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礼拜末, 静姝还在睡梦中, 听见皎皎激动的声音:“六小姐, 六小姐,报纸来了。”
霜如一边插花一边数落她道:“什么报纸呀?大惊小怪的。六小姐昨晚没睡好呢,你就这么把她吵醒了。”
皎皎太激动,说出的话都结巴了:“是……是……是关于邵家四爷的……”递给静姝的手都在发抖。
静姝接过来, 霜如也围过来看,只见那报纸的头版写着“顾氏利用职权之便走私军火案新进展”, 再仔细一读, 大意便是近期总统府稽查阁要重审这个案子, 文章压根没有提及邵四。
但直觉告诉静姝, 真的会像父亲说的那样……
霜如道:“你不是说是关于邵家四爷的吗?这么多字眼, 我是认得‘邵’这个字的,这哪里有提及?”
“笨呀,”皎皎说, “只要重审,邵家四爷不就有希望吗?政府总会还清白者一个公道的。”
静姝笑道:“你怎么就知道邵豫棠是清白的呢?”
皎皎笑道:“因为六小姐相信,六小姐相信我就相信。”
“哎哟,”霜如道,“马屁精,少拍六小姐马屁了。”
“你才是马屁精。”皎皎冲她吐了个舌头, 开心道:“六小姐,刚刚全叔跟我说,今天家里有好消息, 还不只一个好消息,午饭大家一起吃的时候会宣布的。”说完听不见静姝回应,转眼床上已经没她的影子了。
原来她正蹲在书架后面。
皎皎走近一看,笑道:“六小姐,你好像很喜欢这半只钿盒和这半支金钗,我经常看你摆弄呢,唉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断成一半的啊?”
“我也不知道。”静姝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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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
这天的午饭是喻家人最近聚得最齐的时候了,因为喻三回来了,自那天后,喻三没有再出去喝得酩酊大醉,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四姨太望着满大桌子美味佳肴,笑道:“今天这菜肴可真丰盛。”
静秋嚷嚷道:“有喜事喜事!”
全家人都笑。
四姨太问她:“有什么喜事呀?”
静秋一板一眼地说道:“第一,祖母身体好起来了,第二,四嫂有小宝宝了。”
喻老太太开怀大笑道:“你这小机灵鬼生了一张小甜嘴,都让你说对了。”
夏恩脸色微微一红,静姝这时才明白她怀孕了。
静秋道:“祖母生病的那天,我一直跟观音娘娘说,保佑我祖母好起来,好起来,结果祖母就真的好起来了。四嫂来了以后,我每天跟观音娘娘说,送我一个可爱的小弟弟,我四嫂就有小宝宝了,祖母,我是不是家里的小福星?”
“是,当然是啦。”喻老太太和蔼地笑着,望着夏恩说:“哎呀,我喻家终于有后了。”
全家人都笑。
惟有喻三没笑。
喻之原道:“小福星,那你说说,你接下来还要跟观音娘娘说什么?”
静秋想了想,看看四姨太,四姨太摸摸她的小脸蛋,静秋滴溜溜转动着眼珠,看着静姝,大声说道:“我要跟观音娘娘说,让我六姐跟我四表哥快点结婚。”
静姝一下子噎住。
喻之原开怀大笑。
喻太太笑着笑着笑变了脸色。
众人其实都没把她最后这个愿望放在心上,只当是童言无忌,跟着一起乐呵乐呵了。
正是高兴乐呵的时候,却不想乐极转悲,喻老太太当场笑晕了过去。众人都慌了,一时间手忙脚乱。
喻老太太此次很快醒来,只是不再如往日那样精神矍铄,这一次,她呼吸艰难沉重,过来诊断的大夫们都回天乏术。
最后的时刻,她只见了静姝一个人。
静姝从老太太房中出来的时候,众人都追问:“静姝,老太太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静姝道:“祖母只说舍不得我,舍不得大家。”简单搪塞了过去。
其实,静姝并没有说实话。喻老太太临终前跟她说的一番话,她这一辈子都会烂在心里,也许永远不会再告诉第三个人……
这一个礼拜,喻家人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
当雪白的幡布升起的时候,悲痛的哭声淹没了整个喻公馆。
过路的人看见白幡,听见里面飘出的哀乐,知道死了人,口耳相传,没过两天,几乎整个上海知道喻公馆的人都知道这家的有人去世了,大家推测是老太太。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静姝看见了许多从来都不曾看见的面孔。
很多面孔,她一生就只会看这一次。
