也将聂星痕生前的佩剑放在棺身正中央,用以镇棺;最后,由负责下葬的士兵添土掩埋。
从始至终,微浓就站在一旁看着,看着那棺椁一点点被黄土埋葬,一点点消失在她视线之中,直至入葬完毕,她仍旧站在原地不语不动。
冀凤致递给她一只装满烈酒的碗,在场众人皆听从召唤,各执一碗,将烈酒一半洒入脚下的土地,一半饮入腹中。
酒入愁肠,似能逼走心底的寒气,微浓骤然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体内的热血又重新开始奔涌、沸腾。
恰好,暮色在此时隐于暗夜之中,这不知名的荒野又结束了孤独的一天,长眠在此的将士们又到了沉睡之时。
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旭日会再次升起,朝霞会再次密布,待到了春季,这里会长出绿色的树,开出鲜艳的花,会有白云悠悠、鸟鸣风吟。这里将不再荒芜孤寂,会有无数的新生与希望陪伴着他,再也没有阴谋与憎恶,鲜血与杀戮。
微浓忽然想笑,这原本是她向往已久的日子,以后由他来替她享受。
而他本该面对的风云与倾轧,她来承担。
从此,他们都将活在对方的世界里,互换一片天地。这也是另一种相濡以沫的方式,彼此默默融合,默默分担。
刹那间,微浓释然了,举目四望,她仿佛已能看到明年春天这里的样子。还有很久以后,历史的风吹过荒野,沧海桑田,人声喧嚣,这里会有红尘烟火与他相伴。
想到此处,微浓深吸一口气,询问姜王:“此地有名字吗?”
“还没有。”
“我想以他的名字命名,可以吗?”微浓轻声祈求。
姜王痛快点头:“当然可以!我只怕这荒野地方辱没了摄政王。”
“没有,这里很好。”微浓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想了片刻,道,“他的表字叫作竞存,所以我想把这里叫作竞城。”
“可是这里没有城。”
“以后会有的,千百年后,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
“就依郡主的意思。”
丧葬仪式结束,聂星痕已入土为安,众人也打算在苍山上安顿一晚再起程返回燕国。长公主开口询问微浓:“你是否要随我们一起回去?”
“是,”微浓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要回去。”
长公主并未多问,也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遂点头道:“也好,路上咱们娘儿俩再仔细商谈。”
姜王便适时相邀:“天色已黑,长公主和郡主快请上山用饭吧。时间仓促,条件有限,山上布置得极为简陋,只好请诸位贵客暂且委屈一晚了。”
不管姜王心中作何感想,至少他在面子上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众人心里也都明白,聂星痕这一死,燕宁的战况便会有所转变,燕国的实力也会大打折扣。这等情形下,姜国没有立即见风使舵,反而对燕国还能如此礼待,也算难得了。
于是众人极尽客套,一边上山一边攀谈,因聂星痕之死所带来的忧愁仿佛也稍微淡了些。长公主、冀凤致、姜王与微浓四人走在最前头,均是徒步登山,也聊起了如今的局势和燕姜以后的关系。
姜王明确表态称,会与燕国共同抗宁。长公主心里虽不敢尽信,倒也觉得安慰许多。众人一起用过晚宴,皆是姜国当地风味,长公主因累了一天,年纪又大,宴席中途便已觉得疲劳不堪,勉强扛到结束便回去歇下。
她这一歇息,众人都恐打扰她,也不敢四处走动,唯有早早入帐。冬日的寒气幽幽袭来,只闻夜风飒飒,万籁俱寂。
蓦地,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寂静的夜色。微浓猝然惊醒,披衣出外察看,便见几个姜国侍卫押送着一个身穿燕军铠甲的士兵,正向姜王的住处走去。
“慢着,”微浓立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假扮燕军夜闯苍山,说是要见烟岚郡主。”姜国侍卫回道。
“我就是,”微浓看向那被押送的燕军,“你是哪个营的?找我有何事?”
“小的是镇国侯座下斥候,有令牌为证,受侯爷之命来给您送信。”
“什么信?”
“宁王要见您。”
“见我?”
“宁王说有重要的事与您面谈,为表诚意,面晤期间继续停战。”
一月之后,微浓由冀凤致作陪,抵达宁王宫。因这一突发事件,宁王又明确表态继续停战,微浓只好临时调整计划,让明尘远秘密返回燕国和长公主一同稳定朝政,但是对外仍旧宣称他是在幽州坐镇。
微浓本不想让冀凤致陪她来宁国,但后者坚称是为祁湛而来,希望能够收敛其遗物送回墨门,她便没再反对。
师徒两人一并走向宁王的圣书房,却在偏殿门外看到一个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腊月初的黎都已经分外严寒,可他依旧衣衫单薄,犹如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伫立在那里,也不知是在等着谁。
微浓远远瞧见云辰,脚步不曾有片刻停留,面上更无丝毫反应。待走至圣书房门前的回廊,早有太监在此相迎,她视若无睹地从云辰身旁走过,就好像对方真的只是个陌生人,彼此素不相识。
冀凤致看了一眼微浓的反应,又默默转头去看云辰。后者的脸色很苍白,在微浓与他擦肩而过时,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反倒是冀凤致主动开口唤他一声:“云大人。”
云辰朝冀凤致颔首致意,仍是不语。
这边厢,太监正与微浓说话:“郡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请更衣喝杯热茶,王上已在圣书房等您。”
“不必了,直接进去吧。”微浓语气冷淡,自行解下狐裘交给那太监,又回头召唤冀凤致,“师父,走吧。”
尚未等冀凤致开口应答,那太监已抢先说道:“烟岚郡主恕罪,王上说要单独见您。”
微浓霎时警惕起来:“冀先生誉满江湖,不仅是本宫的老师,亦是我大燕的军师。既要商谈国事,为何要撇下他?”
