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安顿好李铮,张博明独自外出,如行尸走肉般走在街上。
蔡玉从后边赶上了他,拍着他的肩膀打招呼说:“最近的报纸你看了吗?”
张博明情绪低落地答道:“看了。”
蔡玉赞道:“你的笔锋越发毒辣了。”钦佩之情不言而喻。
张博明淡然答道:“那不是我写的。”
蔡玉顿时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是你。”
张博明叹气说:“上次害了韩老师和师母。我已经决定终生再不发文了。”
蔡玉又急又气,说道:“你怎么能轻言放弃?你燕大时的锐气哪儿去了?正因为你的退缩才使得那些人越加张狂。你要是写不出震聋发聩的檄文才是对不起韩校长他们。”
张博明依旧低沉:“笔杆子斗不过枪杆子的。”
蔡玉当即嘲笑道:“你当然斗不过。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可你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算明白百无一用是书生。”负气离去。
张博明愣在那儿,傻傻地望着蔡玉远去的背影。张博明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竟然没有察觉被警局的线人跟踪了。上楼的时候,他不经意回头一望,发现了墙角的影子。张博明心里先是一惊,旋即自我暗示要保持镇静。他一边走一边想办法。没有在自己住的二楼门口停留,径直上了三楼。敲开素无来往的一家人的门,装作找错了地,故意高声说:“明明说是三楼的。”随即下了楼,叫住一辆黄包车就坐上去,扬长而去。眼线远远地跟着他,到繁华地带绕了一圈。等前面的黄包车再度接客,眼线才发现跟丢了人,气急败坏地往回赶。
张博明火急火燎地冲回住所,说道:“朗之,快走,这儿暴露了!”
李铮还在写稿子。两人正考虑如何处理带来的文稿。外边响起了警察的哨音。张博明把李铮往后窗推边说:“你先不要管这些身外物,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已经听见急促的上楼声。李铮慌忙从后窗跳逃,拉着博明说:“师兄,你同我一块儿走吧。”
张博明回头见来人狂拍房门,便对李铮说:“留住你,就够了,快走!”转身合上了窗户。他回到前屋,想着如何同宪兵周旋一会儿。宪兵梆梆梆拍打着门。张博明应和着:“来啦,来啦。”慢条斯理地开门。
宪兵一脚踹开,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叫嚷道:“人呢?”
张博明笑答道:“不是在这儿吗?长官。”
宪兵说道:“少打马虎眼,我们说的是那个写反动文章的甄维仁。”
张博明眼珠一转,说道:“长官,我不知道什么甄维仁。倒是认识一个贾师傅。有一天,他跟我说得去西四的一家面馆吃饺子。‘那儿倒不是饺子好,关键是醋管够。你知道这年头醋比酱油贵,一般店家都舍不得。可是那家偏偏是个五味不分,愣是把醋当酱油给了客人。您瞧,我每天到那儿去吃饺子得占多大便宜。’我就问那个贾师傅为什么那么喜欢吃醋。他说他是山西人。他还跟我理论什么叫吃醋,什么叫食醋……”他将《镜花缘》里的“醋贵论”拿来敷衍宪兵。
宪兵不耐烦地说:“得得得,你都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问你人呢?”
张博明耸了耸肩说:“我正要跟你说人呢。从前有个人问我人是什么东西。我说是两条腿会说话的东西。他说‘错!八哥还会饶舌。’这年头两条腿会说话的东西多了,前几天他还看见一条狗在街上只靠两条后腿走路呢。他问牵狗人这是干什么,那人回答他巡逻呢。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
宪兵队长上去就是一个巴掌,骂道:“你敢消遣我!搜!”宪兵搜出一叠手稿。宪兵队长拿起手稿在张博明眼前晃了晃,得意地问:“你还说不认识甄维仁。”
张博明淡然地说:“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认识假大空。”
宪兵队长说:“带走!”
张博明被拷上,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过街市,夹道是围观的人群。走在他前面的宪兵捧着李铮的手稿。张博明趁其不备,猛地夺过手稿,向空中一抛,大声冲人群喊道:“看看吧!这是衣冠禽兽干的好事。他们想要堵住我们的口!但他们堵不住!悠悠众口怎么能堵得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主共和在他们那儿成了一纸空文!我们要新闻自由,要知道真相,要知道他们赤裸裸的肮脏交易。要让他们在太阳底下无所遁形!”宪兵队长过来就是一记老拳。张博明口吐鲜血、天昏地暗。
“快,追那个孩子!”巡警边追金宝边冲同伴喊道。
金宝灵巧地在人群中窜来钻去,躲避着巡警的追击。他一路狂奔,竟到了金晖写生的路口。金晖冲从自己身旁跑过的金宝喊道:“金宝,出了什么事?”
