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_第三十章 惜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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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惜流芳

徐无权把信收在怀中,掀起衣袍俯身跪倒,向王玄之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多谢公子教诲。”

王玄之注视着他走远,才把玉骨折扇合拢,放进衣袖中。时间紧迫,来不及送信给元宏,只能自作主张,即使明知会触犯天子的逆鳞,他也只能选择这样做。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看着那些宗室亲王逼死冯妙。

嵩山竹林内,元宏正与远道而来的天竺僧人对弈。他落下一子,原本被压在一角的黑子,登时如猛龙出江一般,一扫方才的颓败势态,将白子死死扼住。元宏朗声大笑,伸手在棋盘上拨了一把,黑子白子立刻混杂在一起。

正在此时,李冲带着一名女子走上山来,向元宏略一拱手,正要叩拜下去。元宏从石墩上站起,快步上前拦住了李冲的动作:“李大人,这里是佛门圣地,应该心无旁骛,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

李冲转头看向身边戴着竹笠的女子,开口说道:“经过这几天施针,皇上胸闷、头疼的病症已经好得多了,是不是过几天……”李冲心里清楚,被竹笠上垂下的面纱遮住五官的女子,便是元宏的生母李元柔。这个唯一的儿子,一出生便被抱走了,接到李冲传信说元宏生了病,半生经过风浪无数的李夫人急得整夜无法入睡,可真见了元宏的面,又不得不做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如果这病治好了,元宏便要返回洛阳皇宫去了,李夫人不知何时才能再跟他见上一面。

“针刺穴位,只能暂时缓解病症,并不能去根。”李夫人缓缓开口,隐藏在面纱背后的眼睛,久久地凝在元宏身上。他说话时的神态,分明就是先帝的模样,李夫人看着他时,就好像又看到了深宫中那些或静寂或激荡的日子。

元宏转过头来,认真地听她说话。因为幼年时的经历,他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他却无端地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人。

李夫人平静地说下去,把满腔眷恋都掩盖在毫无波澜的语调中:“我有一个办法,能帮皇上找到真正的病因,只不过……会有些痛苦,时间也会长一些。”

“朕不会惧怕痛苦,”元宏客气却坚定地说,“但是朕必须清楚地知道,夫人想用什么办法来找到病因,因为朕不习惯依赖别人来做重要的决定。”

藏在袖中的手抖了一下,李夫人的眼中险些就要涌出温热的泪来,元宏的脾性,像先皇的热烈,却比先皇更坚韧,也像她的执着,却比她更通透。李夫人握紧手掌,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任何异样:“我的丈夫曾经因为不小心,也中过类似的毒。他过世后,这些年我一直在查找医书,想要阅遍天下所有类似的毒药。如果有一天,我心里珍重的人面临相似的情况,我便可以救他们。”

元宏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天下立志从医的人,有很多都是从想要挽救亲人、爱人开始的。心里一个小小的愿望,最后能够成为一生的理想。

“可以引发胸闷头疼的毒药很多,但是能够潜伏多年才被另外一种药引引发的却不多,”李夫人接着说下去,“我已经带来了十几种药引,只要一种一种试过去,看看哪种会诱发皇上的病症,就可以大概推测出皇上中的是哪种毒,再对症下药,就容易多了。只不过这些药引,有的本身也有毒性,不会致命,但可能会让皇上呕吐、腹痛、高烧,皇上需要忍过这些煎熬,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能……”

“可以,”元宏点头,“朕不能等死,就按夫人说的方法做。”

李夫人欣慰地点头,告辞离去,药引的顺序要仔细考虑,用量也要小心控制,在真正开始以前,她还需要做很多准备。

李冲的目光追着她走进林荫深处,少年时不惜与一个大家庭为敌的浓烈情爱,经过半生沉淀,已经变成了萦绕在心头的一点牵念。她已经有夫有子,他也已经有妻有女,除了相信她的医术之外,李冲也带着几分私心,想让李夫人能像一个母亲那样,与元宏相处几日。

等李夫人走远,李冲才又对元宏说道:“皇上让臣去做的另外一件事,也有进展。臣在平城皇宫中,找到了几样开国皇后留下的遗物。开国皇后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大多都已经焚毁了,臣在甘织宫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幅带着开国皇后印鉴的字,那幅字的一角,便带着木槿花图样,跟皇上画的那幅完全盛开的图,一模一样。”

