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她们去梨花村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男教师,叫黎为勤,梨花村本地人,教了三十多年书。看上去老实巴交、严肃认真。穿一件灰白相间的花格短袖衬衣,除了脖子下一颗,每颗纽扣都扣得整整齐齐。蓄着寸许短发,一丝不苟地梳得光溜溜的;长着一张瘦削亲切的脸;胡须经刻意剃过,看不出青色胡渣,仿佛压根儿没长过胡须。
他说话像学生写作文:
为啥叫梨花村啊?说来话长……
话说很多年前,这里荒无人烟,满是荆棘和灌木,飞禽猛兽横行。这年,朝廷政变,宫殿被烧毁,皇帝趁乱逃了出来。他携妻带子,乔装打扮,几经辗转,逃到这里。此时,天快黑尽,他们几天几夜没进食了,又饥又饿又累又疲惫。几近绝望时,走来位美丽少女,她貌美如花,气质不俗。她见他们这般光景,拿出几个梨子,递与他们。他们千恩万谢,不敢贪多,只顾狼吞虎咽。这梨子看似与普通的无异,但甘润可口,吃一个就饱了。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一家倒头睡了。待醒来,一切都变了。女子已不知去向。荆棘灌木不见了,飞禽猛兽也不见了。沟里长满了梨树,梨树上开满了梨花,如梦如幻,美丽异常。寻思,那女子定是上天派来帮助他们的仙女,赏给他梨子,‘梨’与‘黎’谐音,当是要他远离纷争,远离政治,安心做个黎民百姓,别再有非分之想。于是,皇帝改姓为‘黎’,将这里取名“梨花沟”,自此隐姓埋名,伐木造屋,垦荒种地,安家度日,繁衍生息,并告诫其子孙永不做官,世世代代过平淡日子。
皇帝安顿好家人,在遇见仙女的地方建庙,取名“仙女庙”。每到粮食丰收,果木成熟,必先上庙供奉后才肯亲尝。如有过往行人,或乞食流浪者,庙里免费供应茶水,提供食宿。村里有孤寡贫寒、无依无靠、无家可归之人,愿到庙里居住,帮着打点、守护庙门者,庙里的收入便作为他的生活补贴和施舍济贫之用。
习俗流传至今,如今,庙里还住着一个七八十岁的孤寡老人,村民轮流为庙里担水,几十年如一日。每到庙会日,人们就到庙里朝拜,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可惜古庙被毁,石头拆下来修了半个水库。现在你们看到的庙,是后来村里人凑钱修的。
……
说也奇怪,这里的梨树每年春季和秋季都开花。每当梨花盛开,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像花的海洋,凡过往行人无不惊呼赞叹。老的梨树死了,总有新的长出来。梨子又大又甜,远近闻名。有人将梨树移栽到别地,结出来的果实味道远不及这里的甜美,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像下了魔咒似的,梨花沟祖祖辈辈都扎根这土地上,至今没出个像样的读书人。啊?你说我啊?我不是知识分子,只读过初小,我父亲是伙食团工人,我顶父亲的班,因为缺老师,学校把我弄来滥竽充数。我们村三个正式老师,另外一个黎刚老师,比我小,(大家喊他‘黎老师’,喊我‘老黎老师’,喊幼儿老师‘小黎老师’。)黎刚老师也是本村人,是退伍军人。还有一个女教师,姓伍。
说起伍老师,她享了父母的福了。当年有位知青下放农村,她父母像待亲儿子一样。知青有回生了重病,伍老师父母深更半夜用板车拉他去医院,走了两个多小时。医生说,再晚去半个小时,他就没命了。后来,知青回了城,伍老师也找到了工作……
走过了一条条曲折的沟,翻过了一座座陡峭的山坡,两个女孩背着行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早已疲乏不堪。黎老师帮她们提了两个大包,仿佛没有累的迹象,依然讲得滔滔不绝,也没歇息的意思。走起路来,步履轻快,似闲庭信步。
突然,她们眼前一亮!一个梦中仙境跌跌撞撞地呈现眼前。这梨花沟真是上帝赐予的别有洞天,与它相邻的村庄都是杂草丛生的丘陵,唯此地是片宽阔的平原,周围的山坡将它围了个圈。沟里长满了梨树,梨树上开满了梨花,梨花村就像住在天堂的仙女。虽已是初秋,万物经过盛夏炽热的疯长,如今繁华落尽,只待秋风乍起,便将凋零、衰颓。而这满沟的梨花却忘了季节般,炽烈地绽放,定有位泼墨的画家,饱蘸着洁白的颜料,挥舞着粗犷的画笔,捧着满溢的浓烈与娇艳,深情款款,把村庄装扮得粉妆玉砌。这不正是晏如梦里所见的景象吗?仿佛冥冥中,有只命运的手推动指引着你,让你朝他指示的方向走。不知道是她在等待梨花,还是梨花在等待她。总之,就这么不期而遇了,并将结下不解之缘。只是,花是梦里的花,人已不是梦里的人了。
忽地,梨花深处传出两个妇女的争吵声,大略是这家的梨树遮住了那家的庄稼,这家砍了那家的树,那家挖了这家的地界。吵着吵着,就换了不堪入耳的话,成了完全偏离了主题的散打式攻击。
“老子就了不起,咋了?有本事你把他顶翻,你来当啊!”
