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如回到宿舍,引燃炭炉,烧水给黎淼淼她们洗头。她自己也洗了头,洗了澡,正准备煮晚饭。窗外,一群孩子拉长嗓子喊:“冷老师!冷老师……”
晏如答应着,“什么事?我煮饭呢。”
早有几个孩子蹦到面前,她抬起头,随着一声“有人找你”,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孩站在她面前,一看:不是刘仪伟吗?
“刘仪伟?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啊?”刘仪伟跨进门,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背包往凳子上一扔,便大模大样地反坐在凳子上。
几个小鬼头歪着脑袋,诡秘地笑着,互相做鬼脸。忽又“轰”地跑散,鬼头鬼脑地躲在外面,从窗洞往里偷看。争着你看我也看,你挤我,我挤你,弄出声响,被冷老师发现。晏如知道他们把他当她男朋友了。她斜他们一眼,大声说:“黎放,要看进来看,莫把墙壁挤坏了!”知道被发现了,几个家伙又“呼”的一下,笑着跑了。
刘仪伟四下打量。小屋虽破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温馨。墙上贴了报纸,报纸上再贴了层白纸,地上一尘不染。两张学生用的旧课桌拼在一起,铺上白色塑料纸,再放上一块玻璃,就“做成”一张漂亮的书桌(也是饭桌)。屋里摆着各种小饰品,一块镜子破了几条裂缝,就着裂缝镶着细细的蕾丝花边(像是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饮料瓶剪出好看的形状,有像漏斗的,有像小胖猪的,有像花篮的,又在这些瓶瓶罐罐里种上乡里常见的马兰花、益母草、车前草、金钱草等,这些花花草草,长得倒还茂盛,往墙上一挂,桌上一放,还真好看。一个精致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活出滋味来。这样的人,想不喜欢好像都不行。“真不错!房子虽破,布置很漂亮。”又打趣道,“你真成隐士了,跑这种地方来。再过几年,你就成猴子王了。哎呀,这地方真难找!我昨晚到资江县,走到现在。这是不是中国最偏僻的地方?不过,偏远地方的确很漂亮,这满沟的梨花,真像世外桃源……”
“你昨晚在资江?”晏如惊异道。
“对啊。”
晏如本想说,昨晚她也在资江,但忍住没说。转移话题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哦……刘瑶,你们好像在一个学校。”
刘仪伟嘿嘿地笑。
“明天星期一,你不上班?”
“我跟领导请了假。”他自豪地说。
“学校是你家的啊?想请假就请?学生怎么办?”
“哎哟,请假这事,多简单嘛!我跟我们老大,”他扬扬头,炫耀地说,“铁哥们!学生嘛,他们自己安排。你猜,我怎么跟请的假?”不等她猜,他嬉皮笑脸地说,“我说,我女朋友生病住院——阑尾炎,马上手术。我们老大说,‘赶紧赶紧!等她好了才回来,不要担心课!’”
他吹牛的习惯仍然未变。
大学四年,虽然,她从未给他过希望,但他一直执着地守护她,关心她。她也曾动摇过:或许,试着接受他,与他交往,是不是也能爱上他?但这想法,只一闪念,即被否决。此刻,她对他新增了失望:为一己之私,竟能置几十个学生于不顾。这样的人,承担当得起责任,担当得起爱情,给得了人幸福吗?
“若你女朋友真得阑尾炎,看你怎么撒谎!”
“你得过阑尾炎没有?”
“吃面条还是稀饭?只这两种,别的没有。”
“你这叫选择啊?中午吃的面条,稀饭吧。”看样子是新买的衣服,有点紧,脸上红红的,额上渗出汗粒。他拉松领带,追问道,“我问你,得过阑尾炎没?”
“阑尾炎?好像没有。”晏如避开他的目光,淘米,做饭,洗衣,手不停地忙,嘴上和刘仪伟应付着。
“学校就你一人?晚上不怕?”
“怕什么?安全着呢!”她不想告诉他,因为害怕,晚上让四姝来陪。
“他,怎样?”他忍不住问。
晏如淡淡答道:“不知道。”
“跟你们校长说,我来这里教书,如何?”
晏如笑着说:“好啊!你来,我就可以走了。”
“你?!”他恨恨地,讨好道,“要不,你去我们那?我跟我老大说说。”
“谢谢好意!我暂时不想走。”
他嘲笑道:“对这里产生感情了?最美乡村女教师……”
她不答话,磕了鸡蛋,用筷子笨拙地搅拌。
“大小姐,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儿,我来吧!”说着,他脱掉外衣,撸起衬衣袖子,接过碗和筷子,手腕有力地舞动筷子。筷子在他手里像一个道具,它们温顺地任他摆布,不几分钟,鸡蛋就成了粘稠的糊糊。
“你经常做饭吗?”
