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_第三十一章 霜重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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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霜重鼓寒

任城王瞪圆了双眼反问:“为什么不行?皇上不在宫中,你先前也说了,南朝送来的公主并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只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婢女,万一送亲队伍里有人别有用心,他们突然发难,岂不是会叫我们措手不及?”

“不是万一,而是一万分的肯定,南朝送来这个公主一定不是为了两国修好,”王玄之从容沉稳地说话,“还是应该把宫里的情形尽快禀报皇上,请皇上裁夺,在皇上的谕令到达以前,王爷只需要守好皇宫,不要让高贵嫔有任何机会与外人相见。”

任城王思索片刻,也觉得这样做最为妥当,沉吟着问:“那冯昭仪……”

“既然已经证明了冯昭仪没有与南朝私下联络,自然可以不必再派人看管了,”王玄之慢慢地说下去,“高贵嫔原本就是被皇上送去小佛堂待罪的,她的婢女又刚刚暴死在宫中,无论是增派人手严加看管,还是多派人过去护卫她的安全,都名正言顺,只看王爷怎么跟二皇子殿下说了。”

洛阳宫中送出的信,五天之后才到元宏手上。这些日子,李夫人一面用温和补养的食材吊住他的元气,一面把各种稀奇古怪的药引送到他面前,有小丛花草上渗出的露水,掺在茶里喝下去,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也有几种小虫捣碎做成的粉,混在菜里吃下去,会让人呕吐一整天。

直到用到依兰香露时,那种馨香扑鼻、充满魅惑的味道一散出来,元宏很快便痛苦地捂住了头,好像全身的血气都涌上脑中一般,他只觉得头疼欲裂,胸口也像被一块巨石压住。

李夫人赶忙把针刺入几处穴位,帮他缓解疼痛。她用一只手轻轻捻动着银针,用另一只手拿着帕子,擦去元宏额上的冷汗。半盏茶时间过去,元宏“哇”地吐出一口瘀血,这才慢慢平静下来,脸色却依旧苍白。

“先喝点盐水,我去把这些用过的银针拿到火上烧一烧。”李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快步向外走去,却根本就忘了拿那几根银针。

李冲也快步跟出来,抬手想要扶住她的肩,却终究还是停在了半空,小心地开口问道:“元柔,是不是皇上的病……”

“这根本就不是病!”李夫人把手探进竹斗笠内,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冯有这个妖妇!她毒死了先皇还不够,还把同样的毒也下在宏儿身上!黄泉路上,最好不要让我遇见她,因为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她!”

李冲沉默不语,当年先皇就是因为胸闷头疼不能理政,才让位给了年仅五岁的太子。他不知道太皇太后用了什么方法让先皇生病,他只知道,胸闷头疼的症状并不会致死,真正夺去先皇性命的,是他在密室里亲手喂给先皇的那碗毒药。

他喃喃地低声开口:“元柔,当年的事,是我欠你的……如果你想跟皇上相认,我一定会想办法……”

李夫人却没听出他话中真正的含义,缓缓地摇了摇头:“能不能相认,对我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我只希望宏儿能好好活着,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只留下我这个伤心人。”

李夫人抬手抹去了眼中的泪意,转身走回屋内,对靠在床榻一边的元宏说:“皇上的病因,我已经知道了,想问皇上打算如何医治?”

元宏听着有些奇怪,病症自然是越快治越好,如今洛阳城中已经安稳繁荣,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再次考虑合适的时机南征。他客气地说:“朕并不通医术,该如何治,还要向夫人请教。”

李夫人低头思索片刻,想着该如何跟他说,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实情,她用手比量着说:“皇上小的时候,应该经常接触一种花草,大概这么高,会开乳白色的钟形小花,是铃兰的一种,比普通的铃兰花朵更白更大些。”

元宏揉着鼻梁想了想,面色凝重地点头:“的确有。”他小时候住的偏殿内,就摆放着两盆这样的花,小孩子多半喜欢新奇有趣的东西,他就时常绕着那两盆花玩耍,有时候还会扯下一片叶子吹口哨。

那两盆花,都是太皇太后命人送来的,他搬进崇光宫时,还想带着那两盆花一起去,却被太皇太后训斥“玩物丧志”才作罢了,后来也就慢慢淡忘了。

“那种花的叶子有毒,”李夫人接着说,“会让人胸闷、头疼、暴躁难抑。皇上要是天长日久地接触这种花叶,毒性就会通过呼吸和触摸进入你的身体。但这毒性却不会马上发作,直到皇上长大,情绪激动时血气上涌,毒性才会发作出来,并且越来越剧烈。”

