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听见熟悉的声音、久违的称谓，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几乎催得他快要掉下泪来，他浑身像灌了铅一般把住车门。安娜见状从车内轻轻推了一把，将他拉回现实。柳林微笑着绅士地伸手请安娜下车。此刻席婷已经自己开了车门款款绕到台阶下，艾婉也缓缓走下来。

一双纤细的手拉住了柳林。柳林回头，岁月真是会雕琢，彼时不及豆蔻年华，此时颇有闭月之色了。韩湘望着柳林，满心欢喜地说道；“他们都说你遇见海难，人没了。唯独我不信。”言语中颇有些得意，更多的则是比久别重逢更多千万倍的欣喜。

柳林强装出一脸惊愕状望着艾婉问：“这位小姐是谁？”

艾婉尴尬地解释道：“她就是我们的同门师妹，姓韩，单名一个湘。上次您陪我去范阳，就是去看她。当时她心情不太好，不宜见生人，我就没让你们见面。想不到有缘在这儿还是见面了。”

韩湘错愕不解地问：“你们都怎么了？他分明是孟森师兄。”

艾婉赶紧将韩湘拉回来：“湘儿，你认错人了。”

韩湘依旧执着：“婉儿姐，连你也会认不出孟师兄？他就是孟师兄。我不会认错。难道不是吗？”她拉着柳林的手盯着眼睛问。

柳林避开韩湘的眼神，内心痛苦万分，无法用言语来欺瞒她，只得愣在那儿。席婷见状上来挽住柳林的手说：“他怎么会是你的什么孟师兄呢。他可是我的未婚夫柳林。”

刘太太赶紧对林琅和席婷说道：“实在抱歉得很。我这师妹认错人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先告辞了。”拉着韩湘匆匆往回走，韩湘十分不情愿，不时回头疑惑地打量柳林。

柳林慌忙坐进车里，准确地说，是躲进车里：怕韩湘看见，也怕别人看见，那张属于孟森的泪流满面。

“他分明是孟森师兄？”韩湘踏进刘宅，仍然坚持自己的判断。

艾婉害怕被旁人听了去，连忙低声说：“湘儿，你真的认错了。他的家世背景都清清楚楚的，的确是位南洋华商。”

正在客厅里看报的刘不一闻言，脸色一沉，握紧了手中的报纸。

陶桥匆匆走进客厅，向主人说道：“老爷，有事儿和您说。”

刘不一见陶桥的神色，知道事情重要，放下报纸，说道：“去书房吧。”

于是二人到了书房，陶桥迫不及待地说：“老爷，霍生那边传信来了。说是王氏丝厂的大老板是柳林，现在的经理正是那个内山。”

刘不一不由得皱眉，那层担忧与恐惧又一次爬上了心头，想了想说：“他这是要和我对着干啊。”

陶桥说道：“要不要？”他右手掌心向上一横，做了个“杀”的手势。

刘不一摇头道：“他关系盘根错节，不可与普通华商等量齐观。贸然出手，反而于我不利。你让霍生盯紧点，再多打听打听柳林最近在干什么。”

“好。”陶桥领命退出书房，不多会却又走进书房：“老爷。”

正在低头沉思的刘不一回过神，问道：“什么事？”

“卢老板来了。”陶桥说着将卢定一让进了书房。

卢定一春风满面，高兴地边走边说道：“戒之，好消息，好消息啊。”

刘不一微笑着问道：“什么好消息，把你高兴成这样？”陶桥识趣地退出书房，关了门。

卢定一微微发福，走起路来有些左摇右晃，他大步走到书桌前，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他与刘不一结识多年，举止也不那么拘谨了：“你之前不是说因为收购王氏不成，闲了一笔款子，想让我看看有什么好生意吗？”

刘局长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一撇茶末，淡然问道：“怎么，你那儿有好买卖了？”

卢定一笑道：“眼下我手头是没什么可做的买卖。听说有个日本人那儿有批好货。我也不太清楚。你要想做，我可以替你打听打听。”

局长有些好奇：“日本人？什么好货？”

卢定一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比了个枪的手势：“这个。不知道你敢不敢做这趟买卖？”

刘不一当即皱眉道：“这个东西得谨慎。你再去打听清楚些。”他转念一想，不解地问：“这个生意向来都是杜朝阳在做。怎么会转手给别人？”

卢定一得意一笑：“嘿嘿。你消息怎么还没我灵通。江城和石头城分庭抗礼，在比谁的胳膊粗。杜朝阳走的上层路线，最近都不在申江市，没那个功夫做这笔买卖。要不说呢，这生意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等江城和石头城闹明白了，杜朝阳腾出手来，这生意就没旁人的事了。”

