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永五年七月,近大暑。
烈日炎炎下,咶噪的蝉声不绝于耳。
午后,凉亭。神昏意懒,迷迷瞪瞪,秋娘端着冰镇的雪梨过来,“娘娘,后日陛下要宴请东扶桑大王,您意下如何?”
冰梨入口,沁凉的冰意让头脑恢复到平常,辰儿趴在我腿上睡得正香,小嘴一张一合,嘴角还挂着少许睡液。
国宴非同一般,薇薇公主此次回来,我避无可避。此事,非三妃所能代之。更何况,这类象征权利和地位的大事,我并没有放权的打算。
“本宫身为一国之母,自然要出席。再说,也好久不见薇薇公主了。”想到那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心中怅然。当日多事之秋,新君初立,根基未稳,因为太后之事,所以三王子才急于让她和亲。说明白了,她不过是权利斗争下的政治牺牲品……
“小殿下呢?也带着吗?”
我摸摸辰儿嫩嫩的小脸,低头沉吟:“自然要带着。我们母子唯有寸步不离,才能安心。”
“东扶桑大王此来,只怕来者不善!”
来者自然不善,但……我遥望天边,晴空万里无云。局势要变了!
“不必过于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们身在权利的中心,这类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天时、地利、人和,毕竟是在北朝……量他也不敢乱来!”
宫廷内外,大都城内,我早已精心布置。如今我有辰儿,行事再不可像往日那般大大咧咧,少不得要精心细致。
却不知,我自以为一切安妥,由此疏忽了另一件大事,直接导致了后来的种种结果。不但影响了北朝,甚至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平乐声声伴着轻歌曼舞。往日的剑拔弩张似乎在“欢声笑语”下沙弥于无形。
“东扶桑王远道而来,一路劳累,来,本王敬你一杯。”三王子举杯道。
“多谢北王!饮下这杯酒,愿我们两国世代友好,祝两国从此风调雨顺。”大王子一身深色龙袍,他笑容满面应接,如墨的双眸闪烁着高深莫测的光芒。喝酒之际,他抬袖侧头,虚掩之下,热辣辣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
故做不察,我只顾低头逗弄辰儿,借此回避。即使如此,我也能感觉到前方的热源。不是一道,而是好几道。
大臣们纷纷附和,各人举杯,直到薇薇公主酸溜溜的语气清脆响起:“几年不见王嫂,还是那么光彩照人。难怪天下杰出的男子,大多拜倒在嫂子的石榴裙下……真是让人羡慕……”
我蹙眉,三王子亦有些不悦。薇薇公主这话可说是失礼至极。我不禁仔细打量她:头发高高挽髻,金色的凤步摇迎空飞展,眉目三分笑,却是冷若寒冰。这还是当年那个傲气十足,却又不失坦诚的公主么?
后宫,果然是一个催人成熟的地方。失去家人的荫护,做为一个曾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主,突然和亲到异国他乡,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即使那个国家是她母亲的出生地……
——好在她从小在宫廷长大,当年的王后又深谙权术之道,长期淫浸,耳濡目染,她只需将以往的理论知识全都付之于实践,足可在东扶桑占有一席之地。深宫内院,争宠夺储,这样的环境下,焉有不谙世事的纯善之人……
暗自打起十二分精神,如今的她,不再是那个一件华衣便能哄下的懵懂女孩。三王子当年送去的人,只怕早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而这些针和刺,经过无数日夜的恶化脓臭,全都移驾到了对我的感情上。而我,只能承担。
我微微一笑,淡若水痕,“妹妹倒是越发迷人了。自你和亲去后,陛下时常念叨你,还说起你们小时候的事。”
“是吗?那得多谢王兄王嫂,谢你们还记得我这个妹妹。”伤怀的语气夹哀带怨。
大王子“醉蒙蒙”了,说话大着舌头:“说来也巧,本王后宫有一爱姬,长相竟与北后有七八分相似,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误会她与王后是姐妹呢!”
