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局长再到梨花村时,冷晏如找他谈自己的构想——想在中小学生中展开xìng教育,并将自己的教学计划、教案、论文等给他看。他当即表示支持、赞赏。一周后,他回了信,让她去师培中心,培训部分教师,再试点几所学校,观其效果和反响。可行的话,再在全县推广、普及。
因为准备充分,晏如得到老师们的肯定。
周局长对她说,师培中心教师紧缺,看她各方面能力都强,适宜在此工作,问她愿不愿去。冷晏如说出心里的顾虑。他听后,“噗嗤”一笑,道:“你真幼稚!只要工作干得好,哪个管你支边的事?”
以前申请支边,带些书生意气。结果“发配”到如此偏远之地,贫穷、落后、保守,像被人缚住了手脚,才能得不到施展,还凭空遭受白眼和冷遇。现今袁翠陌也离去,她独守着空荡荡的校舍,总有孤独、凄凉之感。白天有孩子们,校园还充满生气。一放学,整个校园就空了。她仿佛被抛弃在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尤其晚上,漫卷的空茫裹挟而来,人就像掉进了寂寞的冰窖中。好多回,她打算辞职,像冷颖一样,独自去闯荡。思来想去,还是留了下来。不是她没勇气,而是现实不允许。一个冷颖,已令家人操碎了心;加上她,她怕家人会崩溃。虽然她收入不高,工资也不能准时兑现,好歹还稳当。她自己种了菜,村民再送些,基本不用买菜。她每月的工资,除了米、面、油、肉(一周割回)的花销,还能节约上百元,足以补贴家用。如果能离开梨花村,她更求之不得。
局长高兴,要为她庆贺,邀请了几个认识的朋友。周局长向众人夸道:“冷老师人虽年轻,但爱探索,有思想,有情怀,有抱负,我很欣赏。我认为,不管干哪行,不管在什么岗位,都要踏踏实实地干,干好。做事应付、马虎的人,不管多聪明,多有才华,都难以成功。”大家表示赞赏。有人拍马道:“你到教育局不久,就把各学校搞得风生水起。凤祥中学那个烂摊子,都说捡不起来了。你一来,调整了人事,进行了改革,如今学校口碑好得没的说。几年时间,全县高考升学率提高了百分之四十!”席间,有人向晏如敬酒,都是象征性的,也没人勉强,更没什么规矩。局长强调,“逼女同志喝酒的男人,人品需要考量。”周局长难得好兴致,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许多。
“从没见周局这么高兴过,他看好你!”席间,办公室主任雍姐意味深长地对晏如说,“他经常夸你哩……”雍姐四十岁上下,长得体态丰盈,皮肤光洁有弹性。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心打扮,刘海自然飘逸,头发卷曲有度,服饰简单得体。她不爱开玩笑,但不拒绝玩笑,听到好笑的,就捂住嘴笑。她说话不急不速,行事不温不火。
晏如心下疑惑,不知她话里的含义。
酒过三巡,周局长要去歌城K歌。车子在一条繁华热闹的街道停下,橘黄色的月亮,谜团般挂在梧桐树上。载客的三轮,“吱溜”一声晃晃荡荡地擦身而过。歌城飘来五音不全的男女嘤嘤呀呀的声音,令人呼吸不得。歌城不是个安静的地方,每首歌都很抒情,却少有真正抒情的歌手。晏如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木偶似地笑,木偶似地拍手。雍姐拉她点歌,她勉强点了首《橄榄树》,又被逼着唱了首《耶利亚女郎》,就不愿唱了。雍姐又拉她跳舞,推辞不过,她跳了一曲。周育恒也和几个男人,摇头晃脑地乱舞一通,头和脚不在一个节拍上,像滑稽剧的小丑。一屋的人,像皮影戏里的剪影,在屏幕上表演。她人在那里,心早不在焉,她不喜欢这种场合,更不喜欢这场合下的人。“人多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这歌唱进了她心里。在越喧闹的环境,她越感到寂寞,越容易想起云帆。
突然,有股混着酒味的热气向她耳膜袭来,她敏感地转过头,猛见周育恒的目光盯着她的脸。她嫌恶地皱皱眉。
“怎么啦?不高兴?为啥不点歌唱?”他的脸在歌厅花花绿绿的灯影下,变得光怪陆离,甚至有些狰狞。他醉了,醉得不轻。
晏如本能地朝旁挪了挪,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不会唱。”
“撒谎!明明唱得很好嘛。”周局长换了个姿势,将手搭在她背后沙发的靠背上,向她靠得更近些,声音有些暧昧,“对我有看法?”
