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多不见,大王太妃竟已银丝若雪,她神色苍白,形容略显枯槁,眸中神色与当初的意气焕发比较,不免相形见绌。
我心中一怔,柔笑请安:“臣媳给太妃奶奶请安。”
“辰儿给老祖宗请安。”
辰儿依样画葫芦,小小的身子行礼时,居然有模有样。
大王太妃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连连招手:“辰儿,我的小金孙,快过来让哀家看看,哀家活了大半生,还没人叫过我老祖宗呢!这称呼是谁教的?教得好!”
大王太妃满脸喜色,我神色柔和拍拍辰儿的肩,示意他上前。
大王太妃抚着辰儿的脸爱不释手,看得出来,她对辰儿是真的喜欢。或许……她真的老了。
“王后能平安归来,真是老天保佑!苍天有眼,让我们辰儿不但重见光明,而且大有太祖遗风,真是天下之幸!”
关于太祖的传说,我在宫中屡有听闻,那是一个英雄的传奇。草莽之人建朝为王,百姓称赞他仁爱,敌人惧怕他的强悍和英明。他治国有方,驭臣有术……当年的事迹随着时间的渲染多了几分神乎其神的色彩。
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评价——
一个赏罚分明,爱国爱民并深谙为君之道的军事家和政治家。
以小见大,辰儿聪慧无比,前途确实不可限量。身为人母的骄傲,与有荣焉。
“王后请坐。”
我谢恩,端正坐好,这才道:“臣媳大难不死,都是托老祖宗、陛下的洪福。”
大王太妃点头,“你是福泽深厚的人。听说你收了霞美人的儿子做养子?”
还以为她不问此事了呢,我将早已想好的说词清吟:“回老祖宗,臣媳身体不好,此生恐怕再难有孕,因为怕辰儿孤单,所以才让小佑陪他。臣媳的心思,兄弟两人一起长大,只要臣媳不厚此薄彼,他们将来也定能同甘共苦。臣媳希望,我们北朝单薄的王室血脉能够兄友弟恭,骨肉相残的局面,臣媳不愿看到。”
大王太妃沉默,脸上现出沉痛之色,一对眸子泪光点点。三王子上位,兄弟们死的死,禁的禁,除五王子、六王子与其它少数几个兄弟外,其它人均没有好下场……
我心中一紧,迅速提高警惕。以我对大王太妃的了解,她不可能转变得如此之快,当日的野心和算计……往事历历在目,不敢好了伤疤忘了疼,事情透着蹊跷!
果不其然!
“王后,你可知道,哀家当日也如你这般得到过先王的宠爱。后宫专宠,独自尊大……放眼北朝女性,无人能与哀家争锋!先王对哀家百依百顺,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大王太妃脸上似甜蜜,又似心酸。“然而,好景不长,哀家借助家族势力,一举歼灭其它阻碍先王施政的政敌,我们一族独秀,权倾朝野。因此,哀家一族犯了大忌,不久之后,哀家失宠,家族衰败,家族兄弟九中去六,独留了不成气候的三兄弟。若不是哀家的儿子登基为王,只怕剩下的三人也难保周全!”
大王太妃用丝绢蘸泪,“王后,生在帝王家,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却又是为君者的必然。”
心情沉甸甸的,“老祖宗,事情都已经过去,如今您是王室的大长辈,安心保重身体才是要紧。”我不傻,怎会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大王太妃这是在和我谈交易协作。她对辰儿百般称赞,又点出帝王家的无情,原是为此!
——但,我又何尝不是出生帝王家?
帝王家的权谋与黑暗,帝王家的是是非非,三言二语且能说清?
“王后一意孤行,早晚会后悔!”
“老祖宗现在后悔吗?”
大王太妃震愕,神情颇为复杂,我于心不忍,转移话题道:“晴儿妹妹呢?怎么不见她?”
“她父亲想她,回去了。”
大王太妃说话疲倦,我适时告辞,轻轻将辰儿抱起,脑中回思刚才的一切。
三王子对我,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是毫不反抗?还是予以反击?
心烦意乱,答案仍是无解。
我将辰儿交给奶娘照顾,又亲自看了小佑一趟,这才回宫歇息。三王子回都之后,朝中事情积压了不少,一连三宿宿在书房,直到十五才回寝宫。
北朝四年九月九日,东扶桑与北朝休战,原本雄据四方的四国合并为二,两国以南风国境内汾水为界,定下盟约。两方特使指天盟誓,以示双方友好,互不再战……
西罗国与降归北朝的南风国部分纳入北朝名下,成为了北朝的附属。两国君主降为番王,其下大臣均低一等。两番国对北朝必须年年纳贡,岁岁来朝……
听到消息,我不置可否。母妃故国与自己故国,以最难堪的方式依附了自己丈夫的国家,万般滋味上心头,心中五味繁杂得很。
转眼间,事情过去了许久。
坐在亭子里看着辰儿与宫女们嬉戏,大家玩得兴高采烈,一时间,对面欢声笑语不断。
蓝天湛湛、白云朵朵,绿草茵茵。
美景令人陶醉,辰儿脸上的笑容更令我开怀,这样——
似乎也很幸福。
是谁说的?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
幸福往往很短暂,短暂得令人措手不及。
天朝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早朝之上三王子连下三道令,先后收监了左右两相及六部尚书中的三位。
起因是有人告密状,指责两相贪赃枉法。三王子迅速派人核实,结果龙颜大怒,对枉法之人的处罚几乎是雷厉风行。
秋娘送回消息的时候,我正小憩。犯法之人与我关系暧昧,这在朝中早有传闻。三王子为何没和我提起半句?
