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正逢过年……
乡下的年越来越冷清,越来越多的人涌向了城市。。乡下的年,比较过去,少了许多仪式,也不东家请,西家邀。一家人围在一起,煮几个菜,就算过年。现在谁家没吃的?只要平时吃得好,不拘哪天,都是过年。偶有鞭炮声响起,却像底气不足的边鼓,响几声就断气了,反加重了乡村的萧条。
今年立春早,还没过完年,就有了春天的兆祥了,土里的草冒出新芽了,梨树也打起了细小的花苞。田田没事做,拿着镰刀去掏猪皮孔。猪皮孔才冒出头,找了半天,才掏到几棵。
“田田,在干啥?”她抬头,见黎智慧在上面仰着脖子喊她。
“我掏猪皮孔呐。”她甜美的声音从田埂飘出。
“猪皮孔还没长出来呢。”
“长出来了。”
他拿着个黑色方块样的东西,向她挥手,炫耀道:“我爸买的,游戏机……”
她对游戏机没概念,不理他,继续在田埂上瞅来瞅去。
她看到一棵又大又嫩的猪皮孔,撅起背,一锹一锹地撬。
“好好玩哦。”他走到她身边,说话的气流吹到她耳朵上,痒痒的。
她揉了揉耳朵。“哎呀,好痒。”
他再次举起手里的东西。“玩不玩?”
说着,自己玩起来。
她不由得凑近去看,游戏机上的方块,随手的动作在屏幕上上下左右移动,组成有趣的图形,还伴有音乐声。她一下被迷住了。“智慧哥哥,给我玩会吧?”
“不行。”
“给你钱,可以不?”
“一块钱一次。
“五毛,行不行?我只有五毛……”她从裤包里摸出皱巴巴的五毛钱,递给他。
他蹙着眉,不情愿地接过钱,将游戏机给她。
他和她坐在田埂上,头碰着头,在好听的音乐声中,玩起了游戏。“往左,右!右!掉头,掉头!这里,这里,唉——!快,快!”游戏很快在他的指挥下结束了,一连串的音乐响起。
“呃,你又玩了?拿来!”不容分说,他夺过游戏机。
她无奈地看他的手在游戏机上游走,心痒痒的。
“我再玩一把嘛?我家里有五块钱,回去给你,怎样?”
他抬起头,想了下,“我把这次玩了嘚。”
她蹲在一棵梨树下小解。
黎智慧好奇,走到她旁边。她撇着嘴羞他,“羞!羞!羞!”
……
“这么小的娃儿,怎么知道这些呢?”
“哎哟,电视上什么没有嘛?电视害人啊!”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人家说有种像种,他婆是什么人嘛?呸!他老汉也差不多……呸!他娃儿哪里学不会?”
“娃儿还是要跟父母哟,这么小的女娃娃,啧啧,可惜!以后怎么找婆家哦。”
……
事情发生后,双方父母作了交涉,赔了些钱。黎智慧父母本是好吃懒做之人,哪有什么钱,不过东挪西借,凑了些数,顺顺对方罢了。田田父母也考虑到孩子将来,不愿张扬,便不了了之。晏如回村后,黎智慧奶奶特意找到她。她撇撇薄薄的嘴唇,不屑地说:“冷老师,不是我护短啊。我孙儿这么小的人,怎么会做那种事?他才多大啊。让她去检查,她妈老汉又不干!”
晏如想了想,说:“我相信,智慧不是坏孩子,他因为不懂,才会犯错误……不管怎样,他伤害了别人。事情既然发生,就好好解决,要教育他。”
“解决什么解决?不就是想要点钱,不要脸!”
“婆婆,不能这么说。这关系到孩子的未来,谁愿拿它来敲诈呢?要是你,你也不愿意,是吧?”
晏如没按她预设的态度配合她,她很不爽。这个姑娘也是套不牢的白眼狼,她的那些米啊,面啊,菜啊,都白给了(虽然都付了钱)。关键时刻,她仍不和她站在一起。有男人缘的女人,一般在女人堆中不受欢迎。柳大娘深受男人青睐,却不被女人待见。她在梨花村的种种劣迹,无人不晓,大家对她只表面应付,内心瞧不起她,提防她,远离她。在梨花村,她孤立无援,苦闷的内心找不到人倾诉。新来的教师、新媳妇,都是她拉拢的对象,但无一例外,不出多久,这些人又会自动疏远她。
既然拉不拢,她就诋毁,造谣。而诋毁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编造桃色新闻。谣言是打击人的最好利器,不需本钱,动动嘴皮而已,又达到打击目的,只赚不赔。
她一出门,逮上什么人,就摆开架势,一本正经的诽谤,“哼,别看这姑娘文文静静,不多言不多语,哪晓得骨子里什么样?自她到这里,一路路的男人,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的,蚂蚁一般往学校跑。那蜂那蝶,你不招不引,它会来吗?以前王老师,崔老师,苟老师,她们在那会,学校哪有这么热闹?你看看现在,猫儿耗子都跑这里来了……不说远的,咱们村的某某老师,那么老实的人,把卖猪的钱都拿给她交了学费,两口子为这事吵了好多架。如果一般关系,哪个舍得把那么多钱白白拿出去?”