李夫人拿过装着依兰香露的小瓷瓶,捏在指尖上轻轻晃了晃:“依兰香能使人身热情动,本身并没有毒,但却能诱发皇上身体里原有的毒性。皇上身边如果有用依兰香木做成的东西,也不可以再用了,这种名贵的木料,也会散发香味,效果跟依兰香露一样。”

元宏愣住了,难怪他每次发病时,只要见着冯妙在身边,头疼胸闷的症状就会越发明显。这真是天下最恶毒的毒药,把放在心尖儿上的爱人,变成了诱发毒性的药引!越爱她,就发作得越快……

他沉声问:“那么,究竟该怎么医治,请夫人直说吧。”就算再多受百倍千倍的痛苦,他也要治好自己,就算冯妙是穿喉断肠的毒药,他也要记得答应过她的话——生老病死,永不分离!

“没有办法医治,”李夫人收起白瓷瓶,重新拿出几根锃亮的银针,“这种毒性没有办法去除,只能靠针刺穴位缓解它的蔓延。皇上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是仍旧跟从前一样,北巡、南征……建立千秋帝业,我会尽量帮你减少发作的次数、减轻每次发作时的痛苦,但是至多五六年时间,毒性会彻底损伤你的心肺,那时……”

李夫人不忍再说,元宏明白她的意思,那时他身上的毒性就将真正无药可医。

“还有第二种选择,”李夫人又说道,“从今天开始,皇

上就要控制情绪,无论是动情还是动怒,都不可以。骑马或者狩猎之类的激烈活动,都要停止,我再用针灸尽量减缓毒性蔓延,至少可以再延续十几年寿命。”

轻重利弊都已经讲清楚,李夫人就不再多说其他,静静地等着元宏做决定,无论他是要在这最后几年里尽力完成南征的夙愿,还是想拥着娇妻幼子宁静度日,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会尽力帮他实现心愿。

“朕……”元宏嗓音干涩地开口,刚说了一个字,随行的玄衣卫跪在门口,递上了洛阳皇宫中送来的急报。

元宏取出急报,匆匆看了几眼,猛地把那张信报攥在掌心里揉成一团。他以为把高照容关在小佛堂里,她总该收敛些,没想到他才离开十几天,宫中就闹出这样的事来,幸亏还有任城王明白事理,不然,那些人抓住机会,还不得生生把冯妙逼到死路上去?可任城王一向耿直,怎么会想出这样天衣无缝的方法来,拿到高照容通敌的罪证……

他还来不及仔细去想,一阵剧烈的头痛就袭上来,他连那张信报都握不住。李夫人赶忙把针刺进他背上几处穴位,低声说:“如果皇上再这样心焦,那就只有第一种方法可选了。”

元宏用手握紧床榻边的木柱,把头抵在上面缓解痛楚,声音低沉却坚定地说:“想个办法先稳住……朕要尽快赶回宫中。”

洛阳城中,此时却正酝酿另一场危机。东阳王府内,三名男子正坐在斗室之中,一人是因着与丹杨王的幼女有婚约而恢复了封号的北海王元详,一人是近来很少在人前出现的高清欢,还有一人,便是宗室中辈分最高的东阳王本人。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三个平常毫无关联的人,会在此时聚在一起。

室内正中一张楠木桌上,放着些婴儿的小衣裳,洗得干干净净,只是有些旧了。

北海王元详的脸上阴晴不定,盯着那些只比他的巴掌略大一点的衣物,怔怔地出神。

东阳王打量了他一眼,开口说道:“这宫女心碧,你从前应该是见过的,不会有错。当年宫中正式的脉案记录,贞皇后生下太子时,尚不足月,太子是早产出生的。心碧却说,太子是足月出生的,贞皇后还服用了大量的保胎药剂,尽量推迟生产的日期。如果太子的身世没有隐秘,何必要做这个假?”

