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稀疏的马蹄声从远处移近,笃笃的敲打着路面,拖起几道厚实的尘土。道旁古树上,一群乌鸦被惊得啪啪的飞散了,又很快聚拢来,数声刺耳的鸦啼在山壁间撞了几个来回。阴冷的山风时断时续,偶尔卷起一段碎枝,在空中划出几道飘忽的弧线。
这是到了哪里?将军纪征然慢慢的勒停了马,皱着眉头打量着周围。
两座险峰夹着他们脚下的这条小道,山势微微向内倾斜,似乎眼见着就要倒了下来。峰侧很平,象被斧头从几十丈高处削下,削掉了所有攀越的可能。岩上长满了奇异的植物,暗绿的叶子形状古怪,虽然长得繁茂,却没有一般花树的那种可爱生机,透着一股萧瑟的鬼气,它们随着山风微微摇摆,带出一股似有似无的浅雾。
纪征然望了望头顶上成为一条细线的天空,上面有一束淡淡的阳光透过缝隙努力的挤进来。他仰头叹道:“好一处天险啊!我若还有数百军士,埋伏于此,岂能不灭了那帮蛮夷追兵。”
将军身后的人马也早已停步,十几双疲惫焦灼的眼睛都望向了纪征然。队伍的最后,唯一马车的篷里,一阵呻吟声按捺不住的变响了起来。
纪征然走近马车,掀开帘子的一角,向内看了看。车里,挺着八个月身孕的夫人闵氏已经疼得坐立不安,扭曲的脸十分苍白,虽然强撑着,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极度的痛苦,如雨的汗水浸湿了头发,变了形的刘海乱蓬蓬的贴在额上,衣上的束带已经解开,水从里面一层层冒了出来。
纪征然看着妻子陌生的脸庞,微微吃了一惊,一时定在窗外不知如何是好。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曾经在战场上指挥若定,此时,面对着一个粉嫩的小生命的诞生,却格外无助。
四周,清一色的男部下也和他一样,迷茫的眼神望着马车,不知所措。车内倒是有一个陪着夫人的贴身丫鬟眉儿,只有十几岁,此时早已被闵氏痛苦的模样和身下的血水吓得缩在一边,脸色也和夫人一样的白。
纪征然直起身,无奈的拽起马绳,继续向前走去。马夫犹豫的一甩鞭,车轮也慢慢的骨碌起来,马车继续载着在鬼门关前徘徊的产妇缓缓向前移去。
一股悲愤的情绪渐渐蔓延开来,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头,让这本来就阴森的险峰和狭路更加透出刺入肌骨的寒冷。
这一行人已经在荒原野岭奔跑了五个昼夜。五天前,纪征然在西夏的边疆击退了入侵的敌队,当返回驻地衡州时,发现驻扎在这里的吴将军抗敌不力,城已失守,城内百姓被屠无数。身怀六甲的闵氏幸得待卫拼死相救,才得以出逃。纪将军看着势如潮涌的敌人和被占的地形,已经无法挽回败势,只得连夜携了家眷和剩余兵马,向北奔去。
此时,在这个没有人烟的险僻之处,夫人却因过分劳累而提前了生产,让这一行本已处于重负边缘的人又平添了几层压力。
他们行至小道深处,小道愈发狭窄起来,两旁的山岩越靠越近,最后合成一个拱形。拱形石洞只容得马车刚刚过去,里面黑洞洞,因为没有火把,拱形道中暗得看不清人影,只有远处的一点亮光偶尔闪动几下。人人都缄默无语,山风虫鸣也停顿了,夫人的呻吟声在道中显得格外突兀,令人毛骨耸然。
等钻出石洞,视野一下开阔起来,这边的情景和刚才的险峰大不一样,不再是被山峰夹击的羊肠小道,而是一片宽阔的山野,抬眼望去,一片郁郁葱葱,树林延绵,山野的地势微斜着向前低倾,最后陷进了看不到头的山谷。
突然,几个人发出一声惊呼,齐道:“炊烟!”只见离石洞数百米处,袅袅的升起一股淡淡的灰烟,一看就是有农户人家正生着火。
众人大喜过望,沉郁的心情一下变得亮堂起来,仿佛见到了天上派下的救星。他们连忙将马车连拉带推向着那股炊烟移去。车内的眉儿听到动静,掀开帘布张望了一阵,惊喜的对闵氏道:“夫人,那边有人,咱们有救了!”
