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黎老师一离开,她俩就忙开了。房屋虽然破旧,也算个安身的窝。她们干得很认真,很卖力,决心让它成为温馨、舒适的避风港。(尽管她们已经很累了,累得倒下就能睡着。)她俩配合得很好,将废旧无用的东西搬出去(当看到床下半瓶煤油时,晏如一犹豫,留了下来);将凹凸不平地铲平整;将水缸洗了一遍又一遍;将床、桌子、凳子等擦得现出木质的本色;再将墙上贴了旧报纸。报纸是一个叫黎放的孩子从家里拿来的。他爸是村支书,每周都有报纸。村里人没读报的习惯,读也只读些奇闻异事,以做聊天的资本。村民裹面、包东西时,才去讨几张。黎放他爸偶尔也翻翻,一般在报纸刚领回来时,过时便不问津。报纸堆在屋里,放得泛黄或被虫蛀了。他家引火用的都是报纸。
“领了报纸给我们看,看完再还你。”晏如说。
黎放爽快答应。
不觉天已晚了,农家的灯火陆续亮起,劳作一天的农人将疲倦的身体关进了简陋的屋子,破旧的木窗飘出时远时近的声音——呼唤牛羊回家的声音,一家人围在桌旁边吃边聊的嬉笑声,锅碗瓢盆碰撞发出的欢快乐音……黑夜悄悄光临这座空洞的校园,夏虫开始了杂乱无章的合唱。梧桐树也笼上了黑色衫衣,讳莫如深。飞虫绕着昏黄的灯,飞来。飞去。
很快,她们就验证了一个宝贵的人生哲理:恐惧、寂寞、孤独、理想、道德、情操、爱情等是昂贵的奢侈品,温饱是廉价的必需品。
当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这间不像人居住的屋子,收拾成勉强可以蜗居的房间,准备犒劳自己时,才想起,她们只带了米、面、油等食材,忘了带生火的炉子和燃料。她们拖出床下发霉的煤油炉,将半瓶煤油(庆幸刚刚没废弃它)倒进油炉。将米淘洗干净,煤油炉点燃,又才想起:没煮饭的锅!
没可吃的东西,周遭只有坚硬的木头、朽坏的墙壁、冷漠的树、嘤嘤呀呀的蚊虫,还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饥饿。今早上在馆子简单喝了点粥,吃了两个馒头。开完会忙着赶路,肚子早闹革命了。只因人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窝,不依靠别人,不看人脸色,她们兴奋、激动,不顾饥饿和疲劳,忘我地收拾整理屋子,一时竟忘了考虑晚饭该怎么解决。最后,她们终于从一大堆还没整理好的行李中找到了几条红薯,那是晏如临走时奶奶让她带的。她俩如获至宝,用水简单洗了洗,皮都没削,就啃了起来。在垮哒垮哒的啃啮声中,她俩流下了无声的泪。
夜色越来越浓,恐慌越来越烈,饥饿占了上风,黑暗退居其次,蚊虫的叮咬为次中之次。
摸黑躺下,经不起消化的生红薯早已消耗殆尽,她们辗转反侧,将自己翻成了咸鱼干。
第二天,寻遍所有角落,再也找不到可充饥的食物。没有熟悉的人,没有百货店,连小商铺都没有。农民忙着抢时间,要赶在下雨前将稻子收进粮仓。望着黄澄澄的稻谷,饥饿感更强烈了。她们像流落在荒野的孩子,消化着头天晚上啃进肚子的生红薯,肝、胰、脾、肾、胃、肠像一个个饥饿的猛兽,为争抢不足的营养元素,在肚子里掀起了革命。