金宝冲金晖一甩脸,飞也似的跑进了弄堂里。
“哎,那是死胡同!”金晖连忙提醒,可惜巡警已经跟了上来,堵住了弄堂口。
巡警冲同伴说道:“你们两个守住弄堂口,你去跟警长报告,其余的人跟我进去把那个小子逮出来!”
金晖质问道:“你们要干什么?”想往里冲,却被把守的巡警挡在了外边。
四五个巡警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弄堂,四下搜寻,一直把范围锁定在了一间公共厕所。领头的巡警上前拍门道:“小子,我知道你在里边,快出来!叔叔给你买糖吃。”
见里边没人应声,巡警又吼道:“里边有没有人,要是没人应声,老子就开枪了!嘣到谁,可不管!”
“别开枪,别开枪!我在拉屎!”金宝在厕所内喊道。
巡警得意一笑:“小鬼头,屎遁这招可不好使!快开门,不然老子真的把你嘣了!”
金宝喊道:“我真的在拉屎,不信你踹开门看看!”
“那好!”巡警故意停顿了片刻,突然跑步上前,一脚飞踹开门。金宝果然正蹲在粪坑上,忙不迭地拉起裤子。巡警问道:“小子,怎么不开门!”
金宝答道:“警官,我这也不得空啊。”
巡警问道:“字条在哪儿?”
金宝一脸茫然道:“什么字条?”
巡警哼了一声,吩咐道:“搜他身!看看有没有字条之类的。”待搜完之后,一无所获。巡警又问道:“说,字条在哪儿?”
金宝不耐烦地答道:“说了,没有字条。”
巡警问道:“那你刚才瞎跑什么!”
金宝无辜地说:“警官,人有三急,您总不能让我在大街上解决吧?”
巡警被噎得一时无语,正要动手,忽听一人说道:“怎么,要对一个孩子动手吗?”他回头一看正是金晖,和他一起的还有警长。
巡警登时不屑地说:“老子在抓乱党。干你屁事!”
金晖冲警长说道:“警长,一个孩子就是乱党?”
警长赔笑道:“他开玩笑呢。”转脸对那巡警说道,“快把这孩子放了,让他跟金处长走。”
巡警立时明白其中意涵,放了金宝。
金宝穿好裤子,大摇大摆地走出弄堂,把金晖远远地落在了后边。
金晖紧赶着跑了几步,追上金宝道:“金宝,金宝。”他拉住金宝。
金宝回头十分抵触地甩开金晖的手,横眉冷眼说道:“不要叫得那么亲热,我不姓金,我跟陆妈妈姓,叫陆金宝。”转身便要走。
金晖匆忙拉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做的事情太危险了,不要做了。我可以每月给你钱,你只需好好读书。”
金宝再一次甩开金晖的手,决绝地说:“我不要。陆妈妈不要的,我也不要。”说完便飞也似的跑开了。独留下怅惘的金晖。金宝一口气跑回了孤儿院,千惠早已等在了院门口。一见金宝,千惠便高兴地上前递上了水杯,说道:“快喝口水吧,墨已经帮你研磨好了。”
金宝一摆手,匆忙往里走,说道:“不了,今天耽搁了太长时间。我怕记不住了。得赶紧把文章默出来。”原来金宝在接过李铮的文稿后,向来都是先默记在心中,毁了原稿,等回到孤儿院再默写出来。不过今天遇见了巡警,原稿被当做厕纸扔在了粪坑里。
张博明痛醒时,发现自己被单独关在一间幽暗的小牢房里。没有一丝光亮。
“据说,人是最怕黑暗和孤独的。在这种环境下,人是最脆弱的。”一个声音说。
“今天请君入瓮。花活儿就不用上了。说吧,你的同党在哪儿?又或者主使是谁?”还是那个声音说。
张博明翻个身躺好,惬意地闭着眼睛,淡然说道:“我没有同党。如果非要我说,那么就去抓四万万中国人吧。看你们能赶尽杀绝。的确,我害怕黑暗和孤独。可出去以后是同样的黑暗,同样的孤独。与其举目四望,茫茫无所顾,倒不如把牢底坐穿,落得个六根清净。”
用刑之后,张博明虽九死而其犹未悔。多事之秋,上面懒得久做周旋,只要确认他就是甄维仁便可。张博明从容地承认自己就是甄维仁。他们让他背出报上的文章。对于有金记忆的张博明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他流畅地背出了整篇整段。宪兵要他签字画押。他不肯,坚持说真话不算犯罪。最终还是被强摁了手印。
定了罪,张博明在监狱里吟诵着“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还想着南冠客呢?”蔡玉获准探视,想表现得轻松些,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悲伤。
张博明转身一见,喜出望外地走近说:“你怎么来了?”