“我当不成,我儿子就当不成啊?我儿子儿孙就当不成啊?”
“当然当得成,换了种肯定能当!”
“谁换了种?谁换了种?我男人都没说,你凭什么说?你哪只耳朵听到了?哪只眼睛看见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得好!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梨花村哪个不知道某某是什么人?”
……
吵架双方恨不能把对方抽筋扒皮地撕裂在大庭广众之下,越碎越好。
吵着吵着,又换了话题。
“好久欠了你钱?把话说清楚!”
“几年前,老子男人给你犁田,田里的粮食都x到肚皮里变成屎了,你不记得了?”
“放你妈的屁!哪年犁了田没给钱?哪年不是一犁完就给钱!”
“那年你害寒老二没钱,你说等到卖了肥猪给,这么多年,卖了几十个肥猪了都没给!”
“这么多年了,我又没搬家,你干啥去了?偏偏今天想起问我要钱了?”
“这么说,我没向你要,还拐了?人靠自觉,需要人提醒?每回问你,你都推下次……”
“平白无故说我欠你钱,证据呢?空口说吗?哪个不会信口雌黄?我还说你欠我钱呢?”
“莫说那么多,不给也算了!老子亏得起,就当送了烧香礼。这辈子不还,留到下辈子还我,下辈子变老母鸡生蛋还我,老子天天摸你xx。”
“……”
冷晏如暗想,看来,哪里都有复杂的人事啊。想发表点看法,却见黎老师和袁翠陌都低头不语,她也不好开口。
不觉走到一座被称为“学校”的建筑物面前。吵架的声音隐约可闻。几个孩子正在墙脚下扇“豆腐干”,见到老师,都立身靠墙站着打招呼。老黎老师才想起忘带钥匙,孩子们猴跳着跑黎老师家拿钥匙去了。
翠陌和晏如用眼神交换着惊讶和失望,“这就是学校?”这哪里是一所学校?分明就是一家住户嘛!这建筑物坐落在小山坳里,深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学校东边是一个村子,村子里有十来户人家,也在一片竹林中。西边有个全敞开式的土泥巴坝子,坝子旁也有几户人家。晒坝上铺满了晒席,晒席上铺着稻谷,几只鸡鸭悠然在稻谷里哼哼唧唧地从东吃到西,从西吃到东,边吃边无节制地拉屎拉尿。坝子四周长着些树,有梨树、桃树、槐树等,桃树和梨树的树干被爬得光不溜秋。坝子周围有一沓没一沓地长着些杂草,像秃子头上的头发。从角落破落的乒乓台和两个破旧的篮球架推测,这个用来晒粮食和供鸡鸭拉屎的坝子,同时也是学校操场。乒乓台面由木板拼接而成,木板多处开裂,像一位身经百战的退伍将士,伤痕累累。木板上的漆被磨损得差不多了,像曾有几分姿色的妇女被岁月割裂得只见一些隐约的美好。乒乓台中间放了几块规则不一的石块,石块上放了根木棒,充当拦网。篮球架也是用木头做的,木架没上漆,被磨得光滑滑的,其它够不着的地方,就长着黑黑的霉。一块篮板的中间破了个洞,破洞比篮球小,还不影响投篮。学校前不到十步远就是一块块水田,水田旁几米的地方有一口井。这哪是一口井,分明是经过粗浅隔离了的水洼。毫无疑问,山上的洪水、地上的污水甚至田里的粪水都无阻碍地渗入井里。这口井是村里十几户人家唯一的饮水资源。要进得学校校门,首先要爬一段斜斜的小土坡,还需登上几级石梯子,然后上得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上凹凸不平的千层泥被踩得又硬又光滑。
严格说,学校的建筑还不错。黎老师说,学校是黎氏祠堂改造成的。房子是典型的中国旧式建筑,墙壁用木板做成,窗户是镂花的木格窗。可能修建的时间太久远,木板墙上有许多木蜂钻过的小洞,窗格也多处脱落,有的就悬挂在窗户上,破落不堪的地方也做了简单修补,显然不是专业木匠所为,修补用的木材是学生的课桌腿或者是砍得粗略的木板,铁钉没钉进去,就弯着暴露在外。修补后的窗户显得极不协调,就好像一张标致的脸上留了几道伤疤。学校大门也用厚厚的木板做成,没有油漆,颜色变成黑黄黑黄的了。墙壁和大门就像画家的调色板,被人涂抹得五花八门:有用铅笔画的单调的小花;用粉笔画的白色的太阳;用墨汁写的骂人的脏话;也有用各色笔画的不成样子的人像,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不成图形的线条,有用锐器凿出的小洞……旧的线条模糊,新旧线条相互拥挤重叠。
学校像一位垂垂老妪佝偻在山坳里。
透过窗户能看清校园的全部布局。这是个方正的四合院,北面和南面各有两间教室,东西两面地势略低各有一间教室。中间是一个天井坝子,地上用青石板铺成,西北角上长着一棵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很茂盛,几乎独霸了天井上空的阳光。学校被树木严实地罩着,显得阴冷、潮湿、压抑、沉闷,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粪尿味。
“以前,有人给钱买学校的粪,现在壮劳力几乎出外打工了,地种得少,种地也用化肥,学校出钱请人担粪都找不到人了。”老黎老师大概也闻到了臭味。
拿钥匙的孩子气喘吁吁地来了,全是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样子,一个孩子鼻涕快流到嘴里了。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老黎老师发话了,“牛牛,你擤一下鼻屎,要不要得?啧啧!舍不得啊?”