“没有,怎么会呢?”晏如低眉,淡淡地说。衣角边滑了一根线,她摆弄着,犹豫是否扯断它。
“哟哟,又撒谎,脸都红了。”他刮刮她鼻子,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她狠狠地扯断滑落的线,厌恶地挡开他的手!她“嚯”地站起身,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顾不得局长的表情,径直跑下楼,拦了辆三轮,直奔酒店而去。
闪亮的霓虹,将天空戳了个窟窿。
回到酒店,她旋开水龙头,对着喷头狠狠地冲,泡了一个多小时,还觉得很脏,连水都是脏的!她换下衣服洗了,挂在空调下吹。换了干净睡衣躺下,觉得被单气味难闻,熏得她胃疼。叫服务员重新换了床单、被套,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她装着没听见,把眼睛闭上。过一会儿,听见雍姐喊她,她断定是周育恒遣她来的,仍不理。
“冷老师,睡了没有?我是雍姐,找你说点事。”门外又说。
晏如才起身,隔着门问:“雍姐,有事吗?我睡了。”
“把门打开,跟你说几句话。”
晏如裂开一条缝,确定只她一人后,放她进来。关上门,招呼她坐椅子上,自己对着她坐下。
“周局不放心,让我来看你。”
“劳你跑一趟,我没什么。你早点休息。”她尽量心平气和。
“周局今晚喝多了,惹你不高兴了?不要放心上。男人都这样,喝醉了乱说,习惯就好了。”
“我习惯不了!把我当什么了?”晏如红着脸,激愤道。
雍姐沉默片刻,开口道:“周局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平时挺好的,酒喝多了不大管得住。他心里苦,老婆没文化,两人经常吵架。前几年离婚了……”
晏如听了一半,抢白道:“男人想出轨,总会说类似的话——和老婆没感情,和老婆分居了,老婆没文化,老婆脾气不好……如果他只是普通教师,不是局长,他会嫌弃她?既然没感情,为什么结婚?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再说,就算他是单身,和我什么关系?我不可能为了可怜的荣华富贵,或者所谓的前程,出卖自己的灵魂!请他不要在我身上存任何幻想!永远不可能!”
雍姐将手放晏如背上,语重心长地说:“妹吔,哪有那么严重?你年纪太轻,凡事不要太较真,委屈委屈就过去了,能把守底线就不错了。”
“委屈?为什么要委屈?需要委屈吗?”晏如咄咄逼人,雍姐的脸沉下来,晏如自觉造次,便换了语气说,“我敬重他,以为他是个好人,想不到……!”
“别多想,好好休息。我走了,周局等我回话。”雍姐站起身。
晏如送她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事,道:“雍姐,麻烦你跟他说,我还在乡下教书,不劳他费心了,谢谢!”
“不去师培中心了?你冷静下,考虑好了再决定,不要冲动!”
“考虑好了!”晏如坚定地说。
雍姐勉强笑道:“好吧。”
晏如再次躺在床上,像一个步兵背着沉重的装备跑了五千米,忽然卸掉包袱,一下轻松了。冷静一想,或许,他对她真没别的意思?只是酒喝多了?记得他说过,他把她当妹妹看。会不会是她太敏感、小题大做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她反复确定是心理作祟后,觉得舒坦了许多。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梦中,她恍惚听见云帆在喊她,“小燕子……”她一时高兴,不觉惊醒,翻身坐起。睁开眼,发现手里握着电话,电话那端传出暧昧的声音,“小燕子……”仔细辨别,并不是云帆,却是周育恒。刚平息的怒气“嘭”地从脚底升腾,正想挂电话,那边又发声了,“我……想你!”
她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爆豆子般说:“周育恒,以前我敬重你,因为我觉得,你还像个人!不要借酒疯胡言乱语!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上司,一个同事。不管你是局长、总统还是上帝,我都不可能看上你!你应该对社会、对家庭、对别人负责,不要侮辱高尚的情感,不要玷污别人对你的敬重,不要做下三滥的事!”说完,将电话一扔,扯断电话线。怔了半晌,脑子空白一片,不由哭了起来。折腾到半夜,疲倦得像得了软骨病,浑身没劲,头脑迷糊,眼皮沉重,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翻身起来,摊开信纸给云帆写信,只写了开头,再也写不下去。撕了,又写。如此反复。最后,她鼓足勇气给冷颖写信,恳求她把云帆的地址给她。信写好,怕后悔撕了,找了些厚纸,折了个信封,封上。昏昏地趴在桌旁,打了个盹。
天未亮,她退了房,寄了信,拎着东西走了。
坐上车,看着窗外变换的背景,心情平和许多。反复思量,事情仿佛也没想的那么恶劣。如果他不是局长,不是离婚男,或长得好一点。或许,她不会对他如此反感。爱一个人有什么错?谁能说谁的爱是高尚的,谁的爱是卑贱的呢?他不过爱了不该爱的人,这一点,和她爱了林云帆又有何差别?