那太监立即解释:“您误会了,王上不是不见冀先生,是要单独见。”他用手比画了一下,“您二位都是单独觐见。”
微浓冷冷瞟了他一眼:“公公好像说错话了,燕宁两国地位平等,何来‘觐见’一说?本宫是体恤贵国王上年纪老迈,恐他身体欠安才主动前来,这是本宫的礼,可不是贵国耍威风的话柄!”
那太监没想到小小一个郡主说话如此强硬,一时有些下不来台,赔罪又失了宁国的面子,便没有作声。
微浓见状,再度强硬表态:“既然公公不认为自己错了,本宫也只好拒绝商谈,否则就成了你口中的‘觐见’。这来一趟宁王宫,平白矮了一截,传回燕国教本宫如何见人?”
微浓说话声音很大,故意想让正殿里的宁王听见。果不其然,她这次话音刚落,便有个她看着眼熟的老太监跑了出来,询问情况。
微浓故作倨傲之色,将方才的事大致复述一遍,那老太监倒是很痛快,立即对微浓致歉,还将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只字不提宁王:“都是老奴御下不严,手底下人说错了话,这就向郡主赔罪。”
“哦?本宫怎知这不是贵国王上的意思?”微浓得理不饶人。
那老太监沉默一瞬,并不替宁王表态,只委婉地道:“以王上如今的心情,郡主觉得王上还会如此吗?”
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堵得微浓无法反驳,那老太监便伸手相请:“郡主请吧,王上与世子殿下都在书房等着您呢。”
世子?原澈?微浓顾不上再多问了,转身对冀凤致道了一句“师父小心”,便欲提起裙裾走入主殿。
岂料那老太监在她身前挡了一下,微笑着道:“郡主恕罪,请您交出兵器。”
微浓利索地从袖中取出两支峨眉刺,却没交给那太监,转而交给了冀凤致。老太监看到这对兵器,眼神晃了一晃,倒也没再多说。
微浓遂挑衅着问:“怎么?公公还要搜身?”
“职责所在,请您多包涵。”那老太监使了个眼色,偏殿里的两名侍女便一同上前,在微浓身上仔仔细细搜了一遍,待到搜罢,老太监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微浓这才走进正殿。
随后,老太监又对冀凤致笑道:“冀先生稍等片刻,待郡主出来,王上会单独传您进殿。”
冀凤致年纪大了,已无心做言语之争,点头回道:“有劳。”
圣书房正殿内。
微浓径直迈入,一眼便看到了原澈。他跪在地上,身形消瘦,穿着一件极其朴素而单薄的衣袍,仅一个背影便是狼狈至极。
微浓又上前两步,抬头看向丹墀之上,但见宁王正有气无力地坐着。晌午的日光直直铺洒进来,照见他苍老的面容和疲惫的神色,白发、皱纹、病态无处可藏,分毫毕现。
距离聂星痕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天,在查清罪魁祸首之后,微浓对原澈的恨意也渐渐冷却。此刻,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有恨、有怒,但更多的是对原澈感到失望,失望于他的狭隘与冲动。
宁王见微浓克制着怒意,站在原澈身边不发一言,便率先开口:“烟岚郡主,这孽障今日就交给你处置了!”
“何为‘处置’?”
“要杀要剐随便你。”宁王撂出话来,声音沉痛。
微浓看向原澈,他死气沉沉地跪着,低垂着脑袋,脸庞埋在散乱的头发里,看不见任何表情。他没有抬头去看微浓,或者说他没脸去看。
被燕军押回宁王宫的一路上,原澈日日都与祁湛的棺椁相伴,想着那晚冲动的行刺,后悔便如决堤的潮水奔涌而来。他与祁湛虽有争斗,也曾数次暗下杀手,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亲手杀死祁湛,还是在燕军大营里!
祁湛明明可以制止他的,却因为认出他的身份而迟疑,反被他失手错杀。那一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趁着老爷子还没有认下聂星痕,他一定要永绝后患,他要立功,要击败燕军,要剪除一个对手!
他知道自己完了,走出这一步,他将永远被烙上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的印记,也将永远地失去亲情和爱情,失去王祖父和微浓。他不敢抬头,即便微浓就站在他身边,他也没有资格再去看一眼了。
微浓倒是没有想着处置原澈,她反而想起方才遇见云辰的情形,思索片刻,开口问道:“您方才见过云辰了?”
“见过了。”宁王语气平平。
“他对您说过什么?”微浓再问。
“怎么?你有话说?”宁王面色如常,不答反问。
微浓想起那日她曾对简风说过,她要将祁湛和聂星痕遇刺的内幕告诉宁王,可当真正面对宁王时,她又迟疑了,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而云辰眼下就在宁王宫,一旦她说出来,云辰插翅难逃。
微浓唯有委婉地问:“当日夜里的情形,魏侯世子没向您提起吗?”
若放在以前,宁王必定配合微浓绕圈子,但如今他心情悲痛,根本没有耐性听微浓一再试探,忍不住喝问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微浓心头大感诧异。以她对原澈的了解,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有这么多内情,原澈为了脱罪,必定会将简风从中作祟的事供出来。可是看宁王的反应,原澈根本一个字没说。
微浓再次看向原澈,而后者依然跪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你到底想说什么?”宁王见微浓半晌无话,忍不住再次喝问。
微浓心存疑惑,决定暂时不提一干内情,顺着宁王的话道:“不是我想说什么,是您叫我来宁王宫做什么?我若真对魏侯世子‘要杀要剐’,您会同意吗?这种话不提也罢!”
“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宁王突然情绪大乱,“孤比你更想杀了这个阴险、自私、狠毒的孽障!”