她们将昨日丢弃到垃圾堆的七拱八翘、污渍斑斑的锅拣回,洗了半天,才勉强露出锅的本来面目。准备停当,放煤油炉上煮,煮到中途,水刚掀起波纹,煤油炉就泄气了,荧荧地燃一缕绿火,再没动静了——没煤油了。
在一个角落里,她们找到了几个炭元,是人家残存下来的。上山找了些干木柴,搬出炭炉,将干柴砍成一小截一小截的,铺在炉底,用报纸引燃,火苗熊熊燃烧起来,热辣辣地舔舐着她们的脸。火光斜斜地飘过,将她们的脸衬得灵动美丽。这些蓬勃勃的火,给她们以希望,以信心,她们仿佛看到了白米在水里欢快腾跃的样子,仿佛闻到了从锅盖溢出的饭香。肠胃开始雀跃,发出咕噜咕噜的欢呼声。她们将炭元放在火上,浓烟像狠心的恋人,熏得她俩泪流满面。浓烟过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火苗逃离柴棒,火星越来越小,越来越文弱,以致彻底熄灭了。柴火像与炭元有仇似的,明明燃得很旺,炭元一放上去,它就熄了。反复几次,依然如故。炭炉没引燃,填肚子的希望又破灭了。
她们又找来几块石头,在田边挖了个洞,临时搭了个灶,捡了干木材烧火。眼看火已旺了,马上就能闻到饭香了。她们正暗暗崇拜自己,打算互相表扬一番,却发现锅里的水越来越少,添上水,不多久,水又少了。原来,锅底正在漏水,越来越厉害。添了几次水,饭煮成了包浆饭,锅底起了厚厚的锅巴。尽管嚼在嘴里像咬虱子,糊锅巴更是碦牙,她们还是将它全塞进了胃里。
袁翠陌是吃过苦的人,挨过不少饿,受过不少冷遇和白眼。有次,她不小心摔坏了一只碗。二妈揪住她头发,用衣架打她的头,敲得脑袋失去了知觉。奶奶刨开她头发,看到她头皮上密密层层的血点子,禁不住流出了泪。还有次,三姑不在家,她不小心碰掉了表弟正喂向嘴里的鸡蛋。三姑父知道了,认为她是没吃到蛋,伺机报复,故意碰掉的。“你他妈的,老子白养着你,没饿死你,就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姑父饿了她一天饭。现在,她有工作了,能挣钱养活自己了。她要找回尊严,找回自信。她要活出人样,活给不满意她、不喜欢她、不善待她的人看。她要开始全新的人生——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卑躬屈膝,不用为了一粥一饭而讨好谄媚任何人。所以,她宁愿挨饿,宁愿饿死,也不愿乞求别人。
偶尔有人经过,有担着稻子的,有扛着机器的,有赤着脚拿着镰刀的……都是忙碌的人。“能借口锅吗?”话到喉咙,又咽了下去。总不能让人扛着重物,停下手中的活,来听你的恳求吧?像乞丐一样,她们做不到!她们也想到了仙女庙,黎老师说过,仙女庙是个乐善好施的地方,专门拯救受苦受难之人。她们下定决心,要去讨点吃的。于是,她俩你推我,我推你,磨磨蹭蹭走到半路又折回了。庙里住着什么人?他会帮我们吗?——我们不是孤寡之人,不是无家可归者,不是乞丐,不是路人,不是可怜虫,是人民教师!万一他随便找个理由拒绝,如何是好?如果有一天,学生知道他们老师曾因口腹之役在庙上乞食,那该是多大的笑话!她们的尊严何在?颜面何存?
尊严算什么?面子算什么?填饱肚子才是王道!上一个人错过了,她们暗下决心,碰到下一个一定要说。遇到下一个了,还是说不出口。“你好,吃饭没有?“吃了,你们呢?”“也吃了!”心里明明想着那么说,怎么说出来就变了?