三王子的第二道御令:谴云军出使南风国带兵。
第三道令:重农轻商。
第一道是为肃清朝野,我能理解,第二道令和第三道令呢?云军是我的心腹,廖青风是我身后的大树,我的左膀右臂同时受肘,这说明什么?由不得我不疑。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一个开始……
“娘娘,陛下下朝后去了霞美人那里。”
“是吗?下去吧!”
身后的宫女们神情各异,颇有忧虑之色,平日恨我的,心中暗喜;喜我的,不禁暗忧。
我淡定从容地抱起小佑,又伸手牵了辰儿,慢慢回宫。
荣华富贵不过过眼烟云,我心之所系在辰儿。辰儿太子之位固若金汤,即使将来有变,这几年培养的暗势力也足够护他周全。为王为侠,全凭他自己喜好。
人情冷暖,母妃去世时,早已尝遍。现在的南宫慧明不似当年,怨天恨地的愤愤之情,早已沉压在心底。或许,在大王太妃提起她当年故事的那一刻,在无形之中,我早有准备……
“母后,父王是不是不喜欢辰儿了?他今天怎么不来?”
心中一痛,又酸又楚。
“怎么会呢?辰儿是天下最聪明的可人儿,谁会不喜欢?再说,小佑弟弟也在呢!”
“骗人!就知道小翠骗人,她说母后快失宠了,父王也不会再喜欢辰儿!”
我还未说话,秋娘已经奔了出去,“哪个丫头如此放肆?竟敢在殿下面前妄言?!”
“自己站出来!”声色俱厉。
“娘娘。”小豆子俯身,“娘娘,陛下从霞美人那出来,去了兰妃那里。”
“知道了,忙去吧。”
屋外秋娘着人将小翠重打二十大板,小丫头哭哭啼啼告罪求饶。辰儿在我怀里不安地拱动,蹙眉不语。
我转头朝小豆子问:“这小翠是什么来头?”
“回娘娘,是个小宫女,沾了宫里喜嚼舌头的歪风,听风就是雨,没个见识!娘娘只管宽心,她的话不必当真。”
我好笑,“本宫是问你她伺候辰儿多久了。”
小豆子一愣,忙道:“小殿回宫之后,身边就一直有这小丫头。”
这样啊……
“母后,可不可以饶了小翠?只有她和我好,愿意和我玩。”
辰儿楚楚可怜摇着我的手袖求情。
我微微一笑,放他下地,“去吧,自己去救!”
辰儿眉开眼笑,乐颠乐颠跑了出去。
辰儿,他需要自己的心腹。救命之恩,正好!
“小豆子,找时间好好查一下小翠的生平来历,越详细越好。”
“是。奴才这就去。”
懒懒躺在贵妃椅上,我闭目假寐。
“王后娘娘,大王太妃有请。”
还不死心?
“臣媳给老祖宗请安。”自辰儿之后,我也跟着叫老祖宗。
大王太妃眸光晶亮,定定打量我,见我全然无颓丧之意,不免有些失望。
“王后,从前哀家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老祖宗训话,臣媳绝不敢忘。”
大王太妃有几分期待:“你的答案是否一如当初?”
我浅浅一笑,一字一顿答:“即使陛下有负臣媳,臣媳也绝无还负之理。臣媳活了二十几载,曾经被人捧若明珠,也曾经被人唾骂欺负;曾经恨怨对人,也曾经对人性失去信任;现在,臣媳位及王后,享尽荣华富贵,得到帝王专宠,人生大起大落,自问已经过历。老祖宗试想,如我这般,还有什么可欲可求?”
“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太子吗?一旦霞美人得势,夺子之恨,可是海深!”
我胸有成竹,“臣媳虽无能,但要守护太子和小佑,还是绰绰有余。”
大王太妃以扶持霞美人相要挟,我以势力警告。哼,大王太妃之所以对我一再拉拢,实在是对我有所忌惮。
我继续道:“陛下就是再冷落臣媳,也不会扶持霞美人。”德妃或兰妃倒是有可能。
大王太妃的声音蓦地阴冷,“你很自信?”
