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奶奶,妈妈和我三个人正吃晚饭时,先听到一阵“砰砰”的敲门声,然后听见我爸在门外喊:“文强,开门,我回来了!”
我赶紧丢下碗筷,把门打开。
爸站在楼道里,一边付钱给三轮车夫,一边吩咐我“把东西提进去”。
地上一排儿摆着两个大旅行包,三个挎包,还有一个大布袋,都是鼓鼓囊囊的。妈出来帮着提小包,我提大包。布袋最重,一摸就知道里面装的是大米。
爸进来了,门插上了。爸满面春风、嘻嘻哈哈地拉开包上的拉链,急着要取东西给我们看。
妈说:“先吃饭吧。”
奶奶说:“吃饭吃饭!”
爸说:“还真有点饿。”
我从厨房拿来一双筷子和一个碗,妈把饭盛上,递给爸。
看着爸吃了几口,妈说:“喝口汤。”等爸喝完汤,妈问:“都是些什么呀?大包小包的五六个!”
“都是‘进口货’:腊肉、腊鱼、香肠、皮蛋、醡辣椒、豆乳……一包五香牛肉干是给妈的,她老人家最爱吃……那包大米40斤。”
妈“嘿嘿”地笑:“怎么什么都带呀,也不嫌沉!”
爸也“嘿嘿”地笑:“都是亲戚们送的,不要白不要!”
奶奶也“嘿嘿”地笑:“我想牛肉干想了几年了!只怕现在吃不动了,牙都松了——是哪个送的咯?”
爸说:“老二堂客——你老人家的媳妇翠兰。”
奶奶夸:“真是个好媳妇,最有孝心!”
妈故意拉长脸说:“妈!我就没孝心吗?”
奶奶笑:“嘢——一不小心得罪了老大堂客!哪个说你没有孝心?这么多年亏得有你两口人和强伢子服侍我!”
吃完饭,收拾完餐桌上的东西后,大家坐下来,听爸讲他这趟“出差”一路上的见闻。
爸讲得眉飞色舞:“老谭家就住在湖大宿舍,两室一厅套间,比我们多一个客厅。客厅的家具都刷的大漆,用了一年多了,还油光发亮,像新的一样,哪像我们,用的都是调和漆,刷上去有色没光。厅里挂好多画,国画,画的都是些古代美人:王昭君、西施、貂蝉。还有什么,我不记得了。都是老谭的大女画的。老谭的大女小名叫娇娇,十八岁了,这天不在家。小女十六岁,小名叫滴滴。嘿嘿,娇娇滴滴!滴滴的舞跳得好,那水平不比职业演员差!在他家吃完午饭后,老谭硬要滴滴跳了两个舞给我看……后来等滴滴不在跟前时,老谭悄悄对我说:‘老刘,你有两个好崽,我两个女也还可以,我们两家将来是不是可以结亲家?’”
听到这里,我站起来要走,妈笑着说:“别走别走!你爸编话逗你呢!”
我还是走到爸妈的那间房去了。
我拿起一本书坐在爸的书桌前看,听见爸还在那边讲他的“故事”。
奶奶问爸:“老同学给你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我爸说:“一桌的好菜,肉、鱼、鸡都有,可惜我吃不惯,都是辣的!辣得我去喝汤,连汤都是辣的!那条鳜鱼不很辣,味道鲜得不得了,被我吃了多半!”
奶奶说:“你讲点斯文嘛!”
妈说:“鳜鱼!小时候我爸常买鳜鱼给我们吃!”
爸说:“快了快了,我也常买鳜鱼给你吃!”
妈问:“你有把握吗?”
爸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小了,后面全是悄悄话。
后来我知道了,我爸此次湖南之行,根本就不是什么“出差”,而是向厂里请了假,跑了一趟湖南大学。他跟湖大的校长见了面,还填了表。湖大有几个老教师超龄退休,学校要补员,我爸赶上机会了。
星期六,燕妮从化工厂打电话到我车间里,对我说:“明天我妈40岁生日,我们准备庆贺一下,我妈说把你也叫上。”
我慌了,想:“自从那个星期三发生那个事儿到现在,我一直没去过她家,没见过她妈。这次她妈点名叫我去,我……”
燕妮在电话里大声问:“喂,喂,怎么不说话?”
我反问:“你妈还好吧?”
她说:“好。最近她常一个人到西山煤矿去串门,说有亲戚朋友在那儿当矿工,每次去都要在那儿住几天。”
我说:“你妈一年到头待在家里,怪闷的,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说:“明天上午十点前到我家。我上0点班,早上八点多就回到家里了。”
我想,不去是不可能的,就说:“行。”
她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上午9点,我推车出门,我爸问:“哪儿去?”
我说:“燕妮妈做40岁生日,燕妮打电话叫我去吃饭。”
妈跟爸交换了一下眼色,妈说:“去吧,早点儿回来。”
天气晴朗,太阳悬挂在半空,发出刺眼的光芒。蓝色的天空里,有几朵白云。可是,在我的心里,有一朵乌云。
10点左右,我进燕妮家门时,看见燕妮正在厨房系围裙,准备做饭。
我问:“我婶呢?”
