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托君社稷,还君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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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浓刚走出圣书房,便见原澈等在门外,看着她欲言又止。

微浓心头烦躁,此刻没心思见他,遂冷着脸道:“我今日不想与你说话。”

原澈自知有愧,也没有勉强:“等你气消了,我再来找你……无论多久,我都等着。”

微浓一脸冷漠,没有回应。

就在此时,一个老太监迎了上来,对她说道:“郡主,王上吩咐过了,您这几日与冀先生暂时住在宫里的蓬莱阁。”

嗬!这是要软禁自己了。不过微浓也知道,自己一天不对那小册子上的事做出评判,宁王便一天不会放自己离开。如今着急也不是办法,她只能寄希望于明尘远和长公主,盼着两人已平安回到燕国京州,稳住了朝纲。

“敝国定义侯呢?他住在何处?”微浓问道。

那老太监也没隐瞒:“住在清心殿。”

“两处隔得远吗?”

“蓬莱阁在东北,清心殿在西南。”

就是隔着一整座宁王宫了,看来宁王是一点面子上的功夫都不肯做了。微浓又开始发挥她“义正词严”的本领,刻意找茬儿:“真是可笑,我大燕臣子来访,为何分开住?”

那老太监方才已经领教过微浓伶俐的口齿,根本不上当:“郡主误会了,是定义侯年纪大了,喜欢清静,特意挑了清心殿。您听这名字就知道,清心殿是个适合静养的好地方。”

微浓一听这话,立即察觉出了异样,似乎定义侯已经站在了宁王一侧,而宁王怕她害了定义侯,特意将他们隔得远远的。

微浓决定试探下去:“哦?是吗?那蓬莱阁有什么好?”

老太监面不改色:“蓬莱阁比清心殿敞阔得多,与揽月楼相邻,一阁一楼风景优美,四周颇有仙气。您看了便知。”

“本宫是个俗人,住不惯仙气缥缈的地方。劳烦公公去禀报一声,本宫想住在清心殿附近,方便随时找定义侯议事。”微浓索性敞开说话。

老太监站着没动,笑眯眯地回道:“王上说了,您和冀先生、云大人都是清冷之人,最适合住在这等地方。云大人选了揽月楼,所以蓬莱阁就给您和冀先生了。”

原来云辰也被软禁了,这倒是有点意思,微浓终于不再反对,颔首道:“那便请公公带路吧。”

老太监躬身回礼:“老奴这就送您过去,不过冀先生要慢点,王上等着见他呢。”

宁王还真是一刻也等不及,非要一口气把人都见完。微浓只好询问一直沉默的冀凤致:“师父,您行吗?”

从微浓出来开始,冀凤致便一直心不在焉,此刻才恍然回神,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有要紧事想找宁王。”

微浓流露出担心的眼神,本想叮嘱他几句,又顾忌外人在场,只好说:“那我在这儿等师父好了。”她唯恐冀凤致与宁王一言不合,宁王会对他不利。毕竟冀凤致只是个江湖人士,没有什么令人忌惮的身份,与祁湛的关系也是不近不远,宁王未必会顾念他什么。

冀凤致看出了她的担心,摆了摆手道:“不必,你先回去吧。你在这儿,我反而会分心。”

微浓迟疑着不肯走,反倒是原澈此时主动说道:“你若在这儿等着,只会对冀先生更不利,不如先去蓬莱阁,我替你等他。”

微浓不想承原澈的情,正待出言拒绝,却听冀凤致又道:“对了,云大人说想见你一面,你先去赴约。”

微浓旋即冷起脸:“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冀凤致隐晦地劝道:“但为师觉得,你该和他谈谈。”

冀凤致言罢,用手指了指偏殿门外。微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一座高耸的塔楼矗立在远处,一层层接天而上,似能登临九天揽月。而那塔楼的正中间一层,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正与她遥遥对望。

