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时辰其实尚早。今夜不知怎么地,大半个城都停了电。重归煤油、蜡烛时代的申江城暗淡了许多。与民宅星星点点光亮相反,繁忙的申江水道流光溢彩。平日里游船本就热闹,今天文人雅客、高官富贾都涌向那一湾浅浅的喧嚣。大大小小的船儿挂着各色灯盏穿行在河道里。酒香浓郁,欢歌笑语充溢耳畔。
一艘游船里传来了敬酒之声:“听说令兄也在府院任职,果然虎父无犬子啊!”敬酒人说完,满饮杯中酒。
高坐嘉宾席的男子眉清目秀,一脸俊秀,对奉承淡然一笑,敷衍地单手执杯回敬。
又一酒客说:“金处长年轻有为。不出三十已是独当一面的处长了。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金处长含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靠着椅子上,眼睛似闭似睁,不置一词。
敬酒人疑惑地问:“金处长醉了?”
身旁的酒客说:“哪里。处长出生书香门第,喝酒可不像我们这样冷清清的无趣。你我又不会行令,即便胡乱凑出几个也不雅,反倒扫了兴。我看那边船上有几个歌妓,不如叫过来给处长唱支曲儿。”
金处长自斟自饮,故作酩酊大醉状嚷道:“今天喝酒只图高兴,管那些酸腐文人的烂规矩做什么。来,再喝!今天我一定要不醉不归。”坐中人随声附和。场面仿佛又热闹了起来。欢饮正酣时,江面上传来如梦幻魅影般的琴音。金处长持杯闭目,微笑凝神。旁人以为他醉了,正要探问。他却轻轻挥手,示意不要打扰。
有酒客看出端倪,急忙悄声吩咐船夫往琴音飘出之船划去。不多时,两船轻轻一碰,琴音戛然而止。金处长也就如梦初醒,四望寻找余音。
酒客笑说:“处长稍等片刻。我让人去请弹琴人过来助兴了。”
金处长便盯着船头等。过了一会却是老婆子和十七八岁的丫鬟抬了屏风来。
去相请的佣人解释道:“这弹琴人可有些脾气,我们请了好一会儿才肯来。不过她说自己不是外边卖唱的,要用屏风和生人隔开。”
陪坐的酒客不高兴地问:“你可跟他说了,是金处长要听?这是给他面子。”
金处长笑着摆手说:“不妨事。能听一回那么好的曲子,这些也不在乎。”他说着自己斟满酒,饶有兴味地等着琴音重现。
一切安排妥当,琴主才姗姗而来。从步履和身形看,应是位妙龄女子。坐下弹了数指调试,便见站在屏风旁的丫鬟对众人说:“请问各位想听什么曲子?”
金处长想了想说:“《高山流水》。”
丫鬟弯腰听了屏风后边的话,又对众人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家主人不会这个曲子。请老爷另选吧。”
金处长觉得有些意外,忽然恍然大悟,笑道:“是了,这曲子不是随便弹的。倒是我忘了规矩。那么就请你家主人再弹一遍刚才的曲子。”
丫鬟问后,又带着歉意说:“主人说那曲子是感伤之作,不适合助兴。”
旁的人有些恼了,金处长兴致不减地说:“那曲子在别处从没听过。曲子好,听了心里也舒坦。请你主人勉为其难再弹一次吧。”
丫鬟正要推辞,屏风后传来了琴音,丫鬟便退到一边去了。
金处长一面听着一面闭目遥想,不觉间脱口低吟:“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曲罢,金处长连忙问道:“这个曲子叫什么名?”
丫鬟答:“《山鬼》。”
听到答案与心中猜想一致,金处长舒心一笑。抚琴人接着便弹了些应景曲子。旁人听了都很高兴,唯有金处长觉得那是出离琴主本意的。违心之作实难让其抒怀。金处长便独自饮酒。待丫鬟再来请曲的时候,金处长便点了《白氏长庆集》中的《琵琶引》。琴主将《琵琶引》中的琵琶换做古琴,别是一番韵味。嘈嘈切切错杂弹,时而春光明媚,时而惊涛拍岸,秋雨丝丝,继而苍茫大地真干净!满座宾客无不停杯投箸,沉醉于自己的曲境中。金处长一时神往,好奇地起身往屏风去,想要拜会弹琴人。
丫鬟赶紧抢在前面拦下说:“这位老爷别忘了事前约定。”不待丫鬟说完,琴音已先断绝。
金处长解释说:“我并无恶意,不过想和你家主人品评音律。”金处长大步走到屏风后,已然人去琴留,不免失落又愧疚地说:“究竟是我冒失了。”
丫鬟欠身告辞,婆子和丫鬟抬了东西回去。两条船就此分开了。金处长站在船头望着远去的船儿,心里怅然若失。他回到舱内端起酒杯,觉得索然无味。
琴主的船划得很快,直向码头去。码头上人头攒动,佣人们挤在一起边聊天边等自己的老爷、太太。一辆不起眼的汽车开进码头。因码头上的汽车太多了,它只有停在远一些的地方。一老一少两位贵妇人快步朝码头走来,后边还跟着个老妈子。此时,琴主的船也已靠了岸,丫鬟扶了主人慢慢朝一字排开的车队走去。琴主抬眼看见迎面而来的两位贵妇时,错愕不已,呆在那里。那一老一少两位妇人也是大惊失色。或许,意外相逢让双方都倍感尴尬。
老妇人率先恢复了端庄淡定,对同行的年轻女子说:“你去那边看看子光的船来了没?”