蔡玉说:“我来看看你。给你道歉。为我那天的话。”
张博明淡然说道:“你没有错。我确实让你失望了。”
蔡玉握紧了张博明的手说:“你没有让我失望。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勇敢,更有担当。”
张博明来不及缠绵,悄悄交代让李铮找柳林和内山东渡游学。
牢头嚷道:“时间到了。”
蔡玉祈求说:“长官,您行行好吧!让我再和我丈夫说几句话。”
“玉儿,我祝福你,希望你能幸福。忘了我吧!”张博明轻吻了蔡玉的手。
蔡玉泪如泉涌:“不!我不会忘。我会记着,直到来生我们再见。”
牢头不耐烦地来催:“就因为你说是他的老婆,我才好心让你们说几句话。走了,走了!”硬是把蔡玉拉走了。
柳林守护在午睡的席婷,自她受伤以来便一直如此。席婷醒过来看见柳林在身边,心里很踏实地睡了。福生轻轻推开病房的门。柳林怕席婷被吵醒了,示意他出去说。
两人到了门廊下。福生递给柳林一封信。上面没有写寄信人。不过柳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内山的笔迹,迅速拆开来看。得知他们已经安顿好,柳林心情稍好了一些。他一边把信装好,一边问福生可有别的消息,才知道吴子晖、杜朝阳二人当天回申江的消息。柳林低头思忖片刻后,向福生说道:“上次就叫你走。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你快些做打算。迟了怕不好走。如果你当真无处可去,或者不愿意离开申江,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保你平安。”
福生问道:“哪儿?”
下午,福生提着柳林的贺礼到了吴子晖的军营,抬头遇见孟惜正在院里张罗。福生因孟惜知道自己的底细,心里一直不踏实。孟惜因为不知道如何跟吴子晖提借兵的事,心里也有些发虚。两人相见,场面甚为尴尬。恰好凤蝶夫人出来认出了是柳林家的福生,便招呼他。
“我家先生说,恭喜旅长和太太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另外,这里有一封信,给吴旅长。”福生说着把贺礼与信交给孟惜。
吴子晖闻声从里屋出来,问道:“怎么不见柳林和席婷他们俩?一个忙也就是了。不见得另一个也抽不开身吧。”
福生料想孟惜还没说,便说:“席小姐身体不好,歇着呢。”
将军夫人当即关切地追问说:“怎么了?”
“这个,有点曲折……”孟惜才硬着头皮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便向将军请擅自调军之罪。
“你这不过是领着他们野外拉练了一回。”凤蝶夫人在旁边打趣解围,悄悄看吴子晖如何反应。
吴子晖先是故作深沉,随即大笑:“你这丫头真是有勇有谋,可以做参谋了。福生你回去跟柳老板说,我们夫妻稍晚去探望席婷。”
等只有他夫妻二人时,凤蝶夫人才问丈夫道:“我看这事情不简单。你打算怎么办?”
吴子晖反问一句:“去看席婷不就是办法吗?”
凤蝶夫人不解地问:“什么办法?”
吴子晖解释道:“表表态。我们去了,再把话放出去。那些人就知道好歹了。我猜这人是有来头的。柳林也肯定知道是谁。他不想让我参与。我就不掺和。但做兄弟,我还是得让那些人知道不要轻举妄动。怎么样,我这么办事夫人看可行否?”
凤蝶娇嗔地轻拍吴子晖:“你呀,看上去像个猛张飞,骨子里还真有点周公瑾的味道。”
吴子晖笑道:“我是周瑜,你不就是小乔。夫人这是变着法地夸自己呢!”
新婚燕尔,甜蜜无比。柳林却黯然神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