局长这才明白，点点头，连忙催道：“那你快去打听详细些。”

卢定一赶紧起身，说道：“好。”

卢定一刚走，刘局长便拉了铃，吩咐管家下帖子请娄师长吃饭。不多会儿，陶桥送了请帖回来向主人复命，却见财政局长正和警察局长打电话，便预备转身下楼。

刘不一招手让他待命，笑着冲电话那头说道：“那么，多谢胡局长了。这几天乱糟糟的，我就担心码头有问题。改天再会。”放下电话，问管家道，“怎么样，娄师长可有时间？”

管家答道：“今晚就有。”

“那好，这就出发。”刘不一起身便换了衣服便匆匆赴约。

月明星稀，刘局长和娄师长说说笑笑从饭店走出来，相互道了别。待目送娄师长离开后，刘局长转身便要回家，却见吴旅长的副官，连忙上前打招呼：“周副官，幸会，幸会。您这是刚吃晚饭。”

周副官客气地说：“哦，对，刚和朋友聚了聚。”

刘局长忽见饭店走出一个人，灯光昏暗，他没看清容貌，却觉得十分熟悉。他向周副官笑说：“吃了饭得消消食。听说前面戏院最近排了新折子。比孟继秋孟小姐的戏可也差不了多少。周副官看没看过？”

周副官顺水推舟答道：“倒是没有。”

刘局长盛情邀约道：“那正好，小弟也没看过。相请不如偶遇。天儿还早，我请您看戏去。”于是两人一路到了戏院，进了雅间坐下。

周副官先开口道：“上次的事，小弟真是过意不去。”

刘不一故作健忘：“什么事？”

周副官窘迫地说：“孟惜小姐的事。我要知道您真想一结秦晋之好，就该早做做旅长的工作了。”

刘局长一脸不在乎地说：“唉，那事啊，我都忘了，都怪小弟心太急了，才烫了嘴。”他边说边把茶往嘴边送，一不留神茶水烫得他直伸舌头。他窘得笑了，引得副官也跟着笑。刘局长放下茶杯，低声说道：“说实在的，我倒有件事情得向周副官问问。”

周副官答道：“什么事？”

好戏鸣锣开场，台下交谈甚欢。

戏散场了，刘局长回到家。小桃迎上来接过外头，禀报说卢老板来了一会儿了。

“哦。”刘不一应了一声，缓缓走上楼。

卢定一见刘不一开门，赶紧起身兴冲冲地说：“货绝对没问题，是好的。就是，他们是头一次到申江来，要得有些高。谈不谈呢？”

刘不一边走边说：“先不忙和他谈生意。你约他吃几次饭，稳住他。看看情况再说。”

卢定一喜形于色，连连应道：“好。”高兴地离开了刘公馆。

陶桥见卢定一离开，这才走进书房，说道：“刚才霍生那边来信儿，说是柳林突然要处理掉刚入手的米厂。他这是要做什么？”

刘不一略加思索，说道：“这确实奇怪，你让霍生打听一下，柳林着急把米厂兑出去是因为什么原因。是因为米厂有问题，还是——”

“还是什么？”陶桥急忙问道。

刘不一说道：“还是因为想回笼资金。最近有一笔紧俏的生意，今天我和胡为、娄大海，还有吴子晖的周副官，聊了聊，觉得这生意有的做，就怕柳林像上次王氏那样出来搅局。”刘不一忽而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就是他！”

陶桥不解地问：“就是谁？”

刘不一说道：“我刚才和周副官偶遇时，他说刚跟朋友吃完饭。我当时就觉得从饭店走出来的人背影很眼熟。现在想起来，多半就是柳林。估摸着，他也是得了消息，来探周副官的口风。”

陶桥着急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刘不一一抬手，示意陶桥别说话，他思忖之后，说道：“别急，越是这种情况，越要沉下心来。别跟上次大订单一样，一听见钱多就冲上去。先等卢定一那边联系对方，探探情况再说。”

另一边，周副官出了戏院，紧赶慢赶回了军营，刚进军营便问：“旅长回来了吗？”

门卫答道：“报告长官，还没有。”

周副官一拍脑门，紧张地说：“哦，我忘了今天他肯定得来个不醉不归。年年都这样。”连忙嘱咐门卫说，“记着，要是明天早上旅长还没回来就派人上街找。旅长可不希望给咱们旅丢人。万一丢了人，你等着，他嘴上不好说，心里肯定窝火。咱们也都没好日子过。不知道今天哪家倒霉，会碰上咱们旅长。”副官苦笑着往里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