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谣言,经多人之口,就变成真的了。A传给B,B传给C,再添油加醋,经人渲染,熬煮,提炼,传给D、E、F、G……不久就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了。人们看冷晏如的眼神变了,以前觉得可爱的一面也变得可憎了。她每到一处,即被引起窃窃私语。“一个教师,怎么也不学好?”“教师队伍也不全是好人。”
但,谣言的传播不都畅通无阻,它往往止于智者或正直冷静的人。
“不会哦?这种话怎能乱说?人家是个规规矩矩的女孩,从不嘻嘻哈哈的。她人长得漂亮,又是未婚女青年,有几个追求者,很正常嘛。路在那里,脚在别人身上,那些男人要来,谁管得了?冷老师根本看不上,也没搭理他们。”
“同事借点钱,哪里就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了?以后谁还敢借钱给谁啊?”
这是温柔的反击。
四姝一听,像点燃的鞭炮,噼里啪啦骂起来,“你们哪只眼睛看到,哪个耳朵听到,她和哪个男的怎样了?没看到,没听到,长个嘴巴乱说!不怕嘴巴生疮,脚底灌脓?我天天和她在一起,还不清楚?有人自己不检点,专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你们这些人,吃了饭没事干,不管好自己,不干正经事,专搞些嚼舌根,造谣诽谤的事!”
骂得一个个的灰头土脸,无还嘴之力。
晏如知道那两百元钱不是家长还的,而是黎老师私人给的后,又感激又惭愧。她主动找到他老婆,将两百元钱还给她,并说明了情况。王姐原是受人挑唆,半信半疑。冷老师这样做,反让她不好意思。她说不尽道歉的话,心中的嫌隙也消除了。
下午放学,晏如照例去学校各处转转,看学生清洁卫生做得怎样,门窗是否关好,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等。突然,她听到窗外有说话声。打头一看,见一个男孩趴在教室外的墙根下,叽里咕噜说话。细看,才见黎智慧独自一人在弹珠珠,弹了这边,又弹那边。晏如喊他一声。
他抬起头,抓起珠子就要跑。晏如笑着说:“弹珠子啊?跟我弹怎样?”
他不信任地看着她,问:“你有珠珠?”
晏如点点头。
他又问:“你会弹?”
“嘿,我不仅会弹,还是高手呢,你信不?”
“老师也弹这个?黎老师不让弹,没收了我二十多颗。”
“你肯定上课弹了。”
“我中午在教室弹,被他看到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我就说嘛。”她从粉笔盒里抓了一把珠子,那是孩子们捡到放里面的,“我小时候还爱抓子,跳绳,斗鸡……”
“你会不会折豆腐干?”
“当然会啊,我还会折小船、青蛙呢。”趁他不注意,冷晏如故意将她的珠珠轻轻一抛,就碰着他的珠珠。他察觉了,不服气地说:“老师,你耍赖!”
“我怎么耍赖了?明明我赢了嘛。”
“没有,我看到的,你多弹了。”
“厉害的家伙!把我珠珠全赢跑了。”晏如拍拍他的肩说,“你会折青蛙吗?我教你。”
黎智慧高兴地点头。晏如找出两张崭新的五分纸币,一步一步地教他折,边折边问他:“智慧,你怎么不和小伙伴玩?”
他的脸黯淡了,显出一丝无奈,沉默半晌,问道:“冷老师,你为啥和我耍?
“我是老师,老师爱每一个孩子。”
“他们说我是坏人,不和我耍了。”他委屈地说。
“智慧,你是坏人吗?”
他犹豫地摇摇头,又不自信地埋下头。
“我不相信。”她坚定地说。
他怀疑地看着老师,涨红着脸说:“老师,我没欺负黎田田!”
“可是,田田觉得你欺负她了,怎么回事?能不能告诉老师?”
“我婆婆说,我长大了要讨婆娘,讨了婆娘就要生娃娃。我喜欢田田,我要讨她做婆娘。”
“娶她做老婆?现在吗?”