他观察着元详的神情,接着说道:“太子是十一月生的,如果足月,这孩子就该是二月间留的种。二月间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可只有你自己清楚。”

北海王元详猛地捏紧了手指,那年二月间,他叫手底下的人引着林琅的父亲欠下赌债,再用这件事诱骗林琅出宫。他就在林琅小时候住过的房间里,强占了她,林琅挣扎哭喊时,她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就守在门口。这一辈子,他终于有一件事抢在了皇兄前头,他得到林琅时,清楚分明地看见,床榻上留下了一摊猩红温热的血渍。

东阳王慢悠悠地说:“你才是太子的亲生父亲,只要太子登基即位,你就是真真正正的太上皇。坐在龙座上的那个人压了你一辈子,现在上天给你机会,你难道要白白错过?”

北海王元详握手成拳,在桌上重重一敲,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真阴险,明知道林琅的孩子不是他的,还照样立为太子,推在人前做挡箭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这皇位,其实原本就该我来坐,我的母妃出自名门高氏,他的生母只是个汉人。”

心里一旦起了这样的念头,不甘就会像越涨越高的潮水一样,将他整个淹没。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双眼血红地看向东阳王:“我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太子已经说服了平城的守军,”东阳王继续循循善诱地说下去,“他迟迟还没有动手,就是因为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会帮着外人,还是帮他。”平城有六万守军,其中有几位将领,曾经是东阳王的部下,在东阳王世子的劝说下,嘴上答应了会站在太子这一边。可东阳王是不会把实情告诉北海王的,他要的就是,让北海王以为已经万事俱备,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当上太上皇。

听了这话,北海王立刻双眼放光:“好!不愧是我的儿子,够胆量。要是连我这个亲生父亲都不帮他,还有谁能帮他?我连夜就把我的亲卫也调去平城,跟他说服的守军合在一处。”

“不,不必这样,”东阳王元丕笼着手轻轻摇头,“我听说皇帝已经下了密诏给太子,让他尽快返回洛阳,不如你们约定一个日期,太子假装奉诏,带着人马一起回来,你在城中攻破宫门,父子同心,里应外合,还有什么大事做不成?到时候,本王肯定也站在你这一边。”

北海王元详愣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正是这个道理,父子同心,里应外合,这天下迟早还得姓拓跋,谁要姓这‘元’字!”

东阳王见他决心已定,才又细细地叮嘱了他几句,何时起事,如何与太子联络,都早已经安排好了,只能北海王应允。一切都商量妥当,北海王便匆匆离去,临去前还不忘对着东阳王许诺:“您让我们父子终于能相认,又帮了这么大的忙,等事成之后,我一定让元恂封您一个监国摄政王。”他似乎已经看得见通往太极殿那张龙椅的道路,眼前一片光明璀璨。

等到北海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东阳王才冷笑着啐了一口:“呵,监国摄政王?呸!这就真当自己是太上皇了!拓跋氏先祖英明神武,怎么会生出这么蠢笨的子孙来?”

一直默默坐在一边的高清欢接过话去,声音仍旧跟从前一样悠悠荡荡:“王爷生什么气,应该高兴才对,要是北海王不蠢,哪能这么容易就说服他跟太子一起,做这要命的勾当?”

东阳王冷哼一声:“这对父子,还真是蠢到一起去了,原本还以为要威逼利诱一番,这回倒是省了。”他回身扫了高清欢一眼:“你那个妹妹,不过专宠了

一个月,就被关进小佛堂里去了,她到底有没有把依兰香用在皇帝身上?怎么宫中没有一点皇帝生病的消息传出来?当年太皇太后留下的密信上说,至少要熏五六次依兰香,才能把毒性全都诱发出来。”

“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王爷现在才开始怀疑我,不觉得太迟了一点吗?”高清欢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看见东阳王的脸色微微变了,才微微抿开唇角笑道,“皇帝患病,哪能那么轻易让外人知道?他突然离宫,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本身就可以说明些什么了。照容做事一向稳妥,这些年也从没有出过差错。”

他略微抬起头,晦暗的光影在他五官上勾勒出浓重的阴影,原本就十分妖异的面容,越发带上了几分奇诡:“再说,王爷现在也只能选择相信我了。”

东阳王盯着高清欢看了半晌,眼中浮起一层狠戾,接着才慢慢散去。明明是高清欢在替他做事,他却从来都看不透这个人在想些什么,甚至隐隐觉得,高清欢才是那个牵动、安排一切的人,连他自己,都只不过是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

他捋着胡须说道:“本王不过问一问,你就说出这么一大通话来。我还不是怕这对父子愚蠢,要是皇帝没有毒发,他们两个人合起来,也不是小皇帝的对手,只怕连那个二皇子都未必斗得过。你想出的法子确实很好,本王不用费一兵一卒,只等着坐收渔利。要是他们真能侥幸成了事,再杀了他们也不迟。”