“哦。”年轻女子领会了,瞪了琴主一眼便走开了。
老妇人对琴主使了个眼色,避开旁人,和琴主走到一边说:“你还好吧?”
琴主像一个犯了错被逮个正着的孩子一般,小心地点头说:“都还好。您还好吗?”
老妇人说:“差不多吧,人老了总是有些不灵便的。对了,我给你送了几次钱,都被退回来了。你怎么不收呢?”
琴主说:“我给你们家带来的麻烦够多了。况且我现在过得挺好。”夜色掩盖住了琴主眼里的温热。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觉得该说点什么:“那位是润秋小姐吧。如今更漂亮了。”
老妇人看着远去的同伴,心满意足地点头说:“是啊,她现在在范阳那边读书。过了这个暑假就转到申江女师来。近一点能多见见面。我们两家都觉得挺合适,意思是等她毕业就办婚事。”
琴主轻声道:“是吗?真是太般配了。”她极力装作为这门亲事高兴,可语气中分明是藏不住的伤感,她隐隐觉得眼睛灼热起来。
老妇人拉着琴主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难为你了。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虽然外表光鲜,别人却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在其位要谋其政,免不了得罪人。不在其位了,便要偿还多年来欠下的孽债了。我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为了长远着想,我不得不为孩子操持一门好婚姻。润秋人品学识,最重要的是出身,都足以让流言无处生根。”
琴主强忍着类,匆忙打断了老妇人的话说:“您不必说了。既然当初我向您作出了承诺,就绝不会食言。您是来等他的吧?我想船也快到了。告辞了。”琴主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在丫鬟和老妈子的搀扶下,快步朝黑暗中的申江城走去,逃离这是非伤心地。
老妇人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人看见自己曾与琴主交流。她见无人注意,连忙和佣人一起朝码头前端去。
琴主低头疾行,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抬头看,正是与那老妇人的年轻同伴润秋。这年轻同伴轻蔑地打量了琴主一番,奚落道:“哟,你还会哭啊?真是有脸,还晓得哭。”
琴主说:“润秋小姐说笑了。”
润秋冷笑道:“说笑?哼!你把我表姐害得好惨。你毁了她和子光的婚约。我可不像她那么好欺负。你最好离我们远远的。否则我会给你好看!我绝不会重蹈她的覆辙。”
琴主的丫鬟听不下去,上前分辨道:“这位姑娘要走什么路。自己看着就行,没必要和我们小姐说。像是一个大小姐偏不走正路要和我们抢歪门邪道似的。”
润秋瞪了一眼说话的丫鬟说:“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丫鬟不但不恼,反而笑道:“虽说小姐你品行不佳,可哪有你这么说自个儿爹娘的呢。”
“你!”润秋气得刚要出手。
丫鬟却喊道:“看!船来了!”
润秋急忙回头向码头跑。
此时老妇人和老妈子已经等在了船边。老妈子悄声问老妇人说:“夫人您真认为润秋小姐和二少爷合适吗?”
老妇人低声说:“这个婚姻对我们家意义重大。润秋她父兄叔伯都身居要职。老爷退下来就只剩虚名,我们不能靠这个空名过活。以咱家老大的资质和能力,混到现在这个副司长已经是到头了。也只有老二还能指望上。他们家要名,我们要利。各取所需罢了。别说了,子光来了。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要跟他提起。”随即老妇人卸去愁容,换了笑脸,向游船挥手。
船靠岸后,金处长大步跨上岸,走到老妇人跟前说:“妈,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该在医院陪我爸的吗?”
金老夫人说:“你爸吃过药睡着了。刚好润秋到医院看你爸,说让我出来走走,我就顺便坐她的车来接你回去。”
金处长瞬间耷拉下脸,冷冷地问:“润秋也来了?”
正说着,润秋兴冲冲地走到金处长跟前说:“子光。我有事情找你。”
金处长爱答不理地说:“什么事?”
润秋说:“过几天市长太太过生日,我想你也会去。咱们到时候一起去吧。”
金处长说:“我爸还病着呢,我得守着。你自己去吧。”
金老夫人连忙说:“子光,你就陪润秋去吧。就当散散心。你爸那儿自然有我和你哥嫂他们。”
金处长颇不情愿地说:“好吧。”
“太好了!”润秋高兴地搂住金处长的手臂,“走,咱们回家吧。”便拖拽着金处长往汽车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