三王子神情尴尬,我则一笑了之。
“对了,爱妃可还记得爱姬的来历?”
深究根底,看来大王子不愿就此罢手。
薇薇公主怨怼的眼神凌厉地落在三王子脸上,她哼哼两声,冷冽接话:“自然记得。薇薇也是看她与王嫂极其相似,所以才对她萌生了亲近之意。大王莫不是忘了?妹妹可是我们北朝人,说起来,还是王兄当初派去侍候薇薇的呢!”
“对对对!瞧本王这记性!”大王子拍着脑门子,仿若幡然想起。
真是记性不好?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
一国之母与一小小宠姬相提并论,怕不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吧!当众戳穿三王子当日的行径,如此扫颜之事……
我从容端坐,语气却故作讶然:“世上真有与本宫如此相似的人?若不是深知母妃确实只涎下本宫一人,只怕连本宫也要怀疑了。”顿了顿,我笑盈盈举杯,神态半玩笑半真诚:“既然如此,不如本宫就认了她做义妹,大王回去好好善待她。它日若是有缘,说不定我们还能见上一面。义妹若是为大王涎下子嗣,两国且不是亲上加亲?”
薇薇公主脸上的笑容凝住,目光再次骤冷。大王子倒是自然得很,“如此甚好!北王北后有所不知,本王来此之前,爱姬正好有孕。借北后吉言,爱姬若是涎下王子,不如两国王子交换抚养,一来可示两国友好,二来也可增进储君与他国的感情,以免将来再有战事发生,北王北后,你们以为如何?”
三王子断然接言:“交换储君,这是国家大事,本王需与朝廷众臣商议。再说,今晚是接风宴,大家不谈国事,只管饮酒享乐,大家以为如何?”
北朝众臣连连附议,宴会上再次“和乐融融。”
偷睨三王子神色,他早已在强压怒火。大王子根本不可能有后嗣,何来怀孕之说?他想以一介平民之子换我的辰儿,我们且能答应!再说,即使他们真有储君,我也是万万不同意的。别说北朝没弱到交诸与人的地步,就是真到了那种地步,我亦不会轻易答应!
“王嫂怀中可是王侄?我可以抱抱吗?”薇薇公主突然道。
众目睽睽之下,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将辰儿交至秋娘怀中,暗暗使了眼色。
“真是可爱的娃娃!王兄王嫂好福气!王侄眼灵目活,一看就知道聪慧得紧。王嫂集王兄千万宠爱于一生,又有如此佳儿,真是好事全占尽了!”
好事全占尽?我来之容易么?世态炎凉,当日我痴傻呆愣之际,究竟有多苦……真是各人饮水,冷暖自知。
薇薇公主喂辰儿小食,小家伙连连摇头。我暗喜,真不枉我连日来的谆谆教导。
大王子看着辰儿,那眼神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他伸手欲抱辰儿,偏在这时,辰儿大哭起来。我连忙让秋娘抱了他回来。辰儿天性敏感,危险之人近身,他往往大哭。这点,只有我们少数亲近之人知道。
大王子一怔,随即聪明地换了话题,“爱妃,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不是想见你祖奶奶吗?不如在宫中多留几日,北王北后若不嫌弃,你可不必随本王住别宫。”
“怎会嫌弃?大王太妃也时常念叨王妹,定是想见的。”
事成定局,与其猜测他们的来意,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监视。三王子此意,与我不谋而合。
大家又东拉西扯了好一阵,直到夜深了,才慢慢散去。
接下来几日,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薇薇公主拜见了大王太妃,大王太妃大乐,仔细打赏了一番。
薇薇公主在后花园与各主子品茗赏花。
薇薇公主与各贵夫人,贵小姐在大都蕊园斗诗。后面附有各贵夫人和贵小姐的名单。
这些,都是薇薇公主曾经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可疑。
“娟儿那边如何回?”