东阳王眯起眼睛:“要是他们不成,本王也早就安排好了退路。”太皇太后还留了一样东西给他,那才是他最后一道护身符,不到关键的时候,不能轻易拿出来。

无论东阳王是质问还是拉拢,高清欢都只是淡淡地笑着,似嘲讽,似悲悯。等到东阳王把话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吐出一句话:“我也一样,已经想好了退路。”

从这天开始,洛阳城内平静如旧,可细心的人却会隐隐嗅到一丝不同于以往的味道。前几年为了南征和迁都方便,元宏已经把大部分羽林侍卫都调进了军中。皇城的守卫便分成了两个部分,内城仍旧由羽林侍卫巡视,外城便交给仍旧留有亲卫的宗室亲王轮流守卫,每半月轮换一次。

到月中时,便该轮换到北海王的亲卫了。北海王自己是个浪荡纨绔的闲散人,他手底下的兵卒,也个个都懒散得很,有时因为嫌弃兵甲、宽刀太重,便只带着空刀鞘在城楼上巡逻。

可这一次,北海王带上城楼的兵,却个个都穿戴得齐齐整整,藏在鞘中的刀磨得光亮锋利,人人眼中都带着几分异样的兴奋。

外城的戍卫在午时换防,未时结束,城楼上原有的兵卒就都已经退尽了,全部换上了北海王的人。到夜半时分,北海王也破天荒地亲自登上了城楼,这在从前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按照东阳王的安排,北海王元详要趁着夜色潜入内城,先解决了夜里巡视的羽林侍卫,太子带来的兵马会在天亮时进入洛阳城,东阳王负责稳住所有的宗室亲王,派兵把守他们的府邸,等到大事已定,便宣布太子登基即位。等到整个洛阳城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时,就算元宏赶回来,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几位统领模样的人凑上前来,其中一人笑嘻嘻地做了个跪拜的架势,不叫王爷,却开口叫了一声“太上皇”。北海王在他头上一敲,笑着斥道:“胡说什么!今晚都给我精神着点,顺顺当当过了今天,才能叫上这一声太上皇。”

估计着时间差不多,元详把早已安排好的人聚拢到身边,带着他们往内城走去。内城的侍卫也是宗室子弟,自然认得这号人物,笑着上前问安:“北海王爷,您还亲自带人巡视啊?这种苦命的活,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了。”

元详上前拍着那人的肩膀说道:“没办法,谁让本王是天生的劳碌命呢……”两人靠得极近时,元详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狠色,一柄锋利的尖刀被他藏在袖中,毫不迟疑地刺进了那人的小腹。

可怜这个原想讨好北海王的侍卫,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大睁着双眼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迅速在地上流淌出一小片殷红来。

跟在元详身后的几人也迅速上前,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余下的羽林侍卫。他们本来就在人数上占了优势,对方又毫无准备,结果自然毫无悬念。元详得意地冷笑,似乎看到太极殿内蟠龙金柱上的龙爪,正向他挥动。他叫自己带来的人,把这些尸身拖到一边,自己迈步就要继续往内城去。

就在此时,一名原本该在城楼上守卫的北海王府亲卫,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直挺挺地跪倒在北海王面前:“王……王爷,不好了,皇上……皇上回来了。”

北海王大惊:“你说什么?”这个皇兄从小就处处比他强,此时猛地听说元宏回来了,北海王元详还真吓了一跳。他一把抓起那名亲卫的衣领,厉声问道:“皇上现在人在哪里?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名亲卫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费力地答道:“在……在城外官道上,兄弟们在城楼上都看见了,是皇帝的车驾没错。”

元宏回来了,今晚的事情恐怕就没那么顺利了。北海王元详推开那名亲卫,阴沉着脸想了又想。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来不及去跟东阳王商议了,至于高清欢,他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再说他也早就受够了高清欢那副冷冽阴寒的模样。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羽林侍卫已经被他杀了十六名,这事情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的,这回连丹杨王也护不住他了。即使他有心想要收手,只怕也来不及了。

元详抽出佩刀,对身边的王府亲卫说道:“不用管他,继续跟我入宫,过了今晚,他就不是什么皇帝了。”他转身用刀尖指着那名赶来报信的亲卫:“你回去,传我的号令,不准打开城门放他进来,等他靠近城楼,直接乱箭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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