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毛坯公路,一边是陡峭的悬崖,一边是险峻的山峰。峭壁间倒挂着稀疏的灌木,暴露的巨石以深不可测的表情俯瞰路人。路面很窄,只容一辆车子通行,若遇会车,须远远鸣喇叭,找宽阔处停下。若狭路相逢,则会堵上半天;要么倾巢出动指挥倒车,错车;要么引起谩骂,甚至打架斗殴。倘使下上个把月连绵雨,雨水把公路泡胀了,再经车子来回碾压,泥浆就会像糍粑一样又软又糯,路面形成大大小小的壕沟,底盘低的车辆无法通行。(这是同行的老妇人说的。)
她换了两次大巴,又坐上三轮在凹凸不平的驼峰路上颠簸,直颠得五脏六腑翻了几个身。她满怀惊惧之心观察身旁的人,发现他们都若无其事、面不改色。脑里猛地蹦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话来,云帆说这话时,她产生过不详预感……怎么又想到他了?她扔包袱似地摇摇头。
到达会元乡,已是下午五六点了。
小街极小,一眼能望到头。街头的人说话,街尾的人可以搭腔;街尾的人炒菜,油烟会窜到街头去。街上有几个杂货铺,摆着些零零碎碎的日常用品,灰尘密布。随处可见围着打扑克,搓麻将,喝茶聊天的人。
晏如找了家旅馆住下。旅馆临街面是饭店,中间半堵墙隔开,后面是旅舍,旅舍黑暗、潮湿,白天也需开灯。里间摆满了箩筐簸箕,装着萝卜、青椒、西芹等蔬菜。地上堆着些脏衣服、脏床单,鸡、猫、狗在上面走来走去。老板娘见了,赶走猫狗,将衣服、床单囫囵丢进一只装着半筐白菜的箩筐里。老板娘五十上下,微胖,脸宽,五官粗大。她主动跟她聊天,聊学校,聊人情,聊她的子女。知道她是新来的老师,更热情了,特意送了素菜汤,结账时将零头也少了。她说,会元乡偶尔分来一两个新老师,不到两年又走了。
第二天,冷晏如到学校报到。校长姓杨,四十多岁,身材矮小,肚子上长着无处安放的脂肪,看上去像一个“不倒翁”。“不倒翁”满脸堆笑,笑的时候,臃肿的肌肉堆积到耳朵附近,让人担心耳朵的命运——会不会被挤出脑袋?
校长办公室在陈旧的教室间“鹤立鸡群”——瓦是新瓦,屋檐下的梁和柱子都用朱红的漆漆过,墙上刷得雪白,地板铺了瓷砖。校长麻利地打开电灯、电扇、饮水机,把一条毛巾放到自来水下搓洗。一个剪着短发,细眉细眼,皮肤黑黄,穿一件白底红花衬衣的名叫“袁翠陌”的女孩,一个健步过去,说:“校长,我来擦吧!”