“为啥女人要生娃,男人不生,女人和男人到底有啥不一样?我婆摸了鸡,就晓得它生不生蛋。我想看她有没有娃。我婆说,有的女人不生娃……”
“智慧,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田田漂亮、勤快、懂事。你喜欢田田,没有错。我们都喜欢她。但喜欢,不一定要娶回家,因为她不一定喜欢你。何况,你现在喜欢,不代表将来也喜欢,不代表一辈子都喜欢。就算她也喜欢你,现在也不是结婚的时候。我们人一辈子,除了结婚,还有很多事要干。你才十来岁,冷老师二十多岁了,都没考虑结婚的事。人在每个阶段应该干那阶段该干的事,你现在该干的,就是健康快乐地成长,好好学习。正如你所说,结婚后就要生孩子,还要吃穿住行,这一切都需要很大花销。可你们都还小,不能挣钱,不能带孩子,不能养家。你喜欢她,更不能强迫她做不愿做的事,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她本不愿意,你以游戏为诱饵,这是不平等的交易,在这场交易中,你占据了优势。就好像弹珠珠,多弹一次,就多了一次机会,也是不公平的一样。我们做任何事,都应遵守规则,平等是尊重一个人的前提。
“……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她)幸福。而你有这个能力吗?你现在应该奋发图强,努力使自己变得更优秀,更强大,将来才能保护她,给她更好的生活,才能使她幸福。结婚是两个人甚至是两个家庭的事,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你将来能养活她,如果她不同意,就不能使她幸福,懂吗?我知道,你也不想欺负她。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你如果不经对方同意,偷看别人隐私,就是不尊重,就是欺负。如果对对方造成了伤害,就是侵权,就是犯罪,懂吗?你想过没有?动物不用穿衣服,我们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呢?因为人是高等动物,人讲文明,懂礼仪,人与人间互相尊重,互相敬畏……”
黎智慧睁着一对澄澈的小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随时间流逝,人们也淡忘了此事。晏如却一直放不下,她利用假期,去城里书店、图书馆查阅有关书籍、资料,找了好多家书店,好几个图书馆,这样的书寥寥无几,它们一般摆在极不显眼的角落,怕羞似的。花了近两个月,从这本抄点,那本摘点,东拼西凑,整理了些知识。再花了几周时间写好教案,对自己的学生进行了简单的教育,让他们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男女性别的差异,如何保护和清洁隐私部位等。她尽量让课堂显得隐晦含蓄,“……我们为什么要穿背心和裤衩呢?因为背心和小裤衩遮住的地方是隐私部位,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我们要好好保护……”
晏如想从梨花村推广。跟老黎老师谈,他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没表态。她又找到杨校长。杨校长说:“年轻人有想法很好,但对这么小的孩子进行教育,会不会早了点?家长能不能接受?社会能不能接受?万一产生不良后果,谁负责?既然国家教育部没要求,全国那么多知名大中小学都没开设这课程,就说明没开设它的必要。中国这么多专家、学者,难道他们没考虑这些?我们小老百姓,只有执行的资格,没有决策的权力。上面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执行。”
不几天,她的做法就引起了强烈反响。几个家长找到她,用责难和愤怒的语气,毫不客气地说:“我们将孩子送到学校,希望他们能学到知识,将来考大学,找个好工作。你教的这些,又不考,不是浪费时间吗?这些不用教,他们迟早会懂。不教,还怕他们学坏了;教了,更怕了。他们本来是一张白纸,以前不想的,现在也会想了。娃儿总问些奇怪的问题,我们都不晓得怎么回答……你是女教师,又没结婚,有些话,我们不好说。你对娃儿好,娃儿也喜欢你。自你来了,娃儿热爱学习了,成绩也进步了。但是,作为家长,为了孩子,我们又不得不说。这么多年,梨花村没出过那种事,为什么你一来就发生了?是不是你平时说话做事没注意,影响了他们?”
“孩子们犯错,因为不懂,因为好奇,如果了解了人的身体结构,就失去好奇心。没了好奇心,尝试犯错的几率也会大大降低。很多孩子之所以被侵害,也是因为不懂,不知道为什么要保护自己,怎么保护。我讲的这些,是关系到孩子的切身利益,关系到国家社会的稳定,比考大学更重要。”
“冷老师,我们都是平民,国家社会,有人关心,还轮不到我们。你也只是个村小教师,做好你本职工作就可以了,不要咸萝卜淡操心,没事找事。”
晏如欲哭无泪,费心策划的事只好搁浅了。
无独有偶,不久,本县又发生了一起更令人发指的案件,犯罪者为一名男教师,受害者是多名女学生。更令人震惊的是,女学生们不清楚这是遭受侵犯,以为是老师对她们的关心和爱护。这次东窗事发,是一女生月经失常,持续一个多月。医院检查后,在家长再三逼问下,才问出实情。女孩父母在外打工,有一定法律意识,经一番思想斗争后,才向公安机关报了案。
晏如心里再次翻起了波澜——犯罪者虽被绳之以法,可受害者的心灵谁能拯救?精神上的伤痛何时才能修复?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如果及早教育,她们从小有了防范保护意识,类似的悲剧是不是可以避免或减少呢?
她又参考了许多有关教育学和心理学的书,写了一篇论文,并寄给某教育报。这一切,就像搞地下工作般,悄悄进行。
有人无厘头地猜测:她一个没结婚的女孩,为啥关心这些事呢?难道她曾是受害者?或者,她阅人无数,熟谙此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