“回娘娘,娟儿回说,公主对她如往日一般,并未问及朝中诸事。”
“是吗?”我执纸而笑。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概是如此。久别重逢,居然对母国诸事一点也不好奇,是谨慎过度呢?还是真无可问?
“‘一如既往’如从前……如此清白无辜,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了。”
慢悠悠将手中的纸条撕碎,然后扔进香炉,静看它化成灰烬。“秋娘,看好辰儿和偌儿,没有本宫的命令,就是陛下派人,也不能领二位王子出本宫的寝宫。”
“是,娘娘!”
风起了。战争从明刀明枪变成了斗智斗谋,也从战场移到了后方。几王争霸,由下乘伐兵的流血牺牲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从今往后,将有很长时间的“和平”战。
“怎么?在担心辰儿吗?”
三王子换了朝服,穿着宽大的白袍进来。“放心!有本王在,定会护你们母子周全。”
“我相信。只是,谨慎些,总不会有坏处。今天你来了,我们说好,你若想见辰儿和佑儿,自己来便是。不必派人通传或是接送。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并不是我想挑衅你的权威,只是怕让人钻了空子。当然,这件事你不必明令下去,我这边小心就是了。”
不明令,才会让狐狸现出他的尾巴。
“一切依你!这点小事,你做主我配合就是!再说,我在你面前,哪还有半分权威可言?”
“你怨我?”
“哪敢呀!我的夫人!”
“就你贫嘴……嗯……”
众宫女太监识趣地退去,对于这个时刻有可能发情的男人,我早已彻底无语。不!不仅无语,而是随他堕落……
屋里残留旖旎,三王子神情餍足地揽着我,慢慢谈起了国事。
“此次东扶桑与北朝言和,除双方势力不足以吞并对方外,还有另一个十分重要的理由。”
“你是说西罗国与南风国内乱之事?”
“能在短短时日点火燎原,其幕后之人绝不简单。他的野心绝不在我与东扶桑王之下。”
“内乱之下,民不聊生,理应加紧时间休养生息。即使他们谋反得势,也不该让你们如此心惧,莫非,还有其它理由不成?”
三王子愁眉深锁,“造势之人并非白丁,他身后有两国世家大族的支持,同时,他已经在我们与东扶桑交战之际,控制了西罗国与南风国的大势。如今,我们与东扶桑疲乏,已无力再战。三足鼎立,已成定局!”
我震惊,这消息,我并未得到。这意味着什么?思及此,我不禁想起,好久不见大哥了,他过得如何?在西罗国,安然无恙吧?
“所以,今日你与东扶桑王的会盟,实际是做给人看?”
“国家利益为上!东扶桑王并不是鼠目之人,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宴会之上大王子几番挑衅和试探,意欲何为?因为掐准我们不会妄动干戈?
“明日两国之君守猎,薇薇会在场,所以……”
“放心吧,我会出席。不光是我,把良妃她们也叫上吧。我要照顾辰儿,北朝得有人陪着薇薇。”
三王子点点头,并无异议。
我们一门心思扑在外交上,暂时忽略了后宫这潭静水下的蠢蠢欲动。连连得手,运筹帷幄,我们,过于自负了。“王嫂英姿飒爽,今日可要大展雌威,也好让天下人瞧瞧,何为巾帼不让须眉!”
“只怕要让妹妹失望了。妹妹有所不知,慧明自生下辰儿之后,身体三病二痛,从无完日。穿上这身骑装,不过是为了充充面子,哄哄人的。说到骑射和巾帼英杰,希望全在妹妹身上。”
即便失了颜面,我也不离辰儿半步。
“王后娘娘万福。”三妃过来。
我明黄,薇薇公主浅黄,良妃果绿,德妃深红,兰妃宝蓝。众人聚头,再加上一众宫女太监围随其后,五颜六色,娇花艳放,在外人看来,别有一番景致。
“本宫身体微恙,不宜骑马,一会本宫在营内相候,众妹妹可要陪薇薇玩得尽性!”