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就又挨到了天黑。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了,想求助都已不可能了。
饥饿、无助、孤苦、寂寞像鳄鱼的巨齿,撕咬着她们。
晚风吹动着梧桐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突然,翠陌翻身起床,惊喜道:“有了!”拿着手电筒,拉了晏如就往外跑。跑到梧桐树下,翠陌捡起一张船形的“叶子”,“小船”的“船舷”上长着一颗或两颗豌豆大小的黄棕色果果。她摘了一个,剥开皱巴巴的皮,砸吧砸吧地嚼着吃了,又剥开一颗,给晏如。“吃嘛,好吃。我大姑村里有棵这种树,一到秋天,果子成熟,风一吹,载着果果的‘小船’就会飞下。我们常常候在树下,一见‘小船’掉下,就飞奔着捡起吃。有次,我跟表姐同时抢一只‘小船’,我先抢到手,表姐不依,一耳光打在我脸上……是不是很香?”
“如果炒了吃,会更香。”翠陌在回忆中嚼着梧桐果。她口里的,不知是苦还是甜。
来不及品尝它的味道,晏如立即投入到寻找梧桐子的行动中去。一颗,两颗,三颗……直到将地上能找到的,全找出来吃了。她俩拼命摇着梧桐树,希望梧桐子如雨点一般哗啦哗啦往下掉,谁知树太大,竟没能撼动它一丝一毫。硕大的树干,只略微震动了下,像是对她们报以轻蔑的嘲笑。她们从教室搬来一张桌子、一条凳子,将凳子放在桌上。晏如把着凳子,翠陌站在凳子上。好容易拉到一条树枝,摘了几颗,牙缝还没塞到,又没有了。“要是有根竹竿就好了。”找遍了所有角落,只找到几条教鞭,离梧桐果还有遥远的距离。眼看着成串成串的梧桐子挂在树上,却再也够不着。饥饿像唤醒的毒蛇,啃啮着的肠胃。
她们只好再次躺下,做着卖火柴的小女孩做过的“烤鸭”的梦。不过,晏如做的,是烤红薯的梦……
晏如爱吃烤红薯。剥开一层焦黄的皮,黄灿灿的瓤,透亮透亮的,散发出香甜的美味。用牙齿轻轻一咬,滑腻腻,甜丝丝,刺激着味蕾,由不得不馋涎欲滴。不几下功夫,一根胖乎乎的烤红薯就被她消灭了。冷颖最讨厌吃的却是红薯,她说,只有猪才喜欢吃这么糟的食物。那年月,日子穷,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而冷颖就算饿死,也不吃它。照得见人影的稀饭里,除了红薯,碗底只剩数得清的白米饭。煮好饭,晏如妈先用勺子将锅底米饭捞出,和上米汤,一碗给孩子奶奶,一碗给冷颖。
生活条件逐渐好转。每天中午烧完火,奶奶就会刨开灰,选两根又光又亮的红薯放进火灰里,再在旁边煨一罐饭。放学,冷颖端罐罐饭,晏如吃烤红薯。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如毒药,一经养成,很容易习以为常。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不喜欢吃红薯的冷颖该吃罐罐饭,喜欢吃红薯的冷晏如就该吃红薯。没人想过,晏如也有不想吃红薯,想吃罐罐饭的时候。有回,晏如先回家,刨红薯时,不小心将冷颖的罐罐碰翻了,罐里掺进了柴灰。她正销毁“证据”,却被冷颖撞了个正着。她误以为晏如要吃她的罐罐饭,二话不说,一掌将罐罐打落在地,罐罐摔得粉碎。守候在旁的鸡毫不客气地分抢了散得一地的南瓜饭。冷颖要抢晏如的烤红薯,晏如警惕,巧妙躲开。冷颖不服,又追不上她,就使出杀手锏——哭。哭,是大多孩子的有效利器。哭不是示弱,是以退为守的进攻。结果,晏如妈不问青红皂白地将晏如打了一顿。晏如那次真的恨了她妈一回。但此后,留在灶里的,变成了两个罐罐饭。