最近总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静姝总感觉老太太还没有离开,始终在喻公馆,因为她常在半夜里看见她,分不清是梦里看见的,还是梦里醒来时看见的,看见老太太对着自己慈祥的笑,那种感觉很真实,就跟她过去做的那种奇怪的梦一样。她觉得她的魂魄还没有离开,但不是在缠着她,而是在守护她一样。
最近她也经常做梦,只是梦里不似在预见未来,而是始终在重复着老太太临终前对她说过的那一番话。
老太太临终的时候,拉着她的手给她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从前,在北平,有一个小姑娘,她是一个私生女。她的父亲是个皇亲国戚,她的母亲出身低微,到死也没有得到任何名分。她的父亲虽然知道她的存在,也曾经在她母亲生前来看过她们母女,却始终没有认她这个女儿,因此,她身上虽然也流着皇族的血,可她的名字始终没有被记入宗籍。
她母亲死的时候,她还很小,不知道是四岁、五岁、还是六岁,她母亲临终前把她托付给了年老的奶妈,并传给了她两样嫁妆,是宫廷里的,一只钿盒,和里面装的一支金钗,她知道那是她父亲给她母亲的,因为痛恨父亲,她一气之下将东西摔在地上,钿盒和金钗都正好摔成了两半。其实并没有那么巧,一摔就正好摔成刀切似的两半,只是因为那钿盒和金钗像是做的时候就设了什么机关,可以分成两半,也可以合起来。
她把其中的一半都扔了。
奶妈也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儿,奶妈就带着两个孩子一路辗转着,先漂泊到了奶妈的老家苏北,在苏北住了五年,苏北发蝗灾,奶妈又带着两个孩子从苏北漂泊到了苏南,暂时在苏南定居了。奶妈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让她念书学艺,对她要求很严。她年轻的时候却很不听话,经常不听奶妈的教导,也不好好念书。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个富家少爷,也是真心爱她的,但是家里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就带着她往上海私奔,私奔之前,她把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半只钿盒、半支金钗带走了,跟他在上海成了亲。
她原以为就可以这样安稳幸福地过完一生,却不料她的男人生病了,得的是不治之症,他们两个一穷二白,没钱治病,她就决定去当嫁妆,他不同意,他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她还是偷偷跑去当铺当了嫁妆。可当她欣喜地提着银两回来的时候,他却走了。
她到处找他,找不着,她急哭了。
半个月来,她吃不下睡不着,满上海地找他,还是找不着。
又过了半个月,一封书信,是从苏南他的老家寄来的,说他回去了,病还是没有治好,死了,并附了他一缕头发。
她嚎啕大哭,觉得活不下去了。
奶妈的女儿这时找到了她,告诉她说,自她离家跟人私奔不久,奶妈就死了。并交给她另外半只钿盒和金钗。原来她小时候负气扔掉的时候,被奶妈悄悄捡了回来。
她悲痛交加,自责无比。
奶妈的女儿却没有怪她,始终陪在她身边,那个时候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了,奶奶的女儿就自己赚钱养着她。
她颓丧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一天顿悟过来,重新生活了。
后来……
后来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商人。
可能是她命里注定克母克夫,她的儿子没有多大,她的第二任丈夫又死了。
后来,她派人去打听那只当掉的钿盒和金钗,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赎走钿盒和金钗的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原来,当年她的丈夫离开她回到了老家,从家里偷了银子跑回上海又把她的嫁妆赎了回去。为了治病,她丈夫的家人也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她的丈夫不愿意再拖累任何人,上吊死了。
那半只钿盒和金钗传到他妹妹的手中……
静姝听到这里,追问:“那现在那半只钿盒和半支金钗在谁手里呢?”
“他妹妹传给了子女……”老太太说到这里,不愿再说下去了。
静姝现在努力地回想着老太太当时的神情,看上去却似知道钿盒和金钗在谁手中一般。
没想到老太太后来又叮嘱自己:“一定要帮我将钿盒和金钗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