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钩新月天如水,芙蕖苑中响起了一阵琴声。几个悠远的声音之后,就由空寂旷远而清越振奋起来。
真是难以想象,七根坚韧的丝弦,一段断纹纵横的古桐,在指下竟然隐隐地发出铿锵的风雷之声。
抚琴的,却是刚刚和水夕颜说过话的水玥颜。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头也有些重,心里却是抑制不住的悲哀。想哭,却没了眼泪。想笑,却觉得太过苦涩。水玥颜面无表情的仰望着夜空,盘膝坐于筃席之上,一张素琴横于膝上。
人虽在芙蕖苑中,心却在三日之后。
孟玄胤一定会动手,那就让他先来吧。就算她用掉包计,且不说她身边跟着红绡绿珠,只怕水夕颜身边也有他的人。
见机行事……
却不知这机会又会在何时出现。
心中也隐隐有愧,对不起生她养她的双亲,对不起为她忧虑的哥哥。只是,就像那天哥哥对她说得那般,她要做谁,要嫁谁,要舍弃什么而又拥有什么,必须作出决断。既然孟玄喆回答了她的问题,那么,她欠下的债,就从他开始还吧。如果有人阻碍……
念头及此,心头的杀机已隐隐而生。
她的手指重重地从弦上扫过,发出一声声浑厚、焦灼的声音,右手指下益发激越昂扬,发出的声音竟与那一声声金铁交鸣的清脆刀戈相击之声相似。夜色中的静谧天地似乎突然不见了,一时间,她仿佛看到天边雷暴,头顶电闪,看到狂风骤雨中黑沉沉卷过千军万马,转眼之间就兵戈相向,刀光剑影,血流漂杵,只在一瞬之间便是生生死死无数冤魂。
随着一声戛金断玉的声音,那已经惨烈了的琴声蓦得停了。
周围响起了一片树叶婆娑声,不知是被她刚才的琴音震得至今未得平复,还是天地有灵,特地摇曳成涛声与她的琴音应和。
停下来的片刻,水玥颜有一点点恍惚,好像自己回到了藤城,回到了独孤山庄,回到了生与死仅一线之隔的战场。
“桃花落尽着无所……”她喃喃自语道。
“好琴。”背后有人轻轻赞叹了一声。
水玥颜回过头来,有些惊讶,但还是微微一笑,“哥哥,我以为你要明天才会来找我。”
“为什么不是后天?”
“后天太晚,必然来不及布置。”
“为什么不是今日?”
“因为,我只是做了决定,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水桓远的衣袂在夜风中飘荡着,在水玥颜的眼中,他整个人就是乘风而来、踏月而至。他笑着走到水玥颜的身边,也学着她的模样,轻拂衣襟,幕天席地,盘膝而坐。也许是因为刚刚在酒肆看戏时喝了些酒的缘故,他坐下来的动作有些缓慢,不经意的,渗透着淡淡的慵懒。不像是在沙场征战的武将,倒像是在溪边看着桃花逐流水低吟浅唱的才子。
水玥颜笑嘻嘻地看着他,戏谑道,“若是让嫂嫂看到哥哥这幅模样,只怕除了军营和校场,再不让哥哥出门呢!”
水桓远的脸上显出几份古怪的神情来,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哥哥从不知,你竟有如此好的琴艺,是这两年学得么?”
水玥颜的心一荡,倏然抬眼看他,笑着答道,“倒也没下苦心学,只是我的朋友擅长抚琴,听多了,心里痒痒就寻了张琴偶尔胡乱地弹几声,”
“这琴音杀气弥漫,在想着夕颜和睿王的事情吧?”水桓远忽然问,人也倾了过来,身上带着一缕淡淡的酒气。
水玥颜微微一怔,“哥,你也通——”话到嘴边,却忽地打住了。虽然记忆像是碎片一般等待着被她粘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用脚趾头想都会想到,以定南王府这样的家世,水桓远怎么可能不通琴韵。她心头一暖,那是自青云镇后,又一次升起了一种“知音”之感,不由得徐徐问道,“哥哥可知此曲?”
水桓远摇摇头,“如此激昂之曲,却是初闻,莫非是颜儿所写?”
“此曲名曰《广陵散》,它是我从一位贤人那里学来的。”水玥颜清澈如潭的眼睛朦胧了起来,悠悠然不知飘到了何处,“据说,那位贤人抚琴时,玄起处风停云滞,人鬼俱寂,唯工尺跳跃于琴盘,思绪滑动于指尖,情感流淌于五玄,天籁回荡于苍天,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惊天地,泣鬼神。可惜,只学会了皮毛,未得其精髓。”
水桓远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脱口而出地问,“颜儿,你当真打算舍了自己?”