薇薇公主轻蔑一笑,对三妃挑衅般抬抬下巴,倨傲的神情高人一等:“众位娘娘承让。”
雪燕热络一笑:“好说。王妃在北朝善骑射的威名,姐妹们早有耳闻,还盼王妃手下留情,别让妹妹们输得太惨。”
德妃略有不悦,眸内隐有愤愤之色。德妃与良妃向来不对盘,原谅我的小人心思,我幸灾乐祸的同时乐见其成。
冲突,只要不涉及自己,我便能从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更何况,有三妃缠着薇薇公主,量她也蹦哒不出什么来。
长长的号角声震耳欲聋,三王子与大王子相互恭维几句,随后各带人马消失在森林入口。
我抱着辰儿徘徊在大营,小家伙不安分,一个劲指着前方表示要去。
“母后,辰儿也要去。辰儿要大马,大马。”
秋娘逗趣:“太子殿下心急了,急着想当男子汉呢!”
“男子汉!我要当男子汉!”辰儿立刻奶声奶气嚷。
众人哄笑,我亦莞尔。
“带他去边上玩玩,不可深入。”
秋娘点点头,我让众侍卫随去。这些人是我一点一点渗透到宫中,各个有技傍身。有他们在,我多少放心些。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我便坐不住了,牵了枣红的“玫瑰”慢慢朝秋娘她们所去的方向追去。
“嗖”的一声,一枝羽箭从我耳旁擦过,直直钉在树杆上。
“东扶桑陛下,您的箭,似乎失了准头。”我冷声。
身后之人“哈哈”一笑,“北后果然厉害!箭从耳旁过,却丝毫不现惊慌,单是这份定力,也是常人所不及,怪不得其它娘娘要独守空闺。”
我调转马头,脸上平静无波。“本宫是被吓呆了,并非您所说的定力非凡。”
大王子黑目灵转,自顾风流一抬手,神情几分调侃,几分戏谑:“北后何必谦虚?你我是故人,对于北后不凡的胆识和能力,本王可是深印脑海。当年一别,本王对北后念念不忘,后来因此犯下人生大错,北后说说,本王该不该讨回来?”
说到“讨回来”三字,大王子已经欺身到我身侧,炙热的鼻息和男人身上独有的阳刚之气直扑而来。
“陛下,今日狩猎,意在两国交好。您现在的举动,似有不妥。”
“是吗?那这样呢?”腰间一紧,我被大王子勒腰抱住,铺天盖地的狂吻如暴雨般袭来,我挣扎,却不出声。大王子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突然,他回头叫了声:“小太子?”
“辰儿……嗯……”双唇被人紧封,陌生的气息和舌头入侵我的口腔,狂暴而肆虐。偷袭者脸上带着得逞的坏笑,我霎时明白中计。恼羞成怒之下,排齿狠狠咬了软物,浓浓的血腥味在口中散开,大王子吃痛,仰脖退回。
我吐了几口唾沫,直到口中再无血腥了,才慢慢抬头。
“你不怕本王将此事张扬出去?”舌头受伤,大王子说话有些不灵便。
我冷冷一笑,“东扶桑陛下,您若是有心挑起战争,只管张扬便是!本宫在北朝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既有帝宠,又有佳儿为储君,您认为,是您意图对北后图谋不轨可信度高,还是您所谓的说词更有说服力?”
“你还是和从前一般伶牙利齿,浑身带刺。不过,本王就是喜欢你这桀骜不驯的野劲儿。”
蓦然,大王子伸手擒住我的下巴,似笑非笑:“若是你的夫君马失前蹄,你是否还如现在这般安若泰山?”
“你做了什么?”用力挥开对方屈辱性的动作,我浑身警惕。
“做什么?本王怎可能做什么?两国友好才是本王所希冀……”
“鬼才信你!”心中的不安扩大,我两腿一夹,“玫瑰”如箭般射向森林深处。
正所谓关心则乱。
而这些,仅仅是一连串阴谋的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