在微浓的印象里,宁王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冷静、威严的仪态。他坐了六十几年的王位,经过无数风浪,子孙互相倾轧之事时有发生,丧子丧孙他更不是头一次见到,早该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了。
但宁王此刻却大发雷霆,面上尽是悲痛欲绝之色,可见祁湛之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微浓不想再说什么讽刺的话了,在这件事上,燕宁都是受害者,他们承受着一样的痛苦,一样痛失至亲至爱之人。她只是回道:“如何处置魏侯世子,容后再议,如今我更想知道您对燕宁之间的关系作何看法。”
听闻此言,宁王的情绪似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抚着额头沉声回道:“孤今日让你前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攸关宁燕两国之国运……”
不等微浓开口追问,宁王已是老泪纵横:“聂星痕……他是孤的亲外孙!”
“你说什么?”微浓心中惊悸,怀疑自己是幻听。
而一旁的原澈更是惊讶无比,睁大眼睛抬头问道:“聂星痕他……他难道不是太子伯伯的私生子?”
此话一出,宁王勃然大怒,抄手将案边笔洗扔在了原澈脸上:“狗东西!这种谣言你也说得出来?!”
宁王话到此处,却恍然大悟,指着原澈痛斥:“难怪你会去袭击聂星痕!孤还以为你是为了两国战事!原来你是怕多一个竞争对手和你抢王位!”
宁王气得脸色涨红,走下丹墀,一脚狠狠踹在原澈胸口:“孽障!你有没有脑子?他若是孤的亲孙子,孤还用费尽心机扶持湛儿?两国还打什么?亏得孤还以为你长进了,知道去暗算敌军主帅!原来是孤高看你了!”
宁王声音沉痛,眼见他又要对原澈一番拳打脚踢,殿内两名太监连忙上前劝止。原澈也连连磕头请罪:“王祖父息怒,是孙儿不孝,是孙儿听信谣言,上了人家的当!”
“你是听了谁的谣言?”宁王厉声质问。
原澈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将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都是孙儿的错,都是孙儿的错……”
“事到如今你还要包庇谁?谁传的谣言?说!”宁王不死心地追问。
“不怪任何人,是孙儿听了聂星痕的身世……自己猜的。”原澈咬牙揽下所有错误。
微浓一直在侧冷眼旁观,此时也面无表情地道:“王上,我没有时间看您教训孙子,先说正事吧。”
宁王转头看了看微浓,又看了看原澈,无力地踉跄几步。两名太监连忙搀扶过他,将他重新扶回龙椅之上,他这才算是冷静下来,朝两名太监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没有孤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太监们显然有所顾虑,但还是躬身退出了正殿。
微浓知道,宁王是要说聂星痕的身世了,便也没再说话,静待下文。
宁王双手无力地撑在扶手之上,语带愧色:“当年是我一场轻狂,毁了几个孩子……”他缓缓陷入一段深沉的回忆之中,说出了积郁在心头五十年的秘密。
世人都知宁王七岁登基,乃九州有史以来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君王。但事实上,他登基之时年纪尚幼,朝政全靠其母——宁国圣慈王太后一力支撑。直至宁王二十岁,圣慈王太后去世,他才将大权全部收归,开始了真正的掌权之路。
而在圣慈王太后去世当年,他才刚到弱冠之龄,又是初掌权,为表孝心,他决定罢朝百日去王陵守墓。当时他已经大婚,后宫中妃嫔有数十人,但为了能博得朝臣、百姓的好口碑,他拒绝后妃相随,只带了数百侍卫和寥寥几个侍女前去,并声称:守孝期间不穿绫罗,不食荤肉,清心节欲。
当时,这段话也的确为他赢得了极高的评价,一时广为朝野称颂。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王陵之中的生活异常单调,每日除了看书、习武之外,他根本无事可做。说是扫墓,其实不用他亲自动手;说要逛园子,偌大的王陵之中尽是列祖列宗的陵寝,即便风水再好、风景再美,他也无心游逛。
其实粗布麻衣、粗茶淡饭的日子尚可忍受,但让他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做到清心寡欲实在不太容易。偏生身边几个侍女都是当年圣慈王太后挑选的老实人,近身服侍虽无微不至,但是木讷乏味,根本引不起他任何兴趣。
直至圣慈王太后去世的第四十九天,王陵之中为其进行了隆重的招魂祭奠,他才发现有一个女子在为他的母亲守陵,是真真正正的守陵,就住在陵寝门口的石室之中,每日都要点灯、洒扫、诵经。
这名女子他认识,是圣慈王太后生前非常宠爱的一名侍女,比他大四岁,名叫看雪。他每次去觐见王太后时,都能见到她服侍在侧,偶尔也会与她攀谈几句,询问王太后的衣食起居,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
见看雪在此守陵,他才想起来,圣慈王太后生前根本离不开看雪服侍,故而临终前特意留下遗言,命其殉葬。后来是他觉得活人殉葬太过残忍,便下令改由石人代葬,而原本殉葬之人改为守陵。看雪因此免于一死,却要终生留在这座王陵之中,与圣慈王太后的陵寝相伴。
守陵人的生活清苦、单调,并非一般人可以忍受。而住在石室中的守陵人更苦,与死者仅一墙之隔,每日除了点灯、洒扫、诵经、祭奠之外,根本无事可做。尤其石室建在地下,毫无人烟,一年四季皆阴冷潮湿,不见天日,这样的日子连男人都无法忍受,更何况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最令他痛心的是,看雪已在宫中做了十年侍女,还有一年就满二十五岁,该到出宫的年纪了!而在这之前,圣慈王太后还口口声声说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可是一转眼,却又留下遗言要她殉葬,即便由他开恩免于生殉,她却也注定要凋零在这王陵之中。
他知道,圣慈王太后为人挑剔、强势,能得到她的信赖并不容易,看雪必定是个好姑娘。而就在这座王陵之中,他对她的好印象变成了愧意和怜惜,加之他实在太过寂寞,便每日都来石室里找她说话解闷。
最终,两个孤寂的人互相得到了慰藉,他对她由怜生爱,在这最该清心节欲的地方发生了罪恶的事情,玷污了列祖列宗的安息之地。
可他并不后悔,他疯狂地迷恋上了看雪。短短不到两个月的相处,他终于明白为何挑剔如圣慈王太后也会偏爱她——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就像春日里的绵绵细雨,清凉清新,润物细无声地滋润了他。
他十五岁大婚,迄今已有五年,后宫里那么多大家闺秀,与看雪相比竟都乏味至极,无一人能如她这般知他心意。原本清苦的守陵生活,因为有了她而迅速飞逝。不知不觉三个月守陵期满,他必须回朝,而她依旧要留下。
因为他当时刚刚掌权,面对朝堂、朝臣都是步履维艰,根本没有勇气把她带回宫去。他害怕朝臣们的指责与辱骂,骂他道貌岸然,骂他不孝不义,骂他在王陵之中与守陵的侍女苟且。他必须要维护一个明君的声誉,维护他将来的君王之路。
于是,他向看雪承诺,至多两年,等他真正坐稳了王位,他就来接她回去。而他也真的这样做了!甚至没等到两年,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筹划要如何把她接进宫里。他想了无数种方法,有假死、有换人、有更改身份……
可当他亲自去王陵接看雪时,赫然发现看雪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那是一个女婴!