揽月楼高十层,呈八角形。这让微浓想起燕王宫内也有一座类似的楼阁,层高相同,就连名字都异常相似,名唤摘星楼。一揽月一摘星,连楼阁都要一争高低,这种巧合似乎注定了燕宁两国的对立。

微浓是在第六层看到云辰的,他仍旧站在观景台上,遥遥望着圣书房的方向,与她方才所看到的位置、动作一模一样。

她与云辰,曾相互关心,曾对面不识,曾互言悲伤,曾互诉衷肠,然而直至最后,却什么也不是,只是仇人。这世上最悲哀的关系无外乎此,叫人一想起来便感到绝望。

微浓慢慢走到观景台上,站在离云辰很远的地方,拢紧狐裘。云辰转过头去看她,风声凄凄,她的侧颜也如同这腊月的天气,寒如冰霜。

终于,他无法忍受这死一般的压抑,呢喃喊道:“微浓……”

微浓淡漠地转头看向他:“找我做什么?”

短短一句话,语调冷冽如冰。云辰恍惚了一瞬,才回道:“你让简风带给我的话,我都知道了。”他停顿一瞬,“多谢你放他一条生路。”

“不必谢我,自会有人收拾他。”微浓面无表情。

原澈要找简风算账,这在云辰意料之中,他已经派人把简风秘密送往楚地了。一时半刻,他自信原澈找不到简风。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从没想过让这种事发生。”云辰明知解释无用,但还是说了一句。

微浓冷笑反问:“那谣言是谁告诉简风的?是他自己编造的?”

“是我说的,有祁湛的身世在前,我想歪了。”云辰垂目,低声道,“是我让他留在聂星痕身边,收集关于此事的证据。”

“原来简风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微浓再度冷笑,“把一个不实的谣言当成利器杀人于无形,你该骄傲才对,还解释什么?我又没说要替他报仇。”

话虽如此,但微浓手腕翻转冷袖一甩,将青鸾火凤握在手上。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楚地起义,聂星痕、祁湛遇刺身亡,燕宁停战……她原本以为云辰会趁机做些什么,可没想到他再度回到了宁王宫。

这正是天赐良机!微浓握着峨眉刺不再说话,揽月楼上只闻风声飒飒。

青鸾火凤的两道光芒在正午的艳阳下显得格外刺目,刺得云辰双眼生疼。他知道她话中的潜藏之意,忍不住确认:“你父亲的死,我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为何要告诉你?”微浓将峨眉刺在手中打着转,冷冷道,“你只需告诉我,燕高宗的侍卫良夜,是不是你们杀的?”

“是!”云辰干脆承认,“当时有人告诉了我们一个假消息,说聂旸身中剧毒时日无多,我父王的本意只是想去查探真伪,并不是要行刺。那一次,父王也损失惨重……”

“够了,多说无益。”微浓没有兴趣再听下去,握紧峨眉刺指向他,“既然你承认了,我现在要替父报仇。”

云辰也没再解释,径直朝她走去,峨眉刺离他越来越近,终于抵上了他的胸口。这个情形下,只要微浓手腕稍一使劲,火凤就会穿胸而过,刺死云辰,一切就会彻底结束。

在此之前,两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竟会敌对至此。

寒风呼啸,日光也似刀锋割来,时间凝滞,带着不为人知的隐痛。

云辰的眼神沉痛而无奈:“我们走到这一步,是我的错……我让你失望了。”

微浓依旧神情冷漠,毫无反应,只专注地看着手中火凤,似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偏在这时,竹风不知从什么角落里跑了出来,大喊一声:“不要!”然后便飞奔过来,欲上前阻止。

微浓看准时机左手一摆,青鸾已经“嗖”的一声飞了出去,竹风躲避不及,生生中了招,但并未伤及要害,只是被刺中了右肋。

微浓看向竹风,话语杀意凛然:“五年前你在十万大山偷袭我,这是利息。”

竹风一心都在云辰胸口的峨眉刺上,根本不顾及自己的伤势,捂着肋下艰难喘气:“你有没有良心!主子不曾有半分对不起你!”