元宏皱眉沉思,小时候在宫中,他的确常常跑到甘织宫附近去。李冲这么一说,他也猛地想起来,好像是在那里的青砖上,看到过刻印的木槿花图样。

“开国皇后……”元宏喃喃自语,“开国皇后是慕容氏的女儿?”他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李冲严肃地叮嘱,“这件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朕想请你再去一次平城,把开国皇后遗留下的东西全部销毁。”

李冲是汉臣,对开国皇后的旧事并不熟悉,但他见元宏神情严肃,便立刻答应下来,转身向山下走去。

“慕容氏……”元宏神色凝重,如果冯妙是慕容氏的后人,那怀儿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就不奇怪了。可是,如果她真是慕容氏的后人,宗室亲王们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和怀儿?开国皇后离世后,大魏后宫中就再也没有过姓慕容的女人了……

洛阳城内,月上中天。宫门口的侍卫见有人沿着宫道走过来,立刻拦下盘问。那人掀起风帽,取下腰间的镶金玉佩递过去。侍卫看了一眼,脸上立刻浮起谄媚的笑意:“原来是李公公,这么晚还要出宫去替皇上办差啊?”

李得禄冷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话。从平城到洛阳,李得禄一直掌管着慎刑所,已经有三十几年了。他为人严苛酷厉、不苟言笑,多少人想要巴结奉承他,可入得了他的眼的,只有那个老实木讷的徐无权。

门隆隆地打开,李得禄沿着青石板小路远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与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

转过两道弯,李得禄便看见一身月白衣袍的男子,站在空寂无人的街角处。

王玄之听见脚步声,立刻转身,却并不急着迎上前来,而是微笑着等待李得禄上前,向他见礼。他的品阶高过李得禄,外官又向来比内官更尊贵些,李得禄在宫中再怎么倨傲,见了王玄之这样的外臣,也不得不规规矩矩地行礼。

见李得禄身子已经弯到一半,王玄之才突然笑着上前,双手托住他的双臂:“李公公不必多礼。”他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管笔,在李得禄面前晃了一下,笔管上用金丝勾画着龙纹,一看便知是御用的物品。

王玄之笑意融融地说明了来意:“李公公,皇上原本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可我不是这上头的行家,恐怕问不出什么来,所以便向皇上举荐了你。皇上不想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我们快去快回,天亮之前公公还能赶回宫里去。”

李得禄久在宫中,比普通人更警觉些,有些迟疑地问:“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我自然应该照办,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手谕?恕我冒昧多问一句,皇上现在还在嵩山,王大人如何能够这么快地知道皇上的旨意呢?”

王玄之笑得更加和煦:“李公公,皇上的行踪和心意,恐怕不是你该揣摩的。李公公要是有心,不妨多想想那个被捉住的宫女,为什么能在慎刑所里‘畏罪自尽’?少了这个重要的人证,要是冯昭仪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李公公预备怎么跟皇上说呢?”

一句话便说中了李得禄的心病,春桐死在慎刑所中,的确是他的失职,或许皇上是在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或许……皇上是在考验他是否足够忠心。“王大人,不过闲聊几句,何必认真呢,”李得禄硬挤出一个万分勉强的笑来,“请带路就是。”

王玄之了然地一笑,只说了一个字“请”,便沿着一条小路往南朝公主居住的驿馆走去。皇上远在嵩山,自然来不及送回什么旨意。宫中御用的玉管笔,原本就是从他的商铺里采买的,接到灵枢送来的消息,他只来得及派人去找了一支完全一样的玉管笔来,借此骗过李得禄。

李得禄是个天生的酷吏,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人生不如死,也有一百种方法能撬开任何人的嘴。王玄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利用李得禄的专长,赶在别人对冯妙下手以前,从南朝送亲的队伍里,先问出些东西来。

华音殿内,冯妙被看守在正殿之中,皱眉想着眼前的情形。没有证据、没有帮手,她又哪里也不能去。元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也不知道,那些对她满怀敌意的老臣,还能忍耐几天。