大伙都笑了,只有牛牛尴尬地憋着,他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用一双黑乎乎的小手在鼻子边一拧,鼻涕顺着手流到地上,鼻子周围新添了一道黑斑。
“他留到煮面,免得放盐。”一个孩子讥诮道。
孩子们又都大笑起来,牛牛仍憋着不笑也不哭。黎老师悄悄告诉她们,牛牛是个可怜孩子,母亲患有精神病,不发病时,生活还能自理,一发病就到处乱跑。他父亲在外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也很少寄钱。他跟着奶奶,吃穿都成问题,学校免收他的学费,他才勉强上了学。
黎老师把校门打开,孩子们也蜂拥而进,猴急着往各角落窜。
老黎老师带她们浏览了一遍学校,最后打开了西南角一间屋,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蛛网密布,臭虫、蟑螂张皇四窜。屋顶上的青瓦漏出一道道缝隙,时有老鼠路过碰到瓦片发出刺耳的脆响。这是一间不足4平米的屋子。木板砌的墙脚被风化得黑乎乎的了,木格的窗户也坏了好些,泥糊的夹板一大块一大块地脱落,露出与泥土颜色不一致的零乱的稻草段和竹篾条,从屋里可以清楚地看见隔壁教室的桌凳,可以想见,从隔壁教室也可看见这里的一切。屋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张高低床,床上堆满了皱巴巴的泛黄的作业本、几本变形的教科书、几只粉笔盒(盒子装有半盒写得只剩豌豆般大的粉笔粒)、几根被摸得光滑的充当过教鞭的细棍;床的旁边搁着两张学生用的课桌,课桌上摆了好些东西:几截铅笔,一本翻开的写得密密麻麻的还剩不到10页的教案本;一盏用墨水瓶做的结满尘土与油污的煤油灯,灯芯只露出豆粒大小的尾巴;一个干涸的结了痂的红墨水瓶,瓶里插着一支秃头的钢笔;一个留有牙齿印的破旧的铃铛;还有些零碎的玩意儿。床角下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煤油炉。地上放着几把光秃秃的扫帚,一个不知凉了多久的缺了边的炭炉,炭炉边放着一个盛有炭灰的撮箕、一把生锈的火钳,几棵豆芽从撮箕的灰里冒出孱弱的身子。炭炉旁有一口石缸,缸里积聚着从墙上或屋顶掉落的尘土,蜘蛛织了一层又一层网,网上有蟑螂、苍蝇和不知名的虫子的尸骸。每个物件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每个角落都残留着生命的气息,这气息变得残破、微弱以致死寂。
“这是学校唯一可以住人的房间。你俩将就住着吧,以后向乡**反映,争取拨点经费再整修一间出来。这间房住了好几个老师,大多只住了一年或两年。这些东西是王老师留下的,她是个好老师,书教得好,认真负责。学生喜欢她,她也舍不得这里。可是,前年她生了孩子,就调走了。这里留不住人哦……”
简单交代后,黎老师就忙着回家收稻谷,将这间暗黑的房间和空寂颓废的校园留给了两位初来乍到的女子。
过了几天,老黎老师打完谷子,将晒得焦干的稻谷收进粮仓,卸去一身疲惫,成功由一个地道的农民转型为一名教师。他收拾得精神整洁,掖着用了几十年的公文包,来到学校。日上三竿,鸟儿们飞得倦了,坐在树杈上闲聊。学校门还没开,从里面锁着。他心想,这俩孩子这么晚了还没起床,肯定也是偷懒惯了。
喊了好大会,没回应。他心里一沉,完了,该不会出啥事了吧?她俩要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交代!当他手敲得快红肿时,里面传出微弱的声响。门缓缓开了,他看到两个头发凌乱、脸色蜡黄的女孩。初一看,他没认出来,以为是哪里逃荒来的叫花子。
袁翠陌苦笑道:“你再不来,只有给我们收尸了。”
黎老师心一紧,她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