“我也没有半分对不起你!”微浓厉色反驳,“如今我后背全是伤疤,一到下雨天就疼痛无比,拜谁

所赐?”

竹风急了,忙解释道:“当年全是我自作主张!不关主子的事!而且……而且主子也断了我一条手臂,我……”

“竹风!”云辰终于面有愠色,开口命道,“退下!”

竹风哪里肯走,捂着伤口:“主子……”

“你自作主张的事还嫌不够多?”云辰怒斥他,“退下!”

竹风知道云辰是彻底发怒了,他想要说什么,又碍于微浓在场,终是没有说出口。他面上浮现出一丝内疚,正要告退,微浓却出口阻拦:“慢着,你肋上还插着我的青鸾,这就想走?”

眼见微浓还要为难竹风,云辰连忙表态:“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年,你一直都没计较,可见你并不是想找他报仇。微浓,我知道你怨恨我,冤有头债有主,我会一力承担,但到此为止,不要再牵扯第三个人了。”

“你这话可笑,我找你是报父仇,找他是报背伤之仇,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微浓神情坚决,寸步不让。

云辰知道,她这次是铁了心要新仇旧恨一起算,不禁再劝:“你想过没有,我们闹了这么久,竟没有一个侍卫上来查看,可见是宁王想让我们自相残杀。你不要上了他的当!”

“我就是上当又如何?”微浓毫不领情。

“主子,不要和她废话了!就算你不忍心伤她,也不能让她伤了你!”竹风在旁焦急怒吼,因太过使力,肋下鲜血已汩汩流出,流到了地砖之上。

眼见竹风伤势如此,微浓也自觉耍够了,才对他冷冷道:“你滚吧,记得把青鸾擦干净。”

“这可不是你的!”竹风愤而反驳。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还是楚王室的?”微浓转头再看云辰,凝声质问,“四大神兵究竟是谁的?还有宝藏,看来你已经找到了?”

云辰没有回答,先是看了看四周,对竹风命道:“你先去处理伤口,让竹青守住楼梯口,不要让任何人偷听。”

“主子……”竹风面露担忧之色。

云辰面色一沉:“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

竹风了解云辰,猜到他是下定决心要对微浓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只得心有不甘地领命退下。

云辰遂对微浓道:“你要杀我随时可以,你知道我跑不了。现在,我们先谈谈。”

微浓来揽月楼时就已经发现,楼下有重兵把守,可见宁王是有多忌惮云辰。她的确知道他跑不了,他们有时间慢慢清算,于是便将火凤收回:“你既然知道结果,又何必回来?你难道不怕死在这里?”她对他的行为感到万分不解。

云辰只道:“我们先说四大神兵。”

“我更想知道宝藏在哪儿。”微浓顺势追问。

“在宁国。”云辰毫不隐瞒。

微浓挑了挑眉:“青鸾火凤是澈夫人的陪嫁,龙吟剑也是宁太子送给原澈的,四大神兵有三种都在宁国,宝藏也在宁国地界,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微浓说着,唇畔慢慢浮起一抹讽笑:“你们楚王室的祖先可真有意思,把富可敌国的宝藏放在宁国,还把四大神兵送给宁王室收藏?云辰,你拿我当傻子吗?”

“我从没说过,这是我们楚王室的东西。”云辰坦然解释,“这是前朝宝藏,戾帝末年四国已经割据,皇权式微。戾帝垂危之际,唯有我们楚氏先祖赶去奔丧,戾帝深受感动,便在临终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先祖。当时形势危急,原氏已经攻进序央宫,先祖只来得及找到惊鸿剑便离开了。”

若是云辰不提,微浓险些忘了史书上还有戾帝这个人。数百年前,燕、宁、楚、姜还是前朝土地,四国王侯也都是前朝子民,只不过分封诸侯的时间太久,大家都起了反意。直至末代皇帝戾帝在位之时,王权已经形同于无,四国先后反抗,独立而治。