冯妙几乎整夜未睡,天色大亮时,几名羽林侍卫走进华音殿,请她再到永泰殿去一趟。短短几天之内,她已经第三次被带到二皇子和这些宗室亲王面前,接受他们的质问。

永泰殿内,包括任城王在内的亲王们也都来了。冯妙落座时,才看到高照容已经坐在对面,仍旧用轻纱遮住脸。见人已经到齐,任城王上前对元恪说:“这桩私通南朝的事,一直没有结果,总归是个隐患。臣的儿子昨晚凑巧想到了一个办法,臣倒觉得可以试一试,这才斗胆请两位娘娘都到殿下的永泰殿来。”

元恪有些好奇地问:“什么方法?老王爷不妨说来听听。”

任城王命人取上纸和笔来,分别放在冯妙和高照容面前:“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不能确定那名宫女身上的信,究竟是写给谁的。不如让两位娘娘各写一封回信,命人分别送去,看看哪一封能够再次收到回信,便知道了。”

这方法其实漏洞很多,冯妙瞥一眼高照容,对任城王说道:“王爷,如果写信的人稍稍改变笔体,或者故意留下破绽,让南朝人对这封信生疑,不会回信,那这方法就没有效果了。再说,真正与南朝联络的人,必定有办法在信中夹杂暗语,只要这人稍稍暗示,南朝人就可以故意回信给另外一个人,反倒误导了我们的判断。”

她停下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上次的信是春桐送的,现在春桐已经死了,这信要怎么送到南朝人手中?如果送信的方法和人变了,南朝人也一定会生疑,为了稳妥更不肯回信了。”

任城王捋着胡须回答道:“昭仪不必担心,为了防止有人在信上故意使用暗语,我已经准备了两份文字一模一样的信,要用的信纸,也是用一整张裁开的,两位娘娘只要照着抄一遍就行了。至于怎么把信送到南朝使节手中,这个也好办,前几天审问那名宫女时,她已经招认了,送去或是送来的信,都会放在她们预先约定好的地点,传信的人并不见面。把两封信放在不同的地点,刚好也方便辨别,哪封信会收到回信。”

冯妙还要说什么,高照容已经开了口,声调仍旧婉转柔媚:“这方法很好,我愿意一试。就算南朝人不回信,也没什么损失,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冯姐姐,你一再阻挠,究竟是在怕什么呀?”

叫她这样拿话一挤对,冯妙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按着高照容的意思,谁要是推三阻四地不肯写这封信,那就是心里有鬼,害怕信送过去便会揭穿自己的真面目。

任城王拿出两封预先准备好的、内容完全相同的信,分别放在冯妙和高照容面前,又说道:“等回信来认人,只是一个最被动的方法,这封信送去以后,我们还可以在放信的地点埋伏人手,只要有人去取信,就可以当场抓住,带回来慢慢拷问。”

即使听他这样说了,冯妙还是不觉得这方法会有用。她往那封信上草草扫了一眼,写的无非是些模棱两可的话,要求对方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起事之类,看不出太大的破绽,可也没那么容易

让南朝人轻易相信。

高照容已经拿起桌案上的笔,照着那封信抄下去,面纱之上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没有半点恐慌或是犹豫。她越是镇定自若,冯妙心中就担忧,想必高照容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可以洗脱自己的嫌疑。

冯妙觉出自己正被那些宗室亲王们盯着,已经由不得她再多辩解些什么。她又看向那封写好的信,忽然心中一动,这字迹看着十分眼熟,眼中一热,从进殿起就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了大半,提笔蘸满墨汁,一行行细细地照抄下来。

为了表示公平,任城王取出两个完全一样的封皮,亲自将抄好的两封信放进去,用蜡油封了口,交给殿门口等候的侍从拿出去。事情都处理妥当了,任城王才高声对二皇子和在座的其他亲王说:“两封信都是当着殿下和各位的面封好的,也请各位做个见证,日后要是有什么线索,就好分辨了。”

羽林侍卫上前,请高照容和冯妙仍旧各自回去,事情没有结果之前,她们还是要被软禁在住处。冯妙起身外出时,刚好高照容也起身要往外走,两人碰在一起,四目相对。高照容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说道:“冯姐姐,你先请啊!”嘴上这样说着,那双带笑的眼中却全是挑衅的意味。

冯妙也对她微微一笑:“是该本宫在先,高贵嫔别忘了,本宫出门的时候,你是应该躬身相送的。”她看着高照容令人生厌的笑定在眼中,转身一步步走下了永泰殿的石阶。高照容越是得意,她自己就越要从容淡定。