梨花开得正盛,白花、绿叶荡漾开去,望不到边的泛滥的美。走在树下,像走在童话中。麻雀、黄莺在花间婉转,嬉戏,不时有花瓣飘飘而下,隐隐有锄地、说话的声音,絮絮叨叨,琐琐碎碎,和谐而美好。路边玩耍的孩子,见到冷老师,就颠颠地跟来。一会儿,身后围了一串,争着跟她讲村里的事。
“黎小花家的狗生了三只小宝宝,好可爱噢!”黎若灿拉着冷老师的衣角,歪着脑袋。
小家伙们七嘴八舌地描绘小狗崽的模样,“有黄的、黑的、花的。”
“我要只花的!”晏如迫不及待。
“生了狗崽崽的狗凶得很,要咬人!”黎兴抬高嗓门道,“等狗长大了,喊黎小花给你抱去。”
黎淼淼吃着烤红薯,嘴角黑的、黄的一圈,她将另一部分递给冷老师,手也是黑乎乎的。晏如摆摆手,摸着她的头说:“小花猫!你快吃,我不吃。”
黎东阳嫌弃地说:“这么脏!给老师吃。”
“这边我没咬。”黎淼淼辩解道。
“没咬也不能给啥!”黎东阳说,“冷老师,明天我给你烧几根来。”
晏如孩子似的拍手道:“好的!我喜欢吃耙红苕。”
“我也喜欢。我婆每天给我烧。”黎淼淼满足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黎珊珊没插上话,把手里的马兰花递给冷老师。冷老师接过花,碰着她冰凉的手,说:“手咋这么凉?多穿点,别感冒了。”
“嘿嘿,我在河里洗了手。”
黎若灿抢着说:“冷老师,小黎老师和柳婆婆又吵了架。”
“吵得好凶哦!”几个孩子严肃地说。
“为啥?”
“柳婆婆骂了你……”黎东阳说。
“柳婆婆怪得很,最喜欢说人坏话。”黎淼淼用舌头舔着红薯皮上的红薯。
“就是!”几个小家伙义愤填膺地说,“她一家人都怪得很!”
“不要乱说哈,黎智兴很不错嘛。”
“啊?黎智兴?老惹事,最见不得他了。”
黎若灿缓了缓,说:“冷老师,牛牛他爸回来了。”
“是吗?牛牛该高兴了。”
黎若灿摇摇头说:“才不!牛牛喊都不喊他。他爸给他买了书包,他也不要。”
“他为啥这样呢?”众人附和。
“他爸带了个女的……”
“我爸过年给我买了好多巧克力、奥利奥、面包、哈密瓜……还给我买了衣服。”黎淼淼炫耀地嘟嘟嘴说。
黎东阳抢着说:“我爸还给我买了步枪,可以装子弹,还有自行车!”
“你还装子弹啊?别对着人啊!”晏如告诫道。
“他差点打到聋大爷,遭骂惨了!”黎若灿捂着嘴笑。
“冷老师,作业是不是每个生字抄五个?”黎珊珊问。
晏如点点头。突然,她的目光锁定在黎淼淼头上。她迅速从她头上捉到一个虱子,在指甲间“啵”的一下,挤扁了虱子。
“我妈不相信,说我没听清楚。我姐她们写好多作业噢,每个生字抄一篇,现在还在写……”黎珊珊松了口气。
“又长虱子了,好久没洗了吧?痒不痒?等会过来,我给你洗。”晏如继续在黎淼淼头上寻虱子,一边问黎珊珊,“你姐读几年级?”
“四年级,黎刚老师班上。”
“我也要洗!”黎若灿说,“你洗了不长虱子。”
三四个孩子都要她洗头。
一提到作业,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声音响亮。“哈哈,他们作业都多得很!”“我们不多,每个生字只抄两行,做数学练习册五页。”“我姐姐说,我们作业少,她要留到我们班来。”“我哥六年级,每天写五篇生字词,抄一张数学卷子,一张语文卷子,每天哦……”“这有啥嘛,我黎沅哥哥读高中,背好大一包作业哦,我提都提不动。”“我潇潇姐读完高中,右手食指和中指变形了,长着好厚的茧子!”
四姝抱着她侄儿欢欢,远远喊:“燕子,回来了?正找你呢!”这群小家伙猴跳着奔向欢欢,这个抱抱,那个抱抱,给他花,给他小玩意儿,逗他玩。欢欢见到晏如,手舞足蹈地要她抱。晏如接过欢欢,问:“找我干啥?”边说边将欢欢举高高,逗得小家伙咯咯笑。
“也没什么事,”四姝替晏如提着包,问,“你还去县里不?”
“冷老师,你要调走?”黎淼淼眼圈红红的,孩子们齐齐地看着她。
“谁说的?不会。”
“冷老师,莫走嘛!你走了,我们怎么办?”黎若灿摇着她膀子,撒娇道,“你到哪,我们跟到哪!”
“你别生气,农村人素质低。你给娃儿上了那什么课,好多人心里有疙瘩,你近来频繁去县里。有人到处嚼舌根……你一个女孩家,又长得漂亮,以后注意点。”
晏如耷拉着脸,无奈地叹气。
“随他们说吧,我懒得理会。”接着,将周育恒的事对四姝说了。四姝愤愤地大骂周黑娃道貌岸然,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早知道,你不该到这鬼地方来,去年也该走!”
“后悔来不及了。”
四姝说:“我老公让我随他去……”
晏如笑着劝她去,心里却很失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