“是啊,我做的菜,不是跟你吹牛,要个人才赶得上。”
“‘不是吹牛’这话,本身就是吹牛。”
晏如装了碗花生米让他炸。
“有啥好的,尽管拿出来,给你露一手,让你见识啥叫美食。”
“你不吹牛,就不叫刘仪伟。”
话未说完,四姝走了进来。她听说冷老师的男朋友来了,特意来看,顺便给她带了一袋干木耳。木耳是她老公几天前带回的。
四姝远远见一小伙娴熟地挥动着锅铲,晏如站在旁边说笑,很是和谐,以为此人是林云帆。她打趣道:“哟!表现不错,一来就帮着做饭了。小燕子,真幸福啊!”
“我同学,刘仪伟。”晏如介绍道,“我好朋友,黎四姝。”
不是林云帆,四姝有些失望。但见这男孩模样英俊,又极勤快、殷勤。晏如却不满意,这样的人她都瞧不上,不知她要找什么样的,难道林云帆是宋玉、潘安不成?人家大老远来看她,这份深情实在难得。心里为晏如作了主。
“刘仪伟啊?常听小燕子提起……”晏如悄悄用眼瞪她。她不理,继续说,“怎么才来啊?你也放心把大美女放这里?被人家抢走了,别怪我没提醒!”
“别乱点鸳鸯谱,他是我同学!”她在“同学”上加重了语气。
刘仪伟受到鼓舞,脸红起来。他偷偷看晏如,她不朝他看。
“我帮你看着段时间,过段日子,我走了,就不敢保证了。好几个未婚青年,正排着队等着哦。”
“别听她吹,哪有人看上我?”她脱口而出,说完才觉不妥,补充道,“你走了,我就做尼姑……”
刘仪伟诧异地看着她,心想:她的意思是,就算做尼姑,也不接受我?他情绪低落,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了。
“做尼姑?你做尼姑,庙里的香火该旺了,我摆个杆收门票去。”四姝口无遮拦地打趣,“刘仪伟,你应该说:‘你做尼姑,我就做和尚!’”
刘仪伟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看晏如脸有不喜之色,便不接话。炒鸡蛋,油炸花生米,清炒莴笋都做好了,他朗声说:“开饭咯!”
晏如舀好稀饭放桌上,邀四姝一起吃。四姝也不推辞,坐下就吃。
四姝逮着刘仪伟不停地说:“对了,你有电话没有?以后打我的传呼机,我转告她便是。”
“看你俩这么投机。四丫头,你不是抱怨你老公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吗?把他离了。刘仪伟,这是个富婆哦,要我搭桥不?”
四姝喜颠颠地说:“要得!刘仪伟,跟我走!”
刘仪伟尴尬地笑,不作声。
吃罢饭,四姝提议出去散步。晏如本不想去,怕别人误会。转念一想,让人误会也好,一来可减少给她说媒的人;二来消除人们的猜测和臆想,少些是非。四姝已认定了刘仪伟,不断撮合示好,几次附晏如耳边说:“这人真不错,好好珍惜,错过就再难找了。”
晏如茫然笑笑,也不搭话。
天快黑了,炊烟在朦胧的梨树间升起,梨花笼上一层淡淡的白烟,人从树下行,如穿行于仙境中。经过梨树下时,刘仪伟往往要弓着腰,或用手拈起梨花枝,他的脸衬得白皙,却缺了男人粗犷的美。大学室友说她有审美偏差,大概是林云帆的相貌在她心里打下了烙印,已先入为主了,看谁都拿他的模子去框,凡与他不同的,便一概否定。
经过伍老师家门前,伍老师一见晏如和四姝,远远招呼。又见还有一后生,已认定他是晏如男友。她早早候在路口,拉了晏如,要留他们吃晚饭。尽管她们反复声明,刚刚吃了。她仍再三留他们去屋里坐。他们去了,她受了奖赏般,一边抽出凳子,招呼客人坐,一边让正埋头锯木头的丈夫泡茶,自己则从屋里端出一盘洗好的水果。晏如见伍老师目光总在刘仪伟身上游离,明白她眼神的含义,便介绍说是她同学。伍老师又笑着重复了一遍,“好,同学!”扭头对四姝使眼神说,“怪不得给她介绍男朋友,她都不答应哦!”
四姝点头附和:“就是啊!”
晏如赶紧解释:“不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她丈夫端出三杯茶来,伍老师责怪丈夫一只杯子没洗干净,倒掉那杯茶,重新洗了,泡茶出来。接着边聊天,边削苹果,削好一个就递给他们吃。她的语气里有不可拒绝的坚定,仿佛谁不接受就是对她不尊重。晏如觉得一个太多,要和四姝分,伍老师不答应。“好不容易到我这来,又没其他招待的,怎么也得吃个水果。”晏如吃得很费力,还是强迫吃了下去。
伍老师与刘仪伟攀谈,他侃侃而谈,深得伍老师这类老年人垂青。她问他在哪里上班,家住哪里,父母是干什么的等,觉得满意了,悄悄跟晏如竖起大拇指。伍老师说:“你要想办法把冷老师调你那里去,两地分居不好……”仿佛他已向她求婚,她答应嫁给他似的。
刘仪伟诺诺点头,道:“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去。”
晏如飞红了脸,说:“哎哟,没有的事,他是我同学……”
“同学好啊!”伍老师固执地笑着说。
“同学才知根知底,有共同语言……”四姝也附和道。
晏如急了,掌了四姝的手,起身就要离开。“四姝不懂事,伍老师也跟着起哄。越说越不像样了!”