看,这就是弹琴的不好之处。
天下间,总有懂琴之人,也总有听琴知意的人。
“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弹弹什么《雁落平沙》什么《春江花月夜》,何苦在这里弹这尽是杀伐之气的《广陵散》。索性这里是定南王府,否则,旁人还不得以为我要拿着刀出去乱砍一通啊!”水玥颜心念一动,低笑着问:“哥哥最爱听什么曲子?”
水桓远嘴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饮马行》。”
水玥颜看着他,心中暗道:的确,这才像是哥哥爱听的曲子。她默默将手按在了弦上,正要弹奏,忽然,右手却被另一只手按住了。
水桓远的手布满了厚茧,那是的握枪、持戈、执剑、控弦的手。带着血腥的杀气,却无比温暖。
一瞬间,水玥颜心头升起淡淡的失落与茫然。因为她蓦然想起天白的手,修长,干净,温暖,只在食指和中指上有着厚厚的茧子。可孟玄喆会武功,懂剑法,为何……
是了,她只是感觉着他的手指,却从未好好看过他的掌心,他的虎口。
水桓远长叹了一声,道,“还是算了!”
水玥颜抬头看着他细白如玉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哀愁,低声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和我说说么?”
“十五日后,我将带兵去征讨叛军。”水桓远的眼睛注视着幽暗的远方,轻声道,“还记得水家的祖训么?”
水玥颜的神色微微一凛,她定定地看他,眼中,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光的照射,亮晶晶的有什么在闪动,晶莹、剔透。“水家人的箭,只射向敌人。水家人的刀,只收割酋首。”
“叛军集合在玉螭边境,已经与守军对持数日,不进不退,似在观望,也像是等待。”水桓远接着叹了口气,道,“这些战事,我并没有告诉母亲和你嫂子,其实,连你我也不该说,只是,这一次,我带兵出去,母亲和你嫂子都留在建元城……颜儿,替我好好照顾她们,照顾你自己。”
水玥颜看向他的眸子不觉忧郁了起来,“我记得那些叛军只是在三不管地带,而且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怎么事情会严重到必须哥哥亲自领兵去平叛?”
“乌合之众?”水桓远微微摇了摇头,“奏报得出的结论是,叛军的士兵受过很好的训练。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粮饷充足,而这绝不是一片不毛之地可以提供的。”
水玥颜抬眼看他,等他说后面的话。
“我想,或许这就是陛下囚禁独孤静辉和汝嫣错的原因。”水桓远慢慢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颜儿,你知不知道,资助叛军是怎样的大罪?”
水玥颜却似忽然被问住了,一双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半天,眉心轻轻蹙起,仰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月亮,开始费力地、傻傻地思考起来。在并不刺骨的夜风里,她的额头、鼻尖上却渗透着一粒粒细小的汗珠。
“怀疑会让你改变选择么?”一道清冷的月斜斜地砍在水桓远他的脸上,那英武的面庞竟似被幽冷的寒光劈作了两半。
没来由地,水玥颜轻轻打了个寒颤。
凶兆,她只觉得这是什么凶兆!
她轻轻伸出手,虽然有些颤抖,却紧紧握着水桓远的手,眼眸中的焦虑之色更甚了,“哥哥,我知道刀枪无眼,但我不会答应你。”
反握住妹妹的手,水桓远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但是,你会做。而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力量,对么?”
“如果——”水玥颜听了他的话却更是忧心忡忡。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水桓远长叹一声,“百姓们最怕的就是滔滔乱世,你既然看过月嬴亡国时的情景,就该知道,武将丢盔弃甲,文官冠带不整,人人一幅惊弓之鸟的样子,是怎样的仓惶。”
水玥颜沮丧了,讪讪地问,“只能剿不能抚么?招安什么的,不可以么?”
看着她那幅认真的样子,水桓远不觉莞尔,酒也有些醒了。他收敛心神,微微一笑,道,“朝堂上的事,自有陛下决断。”
“如果他的决断是错的呢!”水玥颜突然出声问道,然后,她看到了水桓远眼中的愕然,双手混乱地按在了琴上,不敢乱动,只能掩饰地将目光凝在琴面上。“人无完人嘛,如果是招安,可以保住很多人的性命不是么?”
“颜儿,这和你决定保住她的性命,圆了她的富贵梦,完全不同。”水桓远听着她执着的话语,心中痛惜,面上却只是微微笑着。
水玥颜定了定神,又是微微一笑,仿佛闲闲淡淡地说道,“其实,今夜我有很多次机会坦白,也有很多次机会问清那些我在记忆中无论怎么找都没有结果的答案。但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以前,我懂这句话却不甚明白其中的深意,今夜,我才知晓,她作为水夕颜活着,对我最为有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