王陵之中人烟稀少,墓室里的守陵人更是与世隔绝,看雪自他走后便有了身孕,却因常年待在石室之中,根本无人发觉!她竟然独自生下了这个孩子!
因为条件艰苦,那孩子虽然已经十个月大了,却还是小小的一团,面黄肌瘦,毛发稀少,手指上长满冻疮。他当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看到这孩子更是愧疚不已,当即决定把她们母女都接进宫里。
可他没想到,看雪拒绝了,她自觉辱没了王陵的神圣,对不起圣慈王太后的信任,选择留下赎罪。但石室苦寒,她终究是心疼孩子,便请求他把孩子带回宫里。他劝不动她,也自知罪孽深重,只得将孩子带了回去,而让看雪继续留下。
回宫之后,他不敢说出这孩子的来历,只得编造了一个理由,说是去王陵祭拜之时,路上偶闻婴孩啼哭,想是列祖列宗显灵降福,便将这孩子带了回来。
他亲自为孩子取名澈儿,养在王后宫中,因他当时膝下只有两个幼子并无女儿,便也对澈儿格外疼爱。但因顾及名声,虽然他待澈儿比任何孩子都亲,他始终没敢承认这是他的亲生女儿。就连王后也从未怀疑过澈儿的身份,待她极好。
没过几年,看雪在愧疚与自责之中病逝,他又把对看雪的全部思念转移到了澈儿身上,待她更好。因为惦记澈儿,他每月纵使再忙也要去王后宫里四五日,宫人们都说他对王后情深义重,成婚十数年来恩爱不变。其实少有人知,他全是为了澈儿。当然,发妻对澈儿视如己出,他也确实感激敬重。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还是有所忽略。澈儿与太子原真都养在王后膝下,从小一起长大,他看到原真对澈儿疼宠有加,本以为这是兄妹之情,可两人却发展成了男女之爱。
当他发现两人的关系不一般时,已是王后带着原真来向他当面求娶。王后的本意是澈儿身份特殊,又深得君恩,两人若真心相爱,就该名正言顺地请求赐婚。他得知此事后惊怒交织,将王后痛斥了一顿,又下令将澈儿软禁,不允许她和太子原真再有来往。
谁知这两个孩子都是执拗脾气,一个扬言非卿不娶,一个声称非君不嫁。为了保持他身为君王和父亲的威仪,他又不能说破真相,唯有硬逼着原真娶了正妃,还将澈儿送去别宫继续软禁。
如此过了整整一年,直至太子妃怀有身孕,他才觉得事态慢慢平息,将澈儿重新接回宫中。原本他是打算安排澈儿出嫁,岂知两个孩子又迅速旧情复燃,甚至走了极端的方式,想以“生米煮成熟饭”的方式来要挟他!幸好他及时发现,才没让两个孩子铸成大错。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当年的内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这也彻底打击了两个孩子。太子原真本是他最中意的接班人,文韬武略,对政事也颇有见地。可自从真相揭穿之后,原真开始一蹶不振,甚至沉迷女色,政事上也不如从前勤勉。
澈儿更不必说,每日以泪洗面,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送澈儿离开,是在他即位第三十三年,有人前来暗杀太子原真。主使者始终没有被查出来,不外乎是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但杀手不多,只有四五人,其中一个还是女人。
原真虽然颓废,但还保持着警醒,身手也不错,所以对方没能得手,反而被原真生擒了一名女杀手。可他没想到的是,仅仅因为那女杀手与澈儿长得有几分相像,原真便受了刺激,醉酒之后将那女杀手强暴了。
这一旦传出去就是宫闱丑闻,对身为太子的原真名誉损害极大。也是这件事让他真正意识到,如若他再不采取措施彻底斩断两个孩子的情愫,他辛苦培养的太子就要毁了!
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私生女,舍弃谁,毫无疑问。他选择送走澈儿,不仅是把她嫁出去,还要嫁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唯有如此,两个孩子才能彻彻底底遗忘过去,重新开始。
起初,他想收澈儿为义女,册封她为公主,以联姻的方式将她嫁到楚国或燕国。可前思后想,他又有几个顾虑:
其一,他一直有抱负想要统一九州,澈儿若是以公主的身份出嫁,万一日后他真的发动战争,澈儿就会成为对方要挟宁国的把柄,不仅会让他左右为难,更会危及澈儿的安危。
其二,当年他和看雪的事情虽然隐蔽,但也有少数近身服侍的太监知道内情,因他当年心存愧疚,这几个人他并没有灭口,有的已经告老还乡,有的已经找不到踪迹。而一旦他给了澈儿光明正大的身份,是否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从而追查到他当年在王陵中发生过的事?这是否会影响他苦心经营了三十几年的好名声?
其三,若是澈儿以宁国公主的身份联姻,万一生下男孩,哪个君王也不会傻到� �一个与宁国亲近的王子为太子,以防将来大权被宁国控制。但若是澈儿以普通身份嫁出去,生下的孩子反倒可能受到青睐。届时,只要他暗中帮一把,他的亲外孙也许就是下一任楚王或燕王!