原来四大神兵真是前朝留下的,却被楚王室知悉了这个秘密,微浓冷言冷语道:“你痛说家史也没用,无论如何,都不能掩盖当年楚国娶我的目的,还有你们争雄天下的野心。”

“我不否认我父王有野心,我也承认我们输不起。”云辰坦然面对着微浓,“你让简风告诉我的三件事,我确实无力阻止。”

“怎么?你想说服我放弃?”微浓抬眸看他。

“不,”云辰否认,“只要你想好了后果,我绝不阻止。”

“你以为我不敢?”微浓将峨眉刺朝他胸口顶了一下,挑衅地问。

“我知道你敢,但我赌你不会这么做。”云辰知微浓甚深,“你已经见过宁王,而我眼下还安然无恙,足以证明第一件事你没有做,你没告诉宁王真相。”

“还有,你方才用峨眉刺指着我很久,却没有下手,可见你仍旧顾念我。对此,我心存感激。”云辰语气微痛,“我确实……辜负你太多了。”

然而微浓无动于衷:“不要以为你说几句话,我就会放弃复仇!”

闻言,云辰沉默须臾:“你真是要替你父亲报仇?还是替聂星痕报仇?”

“有区别吗?”微浓一手握住栏杆,“以前我觉得,人生逢乱世,处于什么位置,就要承担什么后果。我父亲做了高宗的侍卫,得到荣华富贵,就注定要面对死亡。他自己想必也知道御前侍卫的下场是什么,所以我觉得不必为他报仇,死在他手上的人肯定更多。”

微浓话到此处,想要落泪,便转过身子背对云辰:“不过我现在发现,这种想法是妇人之仁,若是不计较,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我们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吧!”

云辰听后很黯然:“我们上次见面时,你还劝我放弃复国。现在你改变主意了,可见他的死对你打击很大。”

“也许吧,”微浓忽然觉得很冷,再次裹紧狐裘,呵出一口长长的白雾,“我得感谢你,是你改变了我的想法。”

“可我并不想看你变成这样。”云辰心痛难忍。

这句话,不久前微浓才对云辰说过,耳熟无比。她转头看他,似觉得讶异:“这话由你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正因为我知道这种痛苦,所以不想你变得和我一样。”云辰似承受着什么残忍的酷刑,表情越发痛苦,“一心只想着复仇……这种人生太悲哀了。”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刹那,微浓被云辰说动了。可是想起聂星痕的死,想起她身上背负的重担,她又不得不硬起心肠。如今她最大的对手就是眼前这人,燕国最大的威胁也是他,在她心里,他比宁王危险百倍!

“你不必替我悲哀,我和你不一样,”微浓逼着自己说出狠话,“我会光明正大地赢你,让你明知被我算计,却逃不开躲不掉!就算我落魄了,我也不会用暗杀、造谣这种手段!”

微浓说出这番话来,云辰也终于明白了她的决心:“所以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微浓的语气渐趋平静,“也有可能是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云辰不再问下去,只望着远处,突然说道:“琮弟走了。”

微浓愣了一瞬,才明白这个“走”的意思。她心头一痛:“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再失去了,”云辰缓缓合上双目,“为了复国,我已经失去太多了。”

谁没有失去?四国纷争,他们都在不停失去。微浓略有哽咽,竭力保持平静,问道:“楚琮怎么死的?”

“明尘远离开楚地时带走了军医,琮弟伤情恶化,没有等到月落花。”云辰说出事实。

微浓面色一沉:“你想把这笔账算到燕国头上?”

