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罢,纪征然与屋主人聊了一会,得知此人姓方,名大桩,膝下有两个幼子。方家在这个世外村庄已经驻扎了几代,村里的其他村民也是一样,世代为农,在这个深谷里面过着勉强自给自足的日子。
纪征然踱到窗外,望着外面黑黝黝的山岭,叹道:“我等在中原看尽繁华,不想此处还有如此幽僻的村庄,如存于世外,不染俗尘!”
叹罢,转身走近闵氏的床前,对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夫人,我和将士们须得在后日到达京城,如此,你……”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犹豫不知如何开口,然而终于接上道:“你或许只能暂住在这里,等我拿下了蛮夷,再回来接你和女儿团聚……”
夫人一听此言,顿时从床头直起身来,泪如雨下:“夫君,这如何使得?你为何竟要将我弃于此地?我自从跟随了夫君的那一日起,就立誓此生都不再分开。如今,战乱纷起,更当与夫君一起同生共死,怎可在这荒山小村苟且偷生,数年不得相见?”
纪征然皱眉道:“你现在身体太弱,恐无法受得住途中劳累,再说,孩儿也需要你照顾……”正待再言,闵氏凄然道:“我虽为女流,也为将门之后,如今国中有难,夫赴沙场,我断断不能在这与世相隔之地停留,就算是死,也要和夫君同守!”
纪征然看着闵氏不可动摇的眼神,长叹一声道:“也罢,既如此,你就与我们一起北上吧,让眉儿也去,路上好照顾你。只是,这孩子……”他凄然的看了一眼那婴孩,道:“这孩子必须得留在这里了,一路上太过艰险,带着她,恐怕我无力保护……”
方家女人见此,也在一旁劝道:“夫人,你就放心的把孩子留在这里,等你们以后脱险了,再回来领走吧。”
闵氏闪着泪眼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终于点了点头:“这孩子虽是个女孩,但也是纪家的血脉,途中艰险,恐易有闪失,待得日后有了时机,我定会回来与她相认!”说罢,看着方家女人,就要叩下头去,吓得方家女人连连摆手,上前扶起。
天色已经黑透,几个帮忙的婆娘回了自己的家,星和月在夜空中闪着冷冷的光,洒下一片若有若无的白辉。方家大院里,刚才的喧闹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初生的女婴断断续续的哭声,在山谷中传得很远。
将士们都实在困乏了,闵氏更是虚弱得难以起身,虽然时间紧迫,今夜却也只能暂宿在这里了。方大桩将屋后所有的稻草都抱了出来,在地上铺了几米见方,勉强供他们歇息下来。
屋里很快就鼾声如雷,只有纪征然不睡,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愣愣的望着远方延绵的大山。
清晨,一行人无论如何需要出发了,纪征然再次想让闵氏留下,未果,只得将她扶上马车,套好车头。正待启程,突见方家女人抱着婴儿来到车前,对纪征然说:“官爷,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呢!咱们庄户粗人,名字都是胡乱叫的,也取不出啥名,这孩子是个金贵身子,还是官爷取个名再走吧!”
纪征然掀起襁褓,深望了孩子一眼,又瞧向马车。马车的窗口处,闵氏正探头望着,听见了方家女人的话,眼中闪出泪光。她看了看一旁将要继续出征的疲乏的将士,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道:“就叫采薇吧!”
纪征然听罢,更觉酸楚:闵氏自幼读过很多诗书,“采薇”两字出自诗经,一位久戍之卒的归途之叹。这两字,包含了多少无奈!