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悄悄送走澈儿,并亲自找她谈过此事,希望能得到她的谅解。值得欣慰的是,澈儿要比原真冷静,她愿意离开这个伤心地,也愿意肩负起公主的责任,助他完成大业。虽然,她并没有得到公主该有的名分。
此后,他便开始物色澈儿的夫婿人选,楚国太子楚胤和燕国三王子聂旸同时进入他的视线。原本他属意楚胤,但多番打听才得知,楚胤十分惧内;反而是燕国三王子聂旸,没过一年便在长姐的帮助下坐上了太子之位,而且他与正妻感情不睦,膝下并无子嗣。
于是,他便欲张罗将澈儿送去燕国,却没想到此时传出原真喜获嫡子的消息。澈儿因此受了刺激,生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是整整一年。
等她彻彻底底好起来,已是正顺三十五年初。痊愈之后,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的抑郁脆弱全都消失无踪,变得格外坚强,也格外冷漠。说来也巧,她病愈不满两个月,恰逢宁燕交谊三十年,燕国太子聂旸亲自下帖,邀请宁国太子前往燕国,半为国事半为私交。
这是两国间的大事,宁国上到朝臣、下到百姓都喜闻乐见。澈儿听说之后,便主动提出趁此机会前去燕国。原本他还担心原真会不同意,也是澈儿相约原真密谈一番,才说服后者接受这一决定。
澈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随原真出使燕国,令聂旸对她一见钟情。她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燕国,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宁太子的姬妾,因为当宁太子开口说出那句“女人而已,怎及两国交情”时,那种痛苦与不舍,在场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
澈儿留在燕国之后,聂旸也算对她用心至极。为了能给她一个名分,不惜为她换了身份、改了名字,托在当朝第一世家赫连氏族中,让她做了太子妃赫连璧月的族妹。
赫连澈月,从此宠冠东宫。可叹澈儿在宁王宫住了十几年,都没有一个正式的身份,反倒是去了燕国才有了身份。
他本以为澈儿这一走,两个孩子离得远了,彼此就会慢慢淡忘对方。最初的一年,原真似乎也真的收心敛性,慢慢好转。如此风平浪静直至正顺三十六年,澈儿为聂旸生下一个儿子,满月即被老燕王赐名星痕,疼爱非常。聂旸特意将这个喜讯送来宁国,以示两国交好。
当时已近年关,原真顺顺利利地过完年,之后便大病一场,又开始了放浪形骸的生活。而这一次,无论他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阻止,原真都没有任何收敛。
真正摧毁原真的一件事,发生在正顺三十九年——澈儿的死讯传回,当时她已是聂旸的良娣,死因是“产后抑郁”。原真得知澈儿的死讯之后,变本加厉地放浪荒淫,也彻底荒废了朝政。
与此同时,朝中开始流言频传,说是他身为宁王专权于身,压制太子天性,使得太子屡受打击,终致颓废。
他知道,这流言是原真自己传出去的,是在报复他这个父亲,是在痛斥他的无能。他没有去辩解,一心希望原真发泄过后还能重新振作起来,苍天可鉴,他是多么看重这个儿子!
然而让他失望了,澈儿的死对原真的打击实在太大,他用了无数种方法,不仅没能让原真重新活过来,反而眼睁睁看着几个孙子接连死亡,没有一个能活到成年。原真像是铁了心要报复他,任由东宫里互相倾轧陷害,后妃、子嗣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死去都不管不问。
直至他的三子原殊生下嫡子,那孩子粉雕玉琢、冰雪可爱,活脱脱像个女娃娃,更像极了澈儿小时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也许真是澈儿投胎转世,那孩子甚至连胎记的位置都和澈儿一模一样,就长在耳后,状如蝴蝶!
原真看到这个侄儿之后激动非常,想要为其取名原澈,所有知晓内情的人,包括三子原殊在内,听到这个名字俱是沉默。是他不忍拂了爱子的心意,勉强点头应允这个名字,却也特意交代原殊,不要时常带着孩子到东宫走动。
可饶是如此,原真还是将象征王权的龙吟剑送给了原澈,更多次暗示想将原澈过继到膝下。他觉得此事不妙,为了不让原澈时常出现在原真面前,他甚至将一无所成的原殊册封为魏侯,赐他们父子封邑丰州,从此将这对伯侄隔绝。
这就是原真为何特别偏爱原澈的理由,更是他纵容原澈胡闹十几年的根本缘由。可他分得很清楚,王位必须要留给原真的血脉骨肉!哪怕是一个私生子,是一个女杀手生下的孩子,他都乐意给予那孩子王太孙之位!他在竭力弥补了!
而原澈根本不适合做王太孙。这个孙子所得到的一切疼爱,只是因为一个胎记,一个名字,一张肖似故人的脸。他可以无条件地纵容原澈,却不想看到他时常出现在自己面前,勾起自己这辈子最不愿回想、最不堪的一段往事!
宁王回忆至此,似乎已是无力至极,他瘫软在了龙椅上,拍着桌案对微浓痛声说道:“太子与澈儿,是孤最看重的两个儿女;湛儿与星痕,是孤最看重的孙子与外孙!如今……如今一切都没了!你说孤恨不恨!孤比你更恨!”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原澈听完这一切,已经恍惚至极,“我不相信!这是假的!”
“假的?你扪心自问,你太子伯伯对你如何?你到底有哪一点出众之处,值得他如此厚待你?他又为何要把龙吟剑送给你?”宁王怒极反笑,“你当真以为是你机灵聪敏,讨他欢喜?你父侯想方设法要把他拉下太子之位,他为何还对你这么好?他是傻子吗?!”