她答:“在里屋呢。”
我进里边叫了声:“婶!生日快乐!”
燕妮妈笑嘻嘻地从里屋出来,说:“文强来啦?哎哟——还买这么多东西!你一个月才0块钱工资,不怕下半月打饥荒啊?”
燕妮在厨房插嘴说:“不是工资,是生活费。”
燕妮妈说:“一样一样!”
我说:“我上班只在厂里吃午饭,早晚都在家吃,一个月10块钱够用了。”
燕妮妈笑:“在家揩油呐。”
我看到气氛很和谐,心里的乌云慢慢地在散去。
我问:“蒙山和燕萍呢?”
燕妮说:“他们出去玩儿了,吃饭时就回来了。家里地方太窄。”
我对燕妮说:“我来帮忙做饭吧?”
燕妮说:“你坐着吧,饭一会儿就好,饺子早包好了,肉也煮熟了。”
11点多点儿,蒙山和燕萍回家了,我们互相打了招呼。
燕妮把一张炕桌放在屋中央地面上,上面摆了五样菜:一盘回锅肉,一盘焦溜丸子,一盘炒鸡蛋,一盘豆腐干,一盘凉拌小菜。围着炕桌有三把小椅子。
燕妮说:“饺子已经下在锅里了,蒙山、燕萍自己去盛吧。”
燕妮妈从里屋拿出一瓶高粱白酒。
我说:“婶,我给您带来一瓶竹叶青。竹叶青好喝后劲大,您可别一次喝太多。”
燕妮妈眉开眼笑,从我带来的礼包里取出竹叶青,看了又看:“文强这孩子会体贴人。”
燕妮接过竹叶青,打开它,把桌上三个小酒盅斟满。先请她妈上座,再叫我坐下。因为屋里狭窄,蒙山和燕萍每人端着一碗饺子,到院子里吃去了。
我说:“我不能喝酒。”
燕妮说:“今天是我妈40岁生日,我们俩陪她喝点吧。我不会让她喝太多。你要是实在不能喝,装个样子也行。一会儿我妈有话对你说。”
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我心里刚刚散去的那朵乌云又回来了。
燕妮妈喝了我和燕妮敬的第一盅酒,说:“你俩从小就要好,这谁都知道。好了十几年,人也长成大人了,现在提出来要结婚了。”
燕妮说:“妈,不是现在,是三年以后。”
她妈看着我说:“一样一样。我和妮子上次去探监,把你俩的事儿告诉了她爸,征求他的意见,他说:‘刘文强这娃子不错,配得上俺家妮子,我同意。但我现在身不由己,要办的话,你娘儿俩商量着去办吧!怕的是刘文强的爸妈不同意!’”
我说:“现在婚姻自主,不兴父母包办了。”
燕妮对她妈说:“您也跟爸一样,说声‘同意’。”
她妈说:“同意——这第二杯酒该喝了吧?”
我们敬了第二盅。
燕妮妈说:“虽说婚姻自主,但还是要爸妈同意的好,不然,将来婆媳关系怎么处?文强你说对不对?”
我连连点头说:“对!对!”
燕妮妈问我:“那——现在你爸妈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
我一时想不出词儿来回答她,对她撒谎又觉不好。
燕妮妈继续对我说:“我知道你爸妈不同意!你妈来这儿几次了,这院儿里谁都知道,你爸妈不同意!”
我听见她说话时的调门都变了,猜想:“她发火了?”
她指了指酒盅,我们赶紧敬了第三盅。
我三次喝酒都只装装样子,燕妮喝了半盅。
燕妮说:“妈,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别喝醉了,就三盅,不加了!”
燕妮妈站起来,从里屋取来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着了。
燕妮惊奇地问:“妈您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她妈说:“刚学会。烟不好,‘战斗’牌的。”
我对燕妮说:“你妈可能已经醉了。”
“啥——三盅就醉了?你问问妮子我能喝多少?”
燕妮妈把桌子上我没喝的那盅酒抢了过去,一口喝了!
燕妮气恼地把酒瓶、酒盅收了,数落她。
我对燕妮说:“今天是婶的好日子,快别说了,原谅她吧!”
燕妮妈接茬说:“原谅我吧!”
燕妮端来两碗饺子,先递一碗给她妈,再把另一碗递给我。我夹起一个咬开一看,见是羊肉韭菜馅。羊肉的香味令我胃口大开!
燕妮妈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对我说:“你家经济条件好,你爸一个月挣八、九十块吧?你妈也有五、六十吧?现在你和你哥也挣钱了!我家只燕妮一个人挣钱,每月才二十块,有四张嘴吃饭呢!你家都是知识分子,你还拉提琴呢。我家只妮子文化最高,还初中没读完。差别那么大!你爸妈会同意吗!”
我说:“不同意没关系,将来我们搬一边住去,自成小家庭。”
燕妮妈突然改变了话题,说:“十三冶决死纵队那边她爸的弟兄们每月给的捐款越来越少,俺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我也要出去挣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