“不是。”云辰否认。

可世事真是讽刺,聂星痕因他而死,明尘远因此着急赶回幽州,结果导致他的弟弟楚琮延误治疗,重伤而死。而更加讽刺的是,楚琮是死在楚人手中。

“燕军队伍里也有伤者,明尘远带走军医无可非议。我倒是奇怪,除了军医之外,难道楚地找不出第二个大夫为他治伤?”微浓问出疑点。

云辰面色黯然,艰难开口:“琮弟一直住在燕军军营中,明尘远一走,周围

的大夫受义军影响,都不愿替他治伤了。”

微浓闻言很惊讶:“难道他没亮明身份?”

“正是因为他亮明了身份,才没有大夫敢救他。”

听到这个事实,微浓唯有愕然。她想起了楚王宫中课业时常出错的楚琮,想起了为楚王守丧的楚琮,想起了口口声声要为楚王室报仇雪恨的楚琮……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变成被仇恨盈满的王子,燕王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和聂星痕、聂星逸更有。

“你不该回来。”微浓撩起被风吹散的发丝,不知是讽刺还是替他悲哀,“楚琮死了,楚王室就剩你一个,你回宁国就是送死。”

“走上这条路,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云辰自嘲地笑道,“当初若不是你说动原澈救我,也许我早就死了。我的命,也算你救的。”

“那只是利益交换。”微浓随即强调。

“你在乎的并不是藏书,我知道。”

微浓嗤笑:“你太高看自己了。”

云辰却很笃定她的心思:“当初我将藏书一分为三,你让我和原澈先选,我便知道你不在乎,你不过是找个借口来救我。”

云辰认真地看着她,似要将她的心事看穿:“微浓,我很了解你,你也很了解我。所以,我们都无法真正伤害彼此。”

无法伤害吗?然而已经伤害了,还伤害了别人。微浓眼前不断划过熟悉的脸庞:楚王、楚琳、楚环、楚琮、楚瑶,还有云潇、琉璃、余尚清,最后是王拓、祁湛、聂星痕……

燕楚的恩怨已经致使太多人死去,微浓突然想哭,但心头是一片荒漠,眼眸也是干涩:“我真想不明白,这么多年,燕楚为何会闹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两败俱伤……”云辰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是啊,真的是两败俱伤。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纵观历史,能成功复国者几乎没有。所有标榜复国的后裔,或彻底失败,或偏安一隅自欺欺人,等着被下一个政权再次取代。

然而除了报仇、除了复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或许楚人已经接受了现实,已经没有了亡国的愤怒,他们选择不起义,选择平安地生活。但身为楚王室后裔的他,除了复国,没有第二个选择。

微浓说得没错,人生逢乱世,处于什么位置,就要承担什么后果。这也是一种悲哀,他得到过最尊贵的身份地位,享受过万千子民的贡奉朝拜,就必须背负亡国的责任,承受复国的重担。他原本以为,聂星痕的死可以结束这一切,但事实证明,一切才刚刚开始。

忠心的人不断死去,百姓更安于没有战乱的生活。再过几十年,不,甚至要不了几十年,新出生的孩子将不知“楚国”二字,他们会将自己完完全全当成燕国人。

曾经的臣民会越来越少,这条路将走得越来越孤独。

“你曾说过,让我回楚地看看,”云辰深吸一口气,“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了。”

“你理解什么?”微浓轻声地问。

“楚人多安逸,燕楚之战过后,他们已经习惯了新的王权。”云辰抬目望向西南方向,长叹一声,“我太高估自己了,琮弟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不是他头一次产生厌倦的情绪,不可否认,在聂星痕死后,他复国的意志力逐渐在减弱。可是楚琮的死,让他彻彻底底怀疑自己努力的价值。

快十年了,为了复国,他舍弃身份改头换面;为了复国,他故作冷漠放弃感情;为了复国,他违背本心搅乱九州;为了复国,他牺牲了太多至亲……

“现在说这句话会不会太晚了……”云辰凭栏远眺,语气沉沉,“我们都放弃吧。”

放弃?曾经,微浓做梦都在等着他说出这句话,可如今……

“太晚了,”微浓眼眶一热,“你报了仇,可以放弃,但我不能了。”