“在他心里,你就是你澈姑姑的替身!”宁王终于说了出来,沉痛而愤怒,“现
在你高兴了!你满意了!孤最看重的孙子和外孙都被你杀死了!你太子伯伯和你澈姑姑要死不瞑目了!死不瞑目!”
原澈睁大眼睛,眼中头一次积蓄了泪水。曾经,他一直觉得太子伯伯对他青眼有加,若非祁湛突然出现,他早就该是王太孙了!是祁湛,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所以他嫉妒、他愤怒、他怨恨,看到老爷子一再栽培祁湛,他更加不忿!
他以为只要搞垮祁湛,只要杀了他,一切就可以回到正轨!于是,他处处与祁湛作对,想方设法陷害祁湛,想要置他于死地!
可原来,这一切都不是他的。他的名字、长相、获得的宠爱,甚至他父侯的爵位,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祁湛的再三忍让,只是怜悯他这个一无所知的可怜鬼!
可笑他原澈自负了二十几年,飞扬跋扈、眼高于顶……原来都是别人的施舍!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原澈瘫坐在地上,想放声大哭,又想放声大笑,他心中一直以来坚定的信念和目标,这一刻轰然崩塌!
“你知道孤为何不考虑你做王储?因为你太自私,太多疑,太独断!你若做了王储,你的叔伯、兄弟都不会有好下场!孤的子孙,都要死在你手里!”宁王颤抖着伸出右手,指着原澈痛声大骂,“你永远不能体会孤的心血!你只顾着你自己!”
因为愤怒,宁王一张脸已经憋得通红,可他还觉得不够,继续骂道:“若不是因为你这张脸,这个名字,孤真是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
面对宁王的愤怒痛斥,原澈震惊无力。微浓听完整个故事,心头更是冲击不断。她似也能感受到宁太子、澈夫人的无力与悲伤,感受到他们相爱而不能爱的悲哀,感受到宁太子送走爱人的痛苦。
命运何其相似!聂星痕母子两代,竟都经历过同样的感情悲剧!爱上自己的手足,送走自己的爱人。
然而命运又对聂星痕何其优待!她和他只是一场错认!兜兜转转,苍天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只可惜,她并没有把握住。
微浓恍然想起聂星痕此次出征宁国时,曾有一段极其消极的日子,这种消极就连她在燕王宫都感觉到了。可当她赶去苍山时,聂星痕又已经恢复如常。
这会与他的身世有关吗?微浓不禁问道:“这件事,他知道吗?”
微浓没说“他”是谁,宁王却已点了点头,声音颤抖:“知道。他亲征宁国的消息刚一传来,我就派了心腹送信给他,将当年内情如实相告,只可惜他并不理解我。”
“呵呵!若是我,也必不能理解!”微浓冷笑出声,感到愤怒非常,“你可知道他在燕国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幼丧母,委曲求全,赫连璧月稍有不满,就对他体罚!这么多年,他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努力!若不是没有活路,他怎么会处心积虑要抢王位!他是要替他母亲报仇!”
“而这一切,你就是罪魁祸首!”微浓抬手指向宁王,怒而再斥,“当年你若肯认下澈夫人,让她以宁国公主的身份出嫁,她怎会受赫连璧月欺辱致死?!但凡你在背后给他们母子撑腰,他这条路又岂会走得如此艰难?!他童年受苦时,远走房州时,你可曾过问一句?!眼下他得势了,要攻打宁国了,你又急匆匆跑来认外孙!你怎么做得出来?!”
“谁说我对他不闻不问!我是在磨砺他的意志,是想让他成器!”宁王拍着桌案,大声辩驳,“我若不关心他,就不会知道你和他所有的事!也不会派湛儿去刺杀聂星逸!更不会帮他牵制云辰!我一直在帮他!”
“这有用吗?”微浓的眼底此刻已积满泪水,“他最需要的不是这些!是有人关心他,对他全然地信任!而你,就为了你的宏图大业,为了你的一己之私,造成他三十年孤苦无依!”
微浓越发难以克制情绪,回头看了原澈一眼,心头悲愤:“还有原澈!他为何对祁湛耿耿于怀?都是因为你!你没有做好一个父亲、一个祖父!你让你的子孙互相残杀!”
“从头至尾,你心里只有你的名誉、王位!宁太子和澈夫人,祁湛和他,都是被你害死的!原澈也是毁在你的手上!”微浓说到此处,终于流下眼泪,这眼泪是替聂星痕而流,“我若是他,也绝不会原谅你,绝不!”
“妇人之仁!”宁王依旧固执己见,“这件事上,我唯一的错处就是没有好好对待看雪母女!除此之外,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国大业,绝没有半分私心!天下人都会懂我!”
“是啊,天下人都懂你,我们却不懂!”微浓擦掉眼泪,放声大笑,“我们不懂你在王陵之中苟且,在为母守孝期间留下私生女,不懂你为了名誉出卖女儿、逼疯儿子,更不懂你让亲生孙子去做杀手,让外孙孤苦无依!”
微浓一步一步走上丹墀,逼近宁王,狠狠拍上他的桌案。愤怒之下,她目中充斥着血红,声音也变得沙哑撕裂:“多少人因你流血流泪,改变一生!你的一句话、一个念头,造成多少无法挽回的错误!他在燕国摄政七年,你为何不早点说出真相!如今,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微浓的话语毫不留情,如同一根根尖锐的针刺,从四面八方向宁王袭来,将他刺得千疮百孔,刺得遍体鳞伤。多少年了,他不曾面对过这样的侮辱和质疑,他无法忍受,拍案怒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置喙孤的做法!”
“任何一个燕国人,都有资格置喙!”微浓早已看穿一切,露出轻蔑的表情,“相安无事之时,你与他撇得干干净净,待到两国开战,你却急急忙忙来认外孙。你打的什么主意?安的是什么心?不就是想用亲情作幌子,不废一兵一卒,让燕国对你俯首称臣!成就你的帝王大业!”