不料,炊烟看着离他们并不远,周围却没有现成的路,显然很久很久都没有行人来往。地面上全是杂草丛生,石块堆积,行车愈发艰难起来。起起伏伏走了不知多久,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那个小屋前面。
小屋由一些碎石垒成,十分简陋。屋子的主人早已被他们的马蹄和车骨碌声惊动,隔着门不安的张望着这群不速之客。
纪征然连忙下马,叩开了门。屋主人是一个半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头发干枯凌乱,身上的衣服洗得看不出颜色,他被动的看着纪征然,面前这位官爷,虽然显然是在逃难,神色却依然昂然。他别无选择的靠近了马车。
屋主人听见里面阵阵的呻吟,对将军道:“这位官爷,俺这间小屋子恐怕管不得这事,里面什么也没有。这只是为了中午挡挡日头胡乱搭起来的。更何况,这里只有我一人,村里的婆娘们才知道怎么接生,我接不了!”
众人一听心凉半截,一想也正是,一个乡间半老头怎么能为将军夫人接生呢?
正待再问,那屋主人已抢先道:“咱们村子离这里还有两里多地,只得到那里去才行了!”
纪征然无法,只得吩咐再赶路。他掀帘向内看时,夫人的神志已经有些迷糊起来。
一行人随着屋主人向大山的深处赶去。天色渐渐的黑将下来,暮色不合时宜的向他们逼近,路旁本来普通的树木岩石,也因为黑暗的笼罩而变得面目狰狞。纪征然不时的向马车瞧上一眼,满眼都是焦虑。
走着,急着,心情简直要就此崩溃,然而他们终于看到了点点的煤油灯发出的昏黄的光。屋主人说的小村就在眼前了!
佝偻的屋主人将他们让进自己的小院,那是一个简陋的四处充满了干菜和柴禾味道的院子。屋主人的妻子正在灯下缝补着几件衣服,见院中突然来了一群身着战服的不速之客,显得有些惊恐。不过,当她看见了身上血迹斑斑的将军夫人,还是迅速的定了神,很有经验的烧起水来,一边让纪征然将夫人抱进了里屋躺下。
隔着百米多远的几户人家听见动静,也过来瞧个究竟,得知事情原委,几个年老的妇女也一块帮起了忙。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夜空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孩子出来了!
女主人跨出里屋的门,小心的看了纪征然一眼,脸上露出不知该恭喜还是该低调的为难神色,低头道:“官爷,生了,是个千金!”
她原本以为这些将士多少会有点失望,不料谁也没有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是啊,在这败逃的途中,经过了那么多的险山恶水,经过了几近崩溃的焦急和绝望,现在母子平安,谁还会去捡拾俗世中的那点偏见呢?
纪征然抬脚欲跨进里屋,女主人忙阻止道:“官爷,女人刚生完孩子,男人不好见血光的……”纪征然淡淡一笑:“我南征北战了这么些年,见过多少血光,如何独独见不得自己内人和孩子?我与她都算是生死线上走过的人,早已看开,哪里还信得那些无聊的讹传!更何况,我们马上要继续赶路,得和她道别一下。”
说罢,将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见了草席上躺着的头发凌乱的夫人,不由得吃了一惊,愣神的眼中,飘过了一抹怜惜。旁边,一个堆着笑的农家女人将一个襁褓递了过来:“官爷,这是……”
不等她说完,将军突然的转过了身,急急的向襁褓里看去,只见一个粉红的婴儿,象小猫一样躺在里面,眼睛眯缝着,张着没有牙齿的小嘴哇哇的啼哭。婴儿的身上和脸上,还有一些皱褶。
将军仔细的看了一阵,惊奇的说不出话来。抱着襁褓的女人倒也聪明,看出了将军的心思,知他是觉得婴儿不好看,笑道:“官爷,你都没有见过刚生下来的小娃吧?小娃都是这样,皱皱巴巴的,等过了百天,长开了,就好看了!月子娃,丑似驴,百日娃,象朵花呢!”
周围一干婆娘都笑了,附和道:“是啊是啊,俺孙刚生下来的时候,那个丑哦……”将军也微笑起来:“自己的娃,哪有什么不好看的!”一边接过那女人手中的襁褓,一边捧去给夫人看。
闵氏欠起身看了看那女婴,眼中落下泪来:“可怜我这闺女,落在这荒山里,如何不知晚些时日再出来呢!”众人忙上前解劝,方略安稳些。
一行将士都一天水米未进,刚才焦急赶路的时候没有杂念,如今稍稍安定了情绪,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起来。屋主人招呼婆娘弄了一桌饭,一些简单的农家小菜,还有粗糙的带着糠壳的米饭,虽然简单,但将士们吃得格外香甜。除了米饭,另有一大堆烧得脆透的红薯,吃起来十分可口。一随从叹道:“这真是自从娘肚里出来吃得最香的东西!”众人皆笑,但听到“娘肚子”三字,想起刚才的惨境,又都神色凝重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