校长也不推辞,将毛巾递给她。几个新教师拿的拿扫帚,拿的拿拖把,不一会儿就把办公室收拾得干净整洁。
校长坐下,摸出一包中华烟,娴熟地撕开包装,抽出一支放在嘴角,点燃,猛吸一口,吐岀一圈圈白色烟雾。像一匹饿狼终于捕得猎物,“饕餮”一阵后,方放下二郎腿,将空着的手搭在椅背扶手上。若略开小差,可看到校长有双肥厚的手,一根根雪白的手指,像刚出土的老母虫。遗憾的是,食指和中指被烟熏黄了,不然,真是一双“有福气”的手。他身子斜对着四个新教师,和蔼可亲地说:“我们这里条件艰苦,比不得大城市。全乡一共11个村,总共差12名教师,还有五个村小教师同时上两个年级……”
“杨校长说哪里话,我们为了吃苦、锻炼才到这里来的。”一个个子矮小,头发油腻,眼珠子滴溜溜转的男生陈宜兴,在校长说到“条件艰苦”时插话道。
校长猛吸一口烟,“这几个村,你们选一个吧。”
“梨花村”三字赫然进入冷晏如眼帘,她想起了有关梨花的梦和故事,在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选择了这里。后来才知道,那是离乡镇最远,条件最艰苦的村子。袁翠陌也只好被动地选了梨花村。
当他们在一串陌生的村名中挑选时,一辆白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这所破旧的校园,就像乞丐的头上别了枚精致的头饰,更使学校显得寒碜了。“不倒翁”校长条件反射般弹跳起来,奔向轿车。车门打开,钻出一个身材高大,有领导气度的中年男人,同时钻出一个少妇和一个少女,少妇耳朵、脖子上都戴着亮晃晃的金银首饰,像刚做了面部整形手术,一脸严肃凝重。少女脸上挂着微笑,那笑容像设置好的程序,僵硬做作。
“哎哟,王书记,你亲自来了啊?”杨校长与王书记站在一起,顿显“玲珑”了。
“姨妹姨妹,姐夫一半,他肯定来啥。”校长旁边的李主任打趣道。
杨校长边给王书记递烟,点火,边开玩笑道:“他老哥日子滋润得很哦,出门左拥右抱的。”
王书记像没听见似的,吸一口烟。“兄弟,你找**要点钱,把公路修一修嘛,实在太烂了。”
“哥额,我哪有那本事嘛?学校这个清水衙门……”杨校长谦逊地摆摆手,弹弹烟灰,转向王书记夫人,开玩笑道,“嫂子今天受惊了哈,等会好好给你压压惊。”
“那路哦!我从不晕车的,今天晕惨了。”王书记老婆装着听不懂,打岔道。
王书记凑近杨校长耳边,小声说:“你怎么没办法啊?”
杨校长微笑着摇摇头,谦虚地说:“嗯嗯,不行……”又故意抬高嗓门,“好久不见,老哥越来越富态了啊。”
“没办法啊,想减减不下来。你也差不多哦。有‘三高’没有?”
“才做了全面检查,只有血脂稍微偏高。”
“不错嘛,这个人,血压血糖血脂都高。”少妇指着丈夫的头,撒娇地说。王书记本能地将头一偏,用手肘挡住了妻子的手。
“我们这种在酒桌上打拼的人,真是身不由己啊!最怕的,就是身体出问题。廖仲春,你认识不?”
说话间,几人走入校长办公室。才想起坐着的人,杨校长摸摸后脑勺,指着呆坐在旁边的新教师,对刚来的少女道:“温巧霞,这四位也是刚分来的。”
四人欠身,微笑,让座。温巧霞正觉无聊,见到同龄人,便挨着坐下,笑容也活泛起来。于是,五人便小声寒暄,彼此问问哪里毕业,多久到这里等话。温巧霞听说四人都是大学毕业生,不由寡言起来。她是师范学校的委培生。
“廖仲春?怎么不认识嘛,我姐夫当乡长时,他是办公室秘书。” 杨校长边说话,边从抽屉拿出一罐包装精美的茶叶。李主任早将几只玻璃杯洗好,放办公桌上。
“对对,就是他。前天喝了酒,脑溢血,中风了,还在医院躺着。”见杨校长往玻璃杯倒茶叶,王书记摆手阻止道,“兄弟,我们带了杯子。”
“尝尝这个茶嘛。”杨校长拿过王书记的杯子。
“毛峰?我前年去黄山,也买了几包。”
“你别说,我这茶还真是黄山的。我一哥们在黄山做生意,给我带回的。”
王书记像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少爷怎样?”