“岂有此理!”宁王气得直打哆嗦,话已说不完整。
“怎么?无话可说了?”微浓继续讽刺,“在我眼里,你甚至比不上燕高宗聂旸!至少聂旸错认我时,他敢光明正大将我接回宫,册封我为青城公主!你对澈夫人敢吗?与聂旸相比,你甚至都不是个男人!”
“自身不正,何以正家!家族不正,何以正国!端看你这个宁王如何虚伪自私,也活该你膝下虚空,活该你香火不旺,活该你国祚无继,全是你自作自受!”
微浓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以致疯狂失态。可她还觉得不够,还不够!就算用尽世上最恶毒的语言,都无法形容她此刻心中的痛与恨,厌与憎!
面对微浓的句句痛斥,宁王气得心口泛疼,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而原澈就跪在殿中央,目瞪口呆地看着微浓。他几乎要忘了方才那些令他备受打击的真相,只愣愣地听着微浓对宁王一番痛斥,震惊非常。
宁王见原澈如此没眼色,忍不住拍了拍桌案,指着他道:“药……药……不长眼的东西!来人!”
原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跑上丹墀,正打算询问药在何处,便见殿外两个太监已经破门而入,匆匆跑到宁王身边,将桌案正中的抽屉打开,拿出一瓶药丸。
宁王将整整一瓶药丸全都倒进自己嘴里,这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浑身一放松,手便打了个战,药瓶忽地摔落在地,“啪嗒”一声摔个粉碎,声音异常刺耳。
老太监见状,便询问宁王是否要传御医诊脉,另一个太监则对着微浓呵斥:“你大胆冒犯王上!是死罪!”
“他是你宁国的王,可不是我燕国的王!我犯的是哪门子死罪?”微浓毫无惧色地反击,“今日是宁王请我来的,真相是他告诉我的,那他就得做好自取其辱的准备!”
宁王大口喘着气,与微浓对视半晌,才摆手挥退两个太监,冷冷撂出一句:“孤不与她一般见识,没有教养!”
这一句更加激怒了微浓:“我没教养?你有吗?你的教养可真好!真是世人口中的明君!天下君王的典范!”
微浓与宁王就隔着一张桌案,双手死死撑在案上,她从不知道自己还能如此愤怒、如此疯狂,浑身的血液就像是凝固了,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绞着,牙关紧咬,好似再多说一句话,她就会理智尽失!
两个太监都看出了微浓眼中的杀气,吓得站在原地不敢走,心里默默寻思是否该唤禁卫军上前。
而宁王服用药物过后,脸色已然惨白至极,显然已经没有力气再发怒了。他将目光从微浓面上移开,看向原澈,对他斥道:“你退下!”
原澈不敢多问一句,他知道宁王必不会杀了微浓,便出言告退。两名太监听闻此言,也随之告退。
微浓看了看原澈离去的背影,又转回头再看宁王,冷冷地道:“您方才痛说家史,想必也不是为了自取其辱,今日叫我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总该说了吧。”
“你觉得孤会是什么意思?”宁王卖起了关子。
微浓没有一丁点猜测的心思和兴致,冷笑一声,径直转身走了,边走边道:“战场上见吧!”
“你连这点耐心也没有?!”宁王在她身后冷冷地道。
微浓这才停住脚步,却没转身:“不是没耐心,是不想奉陪。”
“你先听听孤说什么,或许你会有点儿兴趣。”宁王捂着嘴巴咳嗽一声,“孤的意思是正式停战,两国合一。”
听到这一句,微浓迅速转身:“什么叫‘两国合一’?”
“和平统一,谁也不吞并谁。”宁王简单解释。
微浓沉默了,她没想到宁王今日一下子给了她两次冲击,一次于私,一次于公。
“燕宁和平统一,那姜国呢?楚地呢?”微浓问出第一个问题。
“只要燕国愿意,姜国还用考虑吗?至于楚地,”宁王终于笑了,“不早就是燕国的地盘了吗?”
微浓轻笑:“谁能做云辰的主?”
“这上头有写。”宁王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小册子,示意微浓上前,“这是初步计划,你过来看看。”
微浓看着他手中的小册子,将信将疑:“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宁王无奈解释:“星痕死后,孤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毕竟本是一家人,走到这个地步,孤也不想再看到两国互相残杀了。这个决定对两国百姓都好,你自己看看。”
微浓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返回丹墀之上,接过宁王手中的小册子,翻开粗略一扫,已是吃了一惊。
这小册子上是详细的统一计划,主要以燕宁两国为主,不仅写了朝堂、军队合并之事,就连工、农、渔、牧等各个方面的条例都已经初步拟定。这样一个计划,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
聂星痕才死了多久?两个多月而已!短短时间内,宁王怎么可能就想出这么详细的计划来?
微浓忍不住确认:“这真是最近才做出来的?”
宁王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如今你再纠结这些无谓的问题有意义吗?女人的注意力永远那么狭隘!不放在大局上!”
“你心虚了?”微浓捏着那本小册子,寸步不让,“这东西总得几年工夫才能制订,你怕是从星痕掌权就开始计划了。”
微浓重重将那本小册子摔在地上:“这计划你是不是也让他看过了?然后被他拒绝了?现在你又想来说服我?”
她话音刚落,裙摆带起一阵风,脚边的册子恰好翻开在第一页,但见上头赫然写着:“四国和平统一,无分你我,以原氏为帝,恢复楚王室,与燕、姜各自封王……”
微浓只觉得想笑:“既然和平统一,又为何要尊原氏为帝?难道不能尊聂氏?还有如你所说,既然楚地归属燕国,恢复不恢复楚王室,难道是你说了算?”
“聂氏还有人吗?燕国还有谁能说了算?聂星逸?”宁王三句反问,隐隐透露着威胁的意思,似乎涉及某个即将被揭露的王室秘密。
微浓心中警铃大作,她很想追问,又恐不打自招,唯有忽略这个问题,继续指出:“你这种统一,与四国割据有何分别?不过就是尊你为帝,每年向你进贡罢了!换汤不换药,图个虚名而已。”
“你难道有更好的法子摆脱现状?还是你想继续打下去?”宁王指了指门外,“别说宁国,就是屋外还有个云辰,你能斗得过?”