她若放弃一切,她若不去奋斗,燕国会成什么样子,她难以想象。

“你这样做,只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云辰试图劝她。

“借用你方才说过的话,既然选择这条路,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微浓神色坚定。

相识多年,她是什么性格,云辰一清二楚。她是认定了就一往无前的人,曾经对他也是如此,但他错失了她。

世事多么可笑,他想复仇时,她竭力劝阻,如今却反了过来。

“既然你非要走下去,”云辰握紧冰凉的栏杆,如同他此刻冰凉的心,“在燕国,你要当心两个人。”

“谁?”微浓下意识地问。

“定义侯暮皓,镇国侯明尘远。”

定义侯自不必说,今日上午她一听宁王的意思,便知暮皓已经被拉拢了。但是要她提防明尘远,她绝不相信:“你不要挑拨我和镇国侯的关系。”

“不是挑拨,”云辰沉着地道,“定义侯被拉拢,就意味着聂星逸已经偏向宁国。宁王提出的条件,对于四国正统君王而言是个耻辱,但对于聂星逸这种人,是个名正言顺的翻身机会,他必定会很动心。一旦他表明偏袒宁国,明尘远会放过他吗?”

这一点,微浓早就想到了。

“听说明尘远之所以改姓臣,是因其脑后天生有块反骨,因此常被参奏。”云辰语气清淡平静,却隐隐透露着几分深意,“他对聂星痕的忠心毋庸置疑,但若是有人想把聂星痕创下的基业拱手送给别人,你说他会甘心吗?”

不会。微浓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一瞬间,她和明尘远曾经的对话闪现在了脑海之中——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若以后你们不服聂星逸,我也支持你们拥兵自立。只要……只要你们能尊重他。”

“还有我的反骨之说,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倘若我反的不是殿下,那会是谁?”

原本她就曾试探过明尘远,而当时对方并没有否认自立之意。云辰说得对,如若聂星逸真的打算投宁,明尘远为了阻止他,也许真的会反。尤其,燕军的大半军权就握在明尘远手中,拥兵自立,他完全做得到!

“即便镇国侯会反,我也无须提防他。”微浓不愿在云辰面前示弱。

云辰无奈摇头:“争夺是男人的天性,你根本拦不住他。”

微浓的心开始动摇了,数月前她心里的那点怀疑,随着云辰这番话而逐渐滋长,渐渐变成一片巨大的阴影。可是面对云辰,目前她更愿意相信明尘远。

“你说了这么多,总不可能是帮燕国,我为何要听你的?”微浓疑心他的动机。

云辰望着微浓,话语认真而无力:“我说过,我不能再失去了,我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只剩下她,如果她再出危险,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放弃吧,微浓,我不想再失去你了。”十年里头一次,他光明正大地诉说自己的感情。

微浓内心是无比地触动,可理智告诉她,不能听从云辰的话,不能心软!于是,她狠狠推了他一把:“别再和我说话,我是要杀你的。”

从见到他的一腔愤慨,到如今的悲从中来,她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种杀与不杀、进退两难的状态让她无比失措,她浑身都在颤抖,忍不住后退两步,转身往楼下跑去。

云辰伸手想要抓她,但终究慢了一步,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上响起。

他没有去追,站在栏杆处没动,不多时就看到微浓的身影飞奔出了揽月楼。银灰色的狐裘在风中摇摆,是她想要远离他的迫切,而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云辰收回目光,默默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其上清晰可见层层褶皱,不知已被他翻阅过多少遍。这是来自仇敌的临终遗言,却是重逾千斤。直到今日,他都无法想象聂星痕写下这封信时的心情,但他必须要承认,他被这八个字打败了。

他攥紧字条,望着楼下那个几乎消失无踪的背影,自言自语:“聂星痕,你太狠了。”

风声呜咽,扫过耳畔,似是那人的灵魂在回应着他,一字一句沉重无比:

托君社稷,还君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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