“哎!别提哦,伤脑筋。”杨校长脸色灰暗,不住叹气。
“听说你要送他当兵?这条路不错,放部队里锻炼锻炼,吃点苦也好。”
“哼!昨天还和他妈吵了一架。管不了,脾气犟得很。”
“现在的年轻人,不好管。”王书记献殷勤道,“我一哥们,在云南那边,当团长了。”
见他们的话题越来越远,几个新人决定出去转转。校长立即答应,并嘱咐道:“十二点钟过来,一起出去吃饭。”
温巧霞也想跟去,被她姐夫叫住了。她站起的身子停滞在半站半坐状态。
学校在一个小山包上,山下有条碎石公路,这是唯一一条通向外面的路。临近街道的路也凹凸不平,好几处填了又裂,裂了又填。公路直通向小街。
学校分两部分,一部分是院落式建筑,主要为教学区;另一部分搭建在教学区的,是教师宿舍、伙食团、操场等,围成一大圈。教学区南面操场上有一个旗台,旗杆光秃秃的,像一个孤苦伶仃的单身汉。北面是办公区,办公区有两间办公室——一间校长办公室,一间主任办公室,另有间教师会议室。会议室摆着学生用旧的木桌木凳,桌凳上坑坑洼洼,就算堆积两尺厚的灰尘,也看不出来。东、西、南面是学生教室。川斗式建筑,青色的屋瓦,拱形的屋顶,木格的窗,青石砌的墙。共有十几间教室,教室四通八达,从这边窗户可以看见那边窗外的风景,风在教室盘旋一圈再从对面窗户飞出。教室里横七竖八地摆满了长桌长凳,这些桌凳仿佛刚从战场上退下的残兵,少有不缺脖少腿的。
经一小小过道,往左一折,就到教师宿舍区。宿舍就势而建,“一”字排开,红砖青瓦,参差错落,公用屋檐,公用过道。屋檐下五颜六色的床单、被套、内衣、袜子等在风中高高举起,又翩翩低回,相互碰撞,相互摩擦。头微微一偏,便从内衣、袜子下经过。宿舍里传出男女谈笑声,夸张的麻将声,时有人进进出出的开门、关门声。
“啧啧,打得好臭!明明人家做筒子清一色,还把一对二筒拆了!哎哟!”一个蓄着“飞机头”,戴着耳钉,穿着名牌服装的瘦高个的小伙子,张着大嘴,捂着心口走出,笑容还停在脸上,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见陌生人过来,他敛起笑容,乜了他们一眼,打一个响哨,将门狠狠一关,摇摇摆摆地走了。屋内争论声未歇,麻将声再次叠起。
拿着水枪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对“飞机头”小伙央求道:“川哥哥,我去你家里打游戏嘛。”
川哥哥摆摆手,道:“不行,上回把我遥控板搞坏了,我好容易才修好。”
男孩委屈地说:“是多多娃拆的,他想看里面装的啥子。”
“几个搞死棒!他不把他家电视拆了看!”
“哈哈!他昨天把他爸的BB机拆了,遭打惨了的。”小男孩幸灾乐祸地笑了。
“该背时!”川哥哥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说,“今天不来,昨晚熬了通宵,要回去补觉!”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男孩无奈走开,举起水枪,对着花坛狂射一番,似不解气,又照着晾在两棵树间的床单射了一枪,便往教学区跑。
杨毅原压低嗓门唬道:“逮到!”
小男孩扭过头,诡秘一笑,消失在过道里。
床单上留下一杠“水文版图”。
不觉到了午饭时间,冷晏如一行去办公室时,正碰上往外走的杨校长他们。刚好是晏如住的那家餐馆,校长解释,这是街上最好的馆子。老板娘一见杨校长等,热情招呼到里面包间,一边参茶,一边问怎么吃。杨校长让她将店里最特色、最经典的菜估摸着上上来。王书记带了两瓶五粮液,并和杨校长、李主任讨论酒的产地,酒的品质;又谈到哪些酒烈,哪些酒当时喝着没事,事后醉人等;话题又从中国的茅台、沱牌、五粮液,转到外国的酒,又从白酒说到红酒,从粮食酒说到勾兑酒;再陈述他们各自喝酒史上的“光荣业绩”,然后又回到喝酒与身体的关系上。仿佛在场的只有他们仨,其余人都是空气。
两把壁扇懒洋洋地转来转去,像有心无力的老妪,发出孱弱的风。苍蝇迫不及待地飞来飞去。菜迟迟未上来,温巧霞给大家分好碗筷和纸巾,提着茶壶倒茶。老板娘见状,要接过茶壶,温巧霞摆摆手,说:“没关系,你去忙。”老板娘连连说:“哎哟,哪能让你倒呢?这怎么要得?”