那封用来照抄的信,是用方严规整的隶书写成的,那种端方却又不失风流的字迹,她曾见过两次,一次是跟千金平喘丸一起送来的字条,另一次是在东篱翻阅手抄的佛经,两次都是王玄之所写。冯妙想不透王玄之如何能说动任城王跟他配合,也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利用这两封信,但是她相信,王玄之一定是为了帮她。

再回到华音殿时,冯妙心里仍旧紧张,却已经不再那么寝食难安了。从前是为了阿娘和夙弟,现在是为了盼她安好的王玄之、为了许久未见的怀儿、为了不知何时能回来的元宏,她不能在被人打倒以前自己先倒下。

任城王的侍从拿着那两封信,并没有送出皇宫,而是绕了个圈子悄悄折去了太极殿的偏殿,鲜卑贵胄和汉臣们都在这里等候议事。不一会儿,方才在永泰殿中的几位亲王,也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只等监国的二皇子传召。

任城王从侍从手中接回那两封信,藏在袖中悄悄进了一处小室,王玄之早已经坐在小室内等候。他知道任城王性格豪爽,并不拘泥于礼节,也不多客套,直接从任城王手中接过了两封信,用银钩子挑开蜡油,取出两封信对比。

冯妙的一笔簪花小楷,仍旧娟秀如初,跟他当年无意间捡到的那张粉笺一样细致灵动。只是粉笺上的字,还带着几分少女跳脱的稚气,而这封信,却越往后便越有些笔力虚浮,显然是写字的人好几天没有睡好,写到后面有些精神不济。

一宫之内,王玄之只能通过这一点字迹,来推断她究竟现在好不好,现在看来……恐怕不大好。

见他半晌不说话,任城王已经有些急了,催促道:“怎样?有没有那种记号?”

王玄之回过神来,淡淡地一笑,拿起其中一封信递到迎着光亮递到任城王面前:“王爷请看,这封信上有几处指甲的掐痕,对应着几个字。”

任城王眯起眼睛,仔细看了几遍,有些狐疑地说:“这……这些字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这些字直接连在一起,什么意思都不是,”王玄之收回手,把信放回桌上,又从桌上拿起一本早已经准备好的《诗经》,“可要是对照《诗经》来读,就有其他的意思了。”

他把《诗经》摊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任城王看:“第一处掐痕在第五个字上,对应的就是《诗经》里的第五篇,第二处掐痕在第十一个字上,对应着第五篇中的第十一个字。依次下去,下一个字代表篇数,再下一个字又代表字数。这些挑出来的字,就能连成一句话了,是在告诉收信的南朝人,要回给另外一封信。冯昭仪的信上,什么记号都没有,这封有掐痕的信,是高贵嫔写的。”

前一天晚上,王玄之带着李得禄闯进南朝送亲队伍居住的驿馆,把所有人聚拢在一起,一个一个地用刑,其余人都要在一边看着。李得禄的本事才使了不到十分之一,公主的奶娘就再也支撑不住,吓得招认了。

任城王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这才猛地合上书册说道:“南朝人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想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主意来?”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王玄之原本也是南朝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王玄之却丝毫不以为意,用手指点着那本《诗经》说道:“这方法的确狡猾,而且需要从小背熟了这本书才行,一个字都不能错。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高贵嫔是高氏送进宫的女儿,高氏虽然自称是渤海高家的后人,实际上却是高丽人。我还听说,从前宫中的高太妃和如今的北海王,都不大擅长汉学,那高贵嫔怎么能够对汉文、汉书如此熟悉呢?这件事本身,恐怕就值得深思。”

王玄之语调温和、循循善诱,说的话又很有道理,任城王听得频频点头:“不错,而且这封信也可以确证,跟南朝联络的人不是冯昭仪,而是高贵嫔。这样的人留在宫中,实在是个天大的祸患。”

任城王年轻时,也曾经杀伐决断、四处征战,此时雄心又起,沉声说道:“高贵嫔是二皇子的生母,现在正是二皇子监国,不如干脆调动本王的亲卫,先处决了高贵嫔再说。”

“不可!”王玄之赶忙阻拦,如果调动亲卫,那可就真成了逼宫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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