“是你斗不过吧?还是你怕百年之后,你的子子孙孙斗不过?你不想把江山拱手让给云辰,便想出恢复楚王室的伎俩来拉拢他,让他甘心替你们原氏卖命?”微浓无声地嘲笑,“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你这是在求他放过你的子孙,却又低不下头,便想用这本册子给自己搭块遮羞布而已。”
微浓一针见血,将宁王气得无话可说。宁王心里纵是一百个不愿承认,可又明白她说的全是事实。
“若是星痕和湛儿还在,孤岂会忍你如此侮辱!”宁王又开始捂着心口喘气,“孤比你更想杀了云辰!”
微浓一脚踩上那本小册子:“你以为云辰是傻子吗?他会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一旦他归附于你,等原氏坐稳了新朝大位,他岂不是任你宰割?”
此时此刻,宁王真是后悔把微浓叫来,他今日已经疲累至极,实在没有心思与她做口舌之争,遂十分不耐地道:“孤都说了,云辰不必你过问,你只需说,你是否同意此事!”
“我能代表谁?”微浓再次笑了,“我只是个身份造假的外亲,您太高看我了。”
“你能代表聂持盈和明尘远就够了,”宁王突然也开始笑,“只要你表明立场,聂星逸可以交给孤来谈。”
从方才宁王提起燕王室无人做主开始,微浓就有一种不祥之感,而这种感觉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她立即警醒:“你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宁王缓缓撑着桌案站起来,“贵国定义侯眼下就在宁王宫做客,烟岚郡主,你迟了一步。”
微浓心里狠狠一揪:“聂星逸派他来的?”
“是啊,孤发函想要密谈统一。这时候,他不派亲生父亲来,还能派谁?”宁王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听到这一句,微浓自觉不用再装傻回避了,饶是心里纷乱如麻,她也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定义侯告诉你的?”
宁王的笑容更深了:“有件事你不知道,整个燕王室大约都不知道——聂旸根本不育。”
燕高宗聂旸不育?这怎么可能!那聂星痕是哪儿来的?微浓正欲开口追问内情,宁王已自行解答:“若非我们宁王室有求子秘方,澈儿用在了聂旸身上,他连聂星痕都生不出来。”
宁王室有求子秘方?聂旸不育?微浓回想高宗聂旸的几个子嗣,好像的确如此,自己是误认,聂星逸、金城也是鱼目混珠,唯有聂星痕是高宗之子。
反观宁王室,宁王成人的子嗣虽只有三人,可孙子辈却有十人之多,只是许多早夭罢了。纵观燕、宁、姜、楚,唯独宁王室香火最旺。
这已不是微浓的认知范围,她只觉得今日几个事情接连冲击着自己,实在难以消化。
宁王面上又浮现出愧色,叹了口气:“当年澈儿之所以被赫连璧月迫害,正是因为这件事。澈儿怀疑聂星逸不是聂旸亲生,还曾秘密写信回来,是我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收集证据慢慢揭发,结果反被赫连璧月发现……”
“饶是如此,你也没为澈夫人报仇。”微浓戳穿事实。
宁王竟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因为我知道,我的亲外孙迟早会替他的母亲报仇!若是我过早干预,他的复仇之火会被熄灭,谋权的意志也会减轻,或许他就没有今天的成就了。”
然而说完这一句,宁王又陷入沉默,微浓也是沉默。有所成就又如何,人都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也许在有些人眼中,权势比人命更值钱,哪怕是至亲的性命,也比不过他在史书上的光辉一笔,在世人口中的一句美名。而这种存活的价值,微浓无法理解,更无法认同。
“所以聂星逸被架空的内情,你早就知道了。”她胸口气闷。
“痕儿上位之后,燕国长公主就宣称要同定义侯和离。这次孤发函密谈,聂星逸又派定义侯前来,这一切难道还不明了?”宁王实话实说。
微浓唯有抿唇不语。
宁王看她终于落了下风,心情大好,遂又添了把火:“如若孤许诺让聂星逸做藩王,他一个野杂种,你说他会不会动心?换作你是他,你是愿意做一个被架空了实权、整日提心吊胆、会被人拆穿身份的燕王,还是愿意在新帝的支持下改头换面重新掌权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孤拉拢不了聂星逸,想想燕国以后的局面——摄政王已死,无嗣;燕王又非王室血脉。燕国后果又会怎样?只要孤足够有耐心,就可以看着燕人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
听闻宁王这番话,微浓的瞳孔急剧收缩。的确,这些年聂星痕就是燕国的顶梁柱,他一死,国内的情形可想而知。聂星逸羽翼未丰,各路别有居心的人都会趁此时机大打出手。自立的自立,造反的造反,割据的割据,搜刮民脂民膏的也不会手软。
而民间人心惶惶,军队士气不振,打家劫舍、鸡鸣狗盗、逃兵投敌之事更会层出不穷,聂星痕这些年辛苦创下的基业将面临全面崩塌!等待燕国的,只会是一个下场——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这正是她急于返回燕国的缘由,她要和长公主等人联手,扶持聂星逸稳定朝纲。可她没想到宁王已先下手为强,不仅把定义侯给弄了过来,还要利用聂星逸的身世做文章!如此一来,燕国便岌岌可危!
看着微浓慌乱的表情,宁王今日这一晤终于有了胜利者的感觉,他不禁以过来人的姿态开口教导:“你到底是太沉不住气了!言语上讨个便宜又能怎样?孤是老了,口齿不及你伶俐,但今日之事就是告诉你,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言罢,他又指了指那本小册子:“你先不要急着回绝,再好好看看,好好想想!”
“至于那些王室隐秘,”宁王顿了顿,着重强调,“说出来就是天下大乱、两败俱伤,不到万不得已,孤不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