杨校长开玩笑说:“你不好意思,多敬几杯酒便是。”
老板娘笑道:“没问题。”
折身又端两盘瓜子进来,连连抱歉道:“各位兄弟姊妹,今天逢场,客人有点多,又是农忙,一个厨师回家打谷子,可能要多等会儿。先剥着瓜子儿,说说话。不好意思哈!”
众人连说“没事”,老板娘才放心出去。
王书记见老板娘走了,小声道:“她生意还好哦?这么个小馆子,一年能挣不少钱吧?”
“哼!不怕你笑话,一年这个数,稳当得很。”李主任伸出两个手指说,“可能还不止!”
“这么个馆子?”王夫人打量打量四周,不相信地问。
“嗯,别小看它,街上只有这家像样点,所以生意好得很。”
杨校长的BB机响了,他一边看信息,一边说话,一边抽烟,烟圈袅袅地盘旋在小屋上空。晏如起身推开那扇充满了油污和灰尘的窗户,一股夹杂着尘土的空气缓缓流进来,对室内空气的流动没丝毫影响。
菜上来,除了冷晏如和袁翠陌,其余人都开始喝酒。喝酒有很多规矩。一瓶酒的最后一杯酒叫尾酒,碰到尾酒的人要喝一杯;上瓶结束,下瓶的第一杯酒叫开瓶酒,遇到开瓶酒的照例要喝一杯。轮到杨毅原时,碰巧第一瓶结束,酒杯没满,尾酒和开瓶酒都遇上了,虽不情愿,他还是硬着脖子喝了两杯。杨校长给陈宜兴倒酒时,陈宜兴站着喝了,按规矩,被罚了一杯。接着上了只鸡,鸡头指向冷晏如,鸡尾指向了李主任。李主任二话不说,一口气连喝了四杯。杨校长又给晏如倒酒。她不明究里,温巧霞跟她解释,鸡鸭鱼上来时,头对着的人喝三杯,尾对着的喝四杯,这叫“头三尾四”。自打从娘胎出来,晏如都没喝过酒,就找种种理由推辞,但都无济于事。温巧霞说,第一口难受,第二口就好了。晏如舔了一口,火辣辣的,舌头像着了火,怎么也吞不下去。满桌人都注视着她,她像被五花大绑着推上刑场的囚徒,在她面前,有审判的,有行刑的,有围观的。
她站在一大群人中间,孤立无援。
她咬咬牙,放下酒杯,一字一顿地说:“杨校长,这酒,我不能喝!”众人诧异地望向她,她继续道,“第一,我没喝过酒,也不会喝;第二,我没听过‘头三尾四’的规矩,事先也没人告知我,现在让我喝这酒,不公平;第三,酒桌上的规矩只针对喝酒的人,就像《教师法》只适用于教师,《会计法》只适用于会计一样,今天我一上桌就没喝酒,这些规矩不该拿来约束我,更不该强迫我执行。”
话未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端着酒杯走进来,他们是冲着王书记和杨校长来的。
杨校长等忙站起身,来人跟王书记夫妇和杨校长一一敬酒后,又出于礼节与其他人碰了杯。一会,老板娘也来了,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与每人干了一大杯。众人来来回回地敬酒、喝酒,都忘了冷晏如的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