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光辉里,一双布鞋踏进门,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伙计,二斤牛肉,一壶酒。”
凤蝶老板娘正在算账,闻声觉得好熟悉,抬眼一看,随即笑着走到前台招呼道:“旅长今儿怎么有功夫到小店来?”一面说一面把旅长往靠里安静的地方领。
旅长略显惆怅地说:“想喝酒了,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他今天不似往常威严,也没有说笑的兴致。
凤蝶夫人擦了擦桌子,说道:“上次您帮了我们孟惜那么大忙。还没好好谢谢您。今儿我请。伙计,好生招待着。您吃着,我先不打扰了。”款款回了柜台忙活。
凤蝶夫人的确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深谙经营之道,花店和酒馆挨在一起:太太、小姐只在上午和下午趁着空闲来挑花,而酒馆忙的时候在中午和晚上,时间刚好错开。晚上酒馆忙起来,老板娘就顾不上招呼旅长了。等过了九点,客人渐渐地散了。店小二收拾着桌子,老板娘埋头算账。店小二跑过来跟老板娘说:“老板娘,您看看去吧,那吴旅长好生奇怪。”
“怎么奇怪了?”凤蝶夫人放下账册,随着伙计看情况去了。到了跟前,只见桌子上摆了五个碗,酒洒了一地。吴子晖醉醺醺地喊着“兄弟,喝!喝!”
凤蝶夫人见状轻轻扶着吴子晖唤道:“旅长,旅长,够量了。”
“什么?”吴旅长转过头瞪着一双猎豹般的有神大眼,看着老板娘,质问道,“要打烊了吗?我跟我兄弟还没喝到位,不准关门!”旅长一声怒吼吓得凤蝶夫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旅长一拍桌子,嚷道:“拿酒来!”
店小二呆立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老板娘朝他使了眼色,点点头,他才跑去抱了一坛酒来。
“怎么抱了这么大一坛?”凤蝶夫人见状,一皱眉,低声责怪伙计太不机灵抱了一坛大的来。但吴旅长杵在那儿,老板娘骑虎难下,只得自己抱过坛子,亲自给客人倒酒。趁着旅长豪饮的间隙,老板娘忽然想起什么来,便问伙计:“孟惜呢,多会儿没见人了?”
伙计答道:“刚才看见不太忙,她就进后堂看吴阿婆去了。您找她?我这就叫她出来。”
凤蝶猛然回想起来:“算了。我都忙糊涂了。忘了进去看看阿婆好点没。老人家病病歪歪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你把这儿收拾了就回去歇着吧。”
“那这里的事?”伙计朝旅长那儿看了一眼,向老板娘问道。
凤蝶夫人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早几年,这些事一概由我来。这场面我还应付得来。”
伙计收拾完了跟老板娘告了退。凤蝶夫人的酒馆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原先,生意小,只凭老板娘、吴阿婆、红白案两位大师傅和跑堂的女工就应付得了。大师傅和女工都是回家住,实际院里只住凤蝶夫人和吴阿婆。现在生意好了,跑堂的添了个男的,大师傅也得就近住。院子里住不下,又得避男女之嫌,老板娘索性在相邻的小楼租了一层给伙计和大师傅当宿舍。所以那伙计一走,实际就剩下前店的老板娘和旅长,还有后院的吴阿婆和孟惜。
旅长喝了一碗又一碗。凤蝶夫人都已经上了门板,只留了一道容人进出的窄缝。老板娘就这样守在客人旁边。起先,她不知道一位将军怎么会这样失态,喝得酩酊大醉。不过仔细听下来,她就明白了,只是静静地陪坐在旅长身旁。
旅长自斟自饮,将那整整一坛酒喝光了,将酒坛来了个底朝天,吼道:“拿酒来!”