晏如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从家里到学校,有二十多里山路,要穿过几道沟,翻越几座岭。一路上几乎碰不到一个人,野草、荆棘缠绵在道路旁,雨雪或降霜之时,踩在上面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若滚下山崖,非死即残。高中三年,母亲每次要送她走到半路,直看到行人,才独自返回。母女俩的脚印散乱在这些坡坡坎坎的小路上,披着月光出发,戴着星星回家。
高三那年冬天,天老爷像故意与他们作对似的,不是刮风,就是下雪,天气奇寒,尤其对于衣衫单薄的学生来说,简直难以抵御。每到吃饭时间,从蒸笼取出一个箩筐,立即有无数双手,倒腾着一个又一个形状不一的饭盒,找到自己的,就像寻到宝物般,兴奋地捧在手上。冰凉的手遇上滚烫的饭盒,并不像冰棍遇上开水顷刻就化了,而是不几时,手没暖和,饭盒也凉了。这天,下着小雨,雨中夹着水雪,滴在脸上,像碎玻璃般扎着肌肤,凉沁沁地疼。晏如刚端到自己饭盒,因为太烫,她想换只手,但冻僵的手太不活泛,左右手交换的瞬间,饭盒赌气似的滑掉了,饭倒了一地,饭盒摔变形了。她只好空着肚子回到教室,饥饿、寒冷像两个孪生的催命鬼,联合肆虐她……
下课,极少人出教室,蜷缩着,保有着室内可怜的温度。教室出奇安静,静得能听见胃肠翻卷的声音。晏如趴在桌上,隐隐听到有人叫她,声音很熟悉,令她不敢相信。她抬起头,微微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教室门口一个黑漆漆的身影,背着背篼,头发蓬乱,两只手揣在怀里,嘴里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她慢吞吞走出教室,寒冷和饥饿突然变本加厉地爬满额头。
她在同学嘲讽与疑惑中跑出教室。母亲含笑望着她,用目光亲吻她的额头,她的脸。她穿着一件红色灯草绒外套,这是她跟她爸结婚时,她爸为她缝的嫁妆。平时她舍不得穿,出门才穿一次,回家就脱了,洗好,压在箱底。所以,衣服仍保持当初的色调,一点不显旧。但结婚时是春天,缝的是春秋装。冬天套了棉衣,就显得短了,衣角下摆露出泛旧的花棉袄。她鼻尖红红的,若在平时,晏如定会笑她是“红鼻子哥哥”。但此刻,她笑不出来。母亲的手揣在棉衣里,像只呆笨臃肿的企鹅。晏如的心比天气更寒:她第一次发现母亲这么土,土得和她脚上的泥一般地道。母亲从怀里抽出双手,捧着一团旧报纸,鼓鼓囊囊一大包。她迟疑地看着母亲,迟迟不肯伸手。
“喏,烤红薯,热的……”
晏如惊异地看着母亲:原来她手揣在内衣里,是为了不使烤红薯变凉啊!红薯还是温热的!二十几里路,母亲就是这样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红薯啊!她是怎么负着重物,怀揣红薯,一步一步地走过那些湿滑的山路啊?
“冷了不好吃,天冷,吃点热的暖暖身子。”母亲絮絮叨叨地说。
一股冷风钻进鼻孔,她的鼻子一酸,一行热泪挂在脸上。
她接红薯的手不经意碰到母亲那双长满了老茧的疙疙瘩瘩的手,母亲的手痉挛着,她害羞似的缩回手。她猛然看见母亲手上的冻疮,红一块,紫一块,像烟熏的腊肉,一处已破皮,流着肮脏的脓水。她的喉咙像被扎进了无数颗钢针,一阵一阵地疼。她顿觉捧在手里的红薯很沉很沉,直压在她心底。她吃着尚有余温的带着母亲体香的烤红薯,红薯很甜,很暖,暖到了心里。
那一刻,她才知道,母亲是深爱她的。
晏如吞了吞口水,不断回味烤红薯的味道。
起风了,一张船形的梧桐叶飘进梦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