“老祖宗,您还是多多静养吧,听说,陛下正密令大臣暗查当年大火的真相。据臣媳所掌握的情况,当年之事,似乎与良妃脱不了干系。万一陛下深究良妃娘娘的出生,有些事情,只怕会瞒不住。”
大王太妃气得发抖,我请辞。
若在平常,我绝不会激怒这个大长辈。但现在,我想赌一把,赌上自己全部的感情……三王子既然有心削权,我给!落井下石,隐放暗箭,欺凌打压……这些事情只管来,来得越多越好……
三王子,你对我的真情究竟有几分?
天朝五年五月二十五,三王子大胆启用青年才俊,有些仍系名门之后,让朝中大臣们跌破眼镜。关了老子,又用儿子,这在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
伴君如伴虎,圣意难测,平日口若悬河的大臣们,平生第一次哑言。
“娘娘,您要置身事外吗?”小豆子不懂。
“不然呢?那些老东西贪赃枉法,非是本宫之力所能救。再说,救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徒沾一身腥,何苦!”
“万一……”
“他们不敢的!本宫要挟他们捐款救灾,并不曾拿他们半分,即使他们供出往事,本宫也不怕!本宫与大臣们的交易,次次为陛下,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如今我失宠之象已现,却不见其它嫔妃来耀武扬威,这说明什么?我心里多少明白。原本他不必如此自苦累人……好好和我商量,我有什么事会反他而行?三王子,你对我的信任,终究还是不够啊……
但他此次,却是让人碎心。
天朝五年六月一日,我见到了消失九天的三王子。
“为什么不来找我?”
很好,他没有自称朕。我凝视他,并不言语。
“我做这么多事情,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吗?”他有些激动,语气咄咄逼人:“我去了别的女人那里!我打发了云军,又压制了廖青风在我们这边的势力,你不在乎吗?”
大家识趣退出,我起身,默默上前环住他,轻轻将头埋在他怀里,静静倾听他的心跳,莫名心安。他的质问,让人听了如坠春风般温暖。
我低喃,含嗔带怨:“慧明是人,不是神!吃五谷杂粮长大,自有人的七情六欲。可你让我怎么办?自己的丈夫去了别的小妾那里,我像村妇一样哭闹质问?还是你希望我端出王后的威严仗势欺人?云军的事情,我去求情有用吗?军令如山,且能朝令夕改?重农轻商,大战之后原本就该解决基本的温饱,这是大势所趋,慧明且能因私废公,置天下黎民之难于不顾?”
“如此,是我错了?”
“当然!陛下冷落臣妾,难道还有理了?臣妾半夜惊醒,手抚冰凉床榻,胸闷气短,想哭又哭不出来之际,陛下在哪里?”
“慧明,不要用这些冷冰冰的称呼!”
“呸!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一把将他推开,只顾钻进被窝里,用被盖头。
三王子戏笑出声,身边细碎响了一阵,便听他轻手轻脚爬上床,小心翼翼钻进被子。我一个猛滚,将被子全缠在自己身上。
哼!
“我错了,不该用这种方式试你。”他开始服软。
“乖,快让我进去,我也是天天孤枕难眠。好想念你的体温,没有你在身旁,我整夜都睡不踏实!”
哼!区区糖衣炮弹就想解决问题?
我钻出脑袋,“你哪里孤枕了?我看你天天溺在温柔香里,都快爬不出来了!”
“我哪敢!我发誓!这几天我天天是独自一人睡,绝没有碰过其它女人半点!”
我再次冷哼。
“我不该听信谗言怀疑你有干政的野心,不该试你,我错了!好慧明,快让我进去。”
……
我不说话,但滚在身下的被子却松了松。
三王子见机行事,毫不迟疑地钻了进来,上下其手,极尽挑逗之能。
“真没有碰过其它人?”
三王子嘿嘿贼笑:“我会用行动证明我的真诚。”
一个饿狼猛扑,夜,正长……
究竟是谁在他面前嚼我舌根?浑身酸痛,几日不见,三王子成了野兽,反复几次,乐此不疲,非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勉强罢休。
锦被之下,两人赤—裸相见。三王子双手紧环在我腰间,生怕我逃了似的。耳边有他平稳的呼吸声,我贪婪地望着他,真想一辈子都这么幸福地过下去……
次日醒来,日上三竿。
“秋娘,如此晚了?怎么不叫醒本宫?”
秋娘一脸坏笑:“陛下吩咐大家,一定要让娘娘睡到自然醒,他说,昨儿您累坏了。”
旁边众人窃笑不已。
我睨一眼身上的痕迹,总算明白大家的眼神为何如此暧昧。脸上火辣辣的,佯装发怒将众人打发。
我身边的人各个喜气,我倒没什么特殊的表示。当然,心情很不错!
“娘娘,最新消息,东扶桑大王下个月会携薇薇公主来北朝会盟。”
“什么?”我一惊,差点失手翻茶。
“消息可靠?”
“陛下刚在朝上会见来使,一会便过来。消息绝对可靠!”
这个大王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三王子害他断子绝孙,他断无不计前嫌之理。只怕来者不善……
思及此,我第一个担心的人是辰儿!
要如何是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