闵氏让方家女人拿过一块碎布,咬破手指,在布上写下“纪采薇”三字,放入襁褓之中。一行人不再耽搁,就此远去了。
方家女人抱着婴孩目送他们走出山谷,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点人影。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孩,那孩子正挥舞着小手呀呀直叫,似乎在呼喊着亲爹娘,不要将自己丢下。
女人叹了一口气,抱着她转身回了自家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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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开了,栀子花又谢了……花开花合将时间吞吐了几个来回,日子象河水一样静静的向远处流去。
清晨,竹篱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背着篓子的小姑娘。小姑娘衣衫很旧,她小心的挪动着高出她一头的篓子,不让上面的竹刺再钩破了它。
林绡儿从山上背回一篓子猪草。天刚下过雨,路上满是泥泞,她觉得脚底粘乎乎的,鞋里渗进了泥水,碎石颗粒硌得脚底生痛
经过一条小溪时,林绡儿愤愤的把篓子往地上一扔,坐在大石头上喘了半天,真想一脚把篓子踢进水里去。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每天都要重复这件事,割草,割草!不知道割来有什么用。
方家人都叫她采薇,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不了的是这里的枯燥和辛劳。关于纪采薇,她也了解了个大概,养母方氏那段日子拿着那片用血写着名字的布,眼含泪光的跟她讲了那一段经历。林绡儿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来头”,心底着实活动了一番心思:不知道那“亲爹”和“亲妈”如今在哪里呢?
她看看自己,十二岁的纪采薇,已经是一个大姑娘的模样,她暗自惊道:“这么说,那将军夫妇把亲生女儿丢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这些年来,他们就没有来找过这个叫采薇的姑娘,也就是现在的我吗?……”
她望了望远处,起伏的大山向天边延伸开去,似乎没有尽头,再看看眼前的村落,不禁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在这里住了两年,她对这个村子也早已熟悉。
这个小村叫石村,平时没有外人进来。方氏给她讲的那支落难的队伍,似乎是这些年来唯一进过村子的陌生人了。自从那个故事发生过后,村子又归于了宁静。这个村子里的村民,早已经将这种宁静相传了很多代了。
村里的人们认识节气,能听懂鸟语莺啼,但谁也说不清村子的来历,似乎自从天地分开,石村就理所当然地嵌于这里的山间幽谷了。
它象一个非常内向的孩子,躲在鲜为人知的角落里,默默的看着其他人游戏,直到自己也把自己遗忘。
此时是庆历六年(1046)。秋季已经到来了,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果实成熟的气息。零散的分布在村子四周的稻田里,排列得并不整齐的稻浪被风吹得歪向一边,象是发育不良的小姑娘头上的黄毛。
不时有挥着镰刀的村民从田中直起疲倦的腰身。不过,他们的脸上似乎并没有露出多少丰收的喜悦,收获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年复一年必经的一个过程。繁重的收割、重复的劳作让他们几近麻木。况且,今年的收成实在很一般,没有给他们这些农户带来更多的惊喜。
靠山吃山是石村人自然而然的生计。他们毫无选择的过着世代务农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永远在田间小路上踩着昨天的脚印。
种田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也似乎就是为了种田。
村里的娃们都不识字,因为这里的大人也不识字。没有私塾,没有先生,没有书简,也没有文房四宝。多少年来,世外的喧嚣传不进这里,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缓缓流逝,随着轻烟沉入了幽谷之底,没有留下只言片字的记载。
这里的人们,自然也从来没有了解过天子脚下,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为了科举拼尽一生的热闹。
八月十五刚刚过去,月亮还在努力维持着圆圆的模样。不过中秋的喜庆与石村没有什么关系。石村人的院落之间相隔得很远,他们似乎被一种无形的魔手压抑着,没有想过放纵自己,就连年节的时候也很难造出欢聚的气氛。
这里的植物倒是可以尽情享有天地赐予的恩泽,它们几乎占据了石村的大部分领地,高低不同,颜色各异,四季都有不败的绿叶奇花。深谷里,瀑布垂帘,树藤倒挂,生得一派秀丽的奇异风景。
只是,这种风景被石村人的麻木的神情埋没了,就象一个风韵十足的少女立在盲人的眼前,了无生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