凤蝶夫人连忙说:“旅长,小店真的没酒了。”
旅长醉眼朦胧地望着老板娘,说道:“你骗人,你们女人都惯会骗人。”
凤蝶夫人听了不禁好笑,生怕与他接话惹恼他,便只是扶着吴子晖。
吴子晖嘟嘟囔囔地说道:“明……明还有酒。兄弟我们今天来个不醉不归。”旅长打了个酒嗝,慢慢起身。他在老板娘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门走。谁知刚到门口,“噗通”一下就倒下去了,横在门槛上。
凤蝶夫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把这个大汉挪出酒馆,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留旅长在店里过夜。于是这个女人又是拖,又是拽,又是扛,好不容易把醉客往店里拉,让他靠在桌子上,自己好去把门闩插上。刚离了几步,男人却又像一滩烂泥似的滑到了地上。女人赶紧闩好门,回来扛着男人朝院子里去。
旅长看上去不像个满脸横肉、杀气腾腾的将军,反而有一两分中年失意的文人模样,不过个子是有的,结实的肌肉是有的。放在战场上,这样的好体格绝对是一大利好,而现下无疑是个利空,因为搬起来忒费劲。凤蝶夫人撅着嘴,十分不高兴。
凤蝶费力地把他往后院扛。路上旅长还醉醺醺地和她说话:“我们六个人一起出来投军,说好一起回去。不求富贵,但求平安。几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就剩我和书呆子了。我俩是本家,他有文化,爱跟我说些投笔从戎之类的狗屁道理,那时我不懂。我笑他迂。他笑我什么金玉其外。第二天一颗炮弹飞过来就把我炸蒙了。等我醒过来才发现那呆子在我身上,已经没气了。我们六个人啊,只剩我一个******还活着。我拿什么脸见他们的父母妻儿。”老板娘隐隐觉得有什么滴下来,还以为是吴子晖吐了,抬头一看:原来是七尺男儿的蒸蒸热泪。
凤蝶夫人顿时释然,劝道:“他们不会怪你。这就是活在乱世的命。”她推开自己的房门说。她把吴子晖重重地甩到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孟惜听见动静过来看个究竟,问道:“怎么回事,干娘?”
凤蝶轻轻撩了撩散开的头发,笑答道:“没事儿,你的大恩人差点把我的店喝垮了。”
孟惜才发现床上躺的是吴子晖,也是一惊,说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喝成这样。我去打水来。”说着跨出门去打水。
凤蝶扶旅长躺好。吴子晖倒是睡得很安稳,此刻不吵也不闹了。酒馆老板娘为旅长盖好被子。在孟惜回来之前,凤蝶得以仔细端详旅长的样貌。确实方正有形,棱角分明。她这样看着睡在自己床上的这个男人,心里忽然微微荡起涟漪来。不过马上就归于平静了。老板娘才三十五岁。不过她却认为自己已经五十三岁了。孟惜脚步轻盈,打了水来。凤蝶回到现实中,拧了把热毛巾给旅长擦脸。一阵忙活后,凤蝶和孟惜退出了自己的房间。
凤蝶嘱咐道:“小心,别吵醒吴阿婆。阿婆身体怎么样?”
孟惜答道:“见好。今儿晚上你跟我睡?”
凤蝶笑道:“怎么?现在不乐意了?小时候哭着喊着要我陪你呢。”
孟惜羞红脸答道:“不是。不该把你的屋让出来。换做是我那屋,简简单单的,收拾起来方便得多。”
凤蝶夫人扶着孟惜的肩,说道:“傻丫头,你还没嫁人呢!让个男人睡你屋,意头不好。”两人回了隔壁孟惜的房间。凤蝶夫人的房里传来隆隆的鼾声。
天蒙蒙亮,酒馆老板娘就起来了,为了忙活早上的生意,她总是这个早早就起床,多年如此。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孟惜。她轻轻推开自己房门,见吴子晖睡得正香,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梳妆台前,轻手轻脚地坐下梳妆。
凤蝶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吴子晖忽被妆镜反射的晨光晃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了。他睁眼一看,登时皱眉,疑惑地打量四周,顶上分明是女子的帷帐。再一看房间里的布置和陈设,更加确证了这一点。见过千军万马的大阵仗的将军此刻却在这方寸之间的小天地慌了手脚,惊恐万状,急忙起身下床。
凤蝶画好眉,转过头来问道:“你醒了?”
吴子晖惊恐万状地问道:“这是哪儿?”
凤蝶不以为然地答道:“我的卧房。”
吴子晖紧张得吞咽了一下唾沫,难以置信地问:“我昨天晚上是在这儿睡的?”
凤蝶点头道:“嗯。”
将军顷刻间脸色刷白,瘫坐在椅子上。酒馆老板娘恍然大悟,又是笑又是羞,连忙补充说:“我在隔壁跟孟惜挤着睡的。”
吴子晖好似打了个大仗,如获新生,长舒一口气说:“哦,这样啊!”
凤蝶捂嘴轻笑,起身往外走,说道:“我还得忙店里的事。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了,不了!”吴子晖紧跟着夺路而逃,小跑出了闺房。昨晚的温柔乡俨然成了今朝的针毡,令他这个叱咤风云的将军避之唯恐不及。吴子晖道了歉就赶紧回营了。到营房门口,周副官正在指挥搜寻小分队,预备出发。见旅长浓眉紧锁、一声不吭地往里走,周副官连忙退让到一旁,噤声不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