伍老师拉晏如坐下。晏如看看天,天空似罩了层黑纱,月亮露出半个影儿,梨花也暗淡了。她抬起身来,说:“真得走了,今天坐了车,累了,想早点休息。”伍老师看她一脸困倦,表情有些不耐烦,想是她不愿与旁人多呆,要和男朋友单独相处,不便多留。临走,拣了几个苹果就要往晏如和四姝包里拽,晏如一滑溜跑了,另两人趁机也从旁溜走。这回,伍老师没“得逞”,手拽着苹果,望着他们背影嘟噜道:“这几个人哦!”又远远地对他们喊:“慢走啊!下回又来耍……”
晏如他们也回过头,对着伍老师和她丈夫说“再见”。伍老师待他们走远了,对丈夫说:“冷晏如今天是不是怄我气了?”
丈夫责怪她道:“你说啥了?”
“没说啥。”
“那她为啥要生气?”
“给他们苹果也不要……”
丈夫不再理她,继续埋头锯木头。他眼下最关心的,是怎么尽快修好他的猪圈。
当晚,四姝推心置腹地跟晏如聊到很晚。四姝认为,如果不能和相爱的人结婚,就找一个爱自己的人。
“你不觉得,刘仪伟和周育恒是一类人吗?”
“我不觉得。”
“他们爱的筹码就是,给一个梯子,让你顺着爬……我不是蔷薇,不是菟丝草,不需要别人给我支架。我宁愿像蜗牛一般,慢慢地爬。如果爱情建立在一定条件的基础上,那不是爱情,是交易。”
“给你梯子的人,总比顺着女人的杆子往上爬的男人强。好多男人,为了自己的事业,不惜牺牲爱情,找一个有权有钱的。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并不是因为爱情结婚,而是为结婚而结婚。再轰轰烈烈的爱情,经柴米油盐的熬煮,会变得苍白乏味,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亡。试问,一个连生活都无法保障的人,能给你爱情吗?他拿什么爱你?你看,袁翠陌,为了改变环境,连杨校长儿子都看得上,你说她对他有感情吗?”
“为什么要给梯子?难道不是想凸显自己的优越感吗?不是想从精神上驾驭对方吗?婚姻、爱情中的两个人,应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一方因另一方的提携,达到了某个目的,施予的那方就会高高在上,不自觉会想:如果没有我,你将怎样怎样。被施予的一方,会因为这个背上思想包袱。如果一开始,两人间就存在利益关系,就失去了平等的基础。这样的情感,不会长久。”
“爱一个人,就想给她最好的,很正常啊。凭刘仪伟的条件——不管是自身条件,还是家庭条件——人家在城里找个女孩,轻而易举,不用劳神费力跑这么远,不用托关系,花钱跑调动。他千里迢迢跑来找你,说明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就凭这点,我欣赏他。我觉得,他是你可以考虑的对象。不怕你怄气,我认为,林云帆,不适合你。不说远的,咱们说现实的,他有能力让你离开这里吗?如果不能,你们将来怎么办?要么,你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跟他勇闯天涯;要么,他到梨花村来。干什么呢?种地?代课?你们男耕女织,这样生活一辈子?你确定能幸福吗?”
“这和他没关系。”
“爱情本应让人快乐幸福。与林云帆的恋爱,你尽兴了吗?活在担心和害怕中,小心翼翼、胆战心惊,担心被父母发现,担心不被家人接受,担心失去对方。这样的爱情,迟早会耗尽你的耐心,催毁你的梦,撕裂你的心。”
“我不想投入新的情感,并不表明我对他还有期待。与他的梦,从他妈扔掉我的信那天起,就结束了。爱一个人,太累,我不想再爱了。”
“……”
两人陷入沉默中。谁也没说服谁,在沉默中进入了梦乡。恍惚中,她独自站在一个空旷的园子里,黄叶遍地。一对情侣朝她走来,他们十指相扣,满面春风。待要走近,她才看清,是云帆和一陌生女孩。晏如犯了错似的掉转身,她怕被他认出来。他们飘然地从她身旁经过。他没认出她。她心里升起一丝怅然——也许有一天,他真的认不出她来。
第二日,吃罢早饭,晏如送刘仪伟出去,郑重地对他说:“仪伟,我俩是同学,你是我的朋友,我珍惜我们间纯真的友情。你是个好男孩,去找个适合你的人,好好谈场恋爱,幸福地生活吧。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没意义的事上,不要再对我抱有幻想了。几年前,我都跟你说清楚了,我不会考虑个人问题。”
“你不可以重新考虑吗?”
“不可以。”
“一次机会都不能给我?”
“不能。”转身走了,头也没回。
刘仪伟伫立在一棵梨树下,望着她决然的背影,很久才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