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二人从行,谁为此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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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点,慢点!”

“只要将浮沙筛去就好,若是太用力了反而会破坏花瓣的形状。”

小桃灼灼柳鬖鬖,绿野带红山落角。天气正醺酣,祇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一身青衣的水玥颜坐在亭中,指指点点,红绡、绿珠和珣玗侍立在她身旁,而璎珞、琳琅、瑶环则拿着细纱绷成的筛子小心翼翼地筛选着刚刚拾起的花瓣,手腕微一用劲儿,花瓣便轻轻飞上半空却似粉蝶穿花一般。

桃花林的一旁,卑处叠石为山,高处浚水为池。水玥颜虽不爱叠山磊石,却喜欢芙蕖苑中的千岩万壑。仿若造山之人,满胸丘壑,烟云绕笔,顺手拿起一块石头,随便一放,无不显得苍凉古朴、纡回入画。

就是这样的壁立当空,孤峙无倚的假山后,几名侍卫和随从拥着水桓远从后转出,微薄的阳光斜斜打在他线条流畅的俊脸上,照得他一双虎目微微眯起。他缓缓伸手挥袖,示意侍卫们褪下,而后默默地站在假山旁,听着那片笑声,许久不曾回响在芙蕖苑上空的笑声。

水桓远看着那个灵动的女子,略略迟疑地唤了一声,“颜儿。”

“哥?”明亮的笑声戛然而止,亭中的女子如期转头,绿云低映花如刻,带着几丝明亮甜美的笑意。

水桓远的心口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想起珣玗的话,心更是无声地扯痛。但他仍是暖暖一笑,缓缓走向水玥颜。

在他的记忆中,年幼的妹妹看似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其实调皮捣蛋的要命,还常常做出异于常人之举,偏生他这个做哥哥的舍不得妹子挨罚,便常常挺身而出替妹子背黑锅。失忆后的妹妹,娇憨蛮横,就像是被宠坏的水晶娃娃,娇贵却失去了曾有的稚气和顽皮。

“兄长大人。”水玥颜起身盈盈一拜,眉目中落了太阳金色的光,璀璨且明媚。

水桓远慢慢走进小亭,低头微微一笑,嘴角荡漾开一片难得温柔的笑,被军营生活磨砺成坚硬的线条渐渐柔和了起来,“这里还住的惯么?”

水玥颜歪头轻轻一笑,明亮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遮下来,掩盖了眼中点点闪烁的神情,温顺且乖巧地回道,“像家一样好。”

水桓远眉宇间愣了一愣,立刻平和如初,放眼环视了满苑的桃花,突然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水玥颜抬起云鬓低垂的头,眨了眨明亮的眼睛,笑得纯净透明,“这是璎珞刚刚做好的桃花饼,兄长大人要不要试试?”

水桓远看着将瑶环将旋丝玛瑙盘盛着新鲜果子和小点放到水玥颜的手边,笑道,“我不太爱吃这种甜甜的小女孩才会喜欢吃的点心。”

“咸的。”水玥颜的笑沉静如一汪幽幽碧泉,朱唇轻启道,“虽然我听琳琅说,兄长大人喜欢吃辣的,但是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所以还是让璎珞做了咸鲜口味的。原本打算一会儿给兄长大人送过去,没想到兄长大人先来了。”

“听说你喜欢看棋谱,所以特地命人在建元城中将你寻觅的那些古谱买了回来。”水桓远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随从将棋谱送上,看着珣玗将棋谱收下,才轻轻说了声,“必正,必和,一会儿让必仁、必孝、必忠、必信去书房见我。”

“是。”必正和必和垂首应道。

“必正、必和、必仁、必孝、必忠、必信?”水玥颜憋红着一张俏脸,以袖掩口,可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原来兄长大人喜欢吃酱菜。”

水桓远只觉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强压下心中头的激越,勉强开声道,“玥颜,你刚才说什么?”

“呃……”水玥颜闻言一楞,下意识抬头,只觉得眼前这个英武的男人,眼神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落寞伤痛,让她的心里不由得泛出一阵柔软。“必正、必和、必仁、必孝、必忠、必信加起来不就是六必么?这会让我想到六必居。”

水桓远勉强苦笑,刚毅的线条顿时柔软下来,目光似水地落在水玥颜的脸上,轻声道,“六必居?妹子可曾在哪里见过?它又是做什么营生的?”

水玥颜垂眸思量,心中细究水桓远的表情,虽不甚明白,却仍觉得这位堂兄远比那个心思叵测的堂妹要和善的多,况且只是未来的一个小小的酱园,说说应该无妨。所以,她微笑道,“只是个酱园。典故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因为那店铺甚小,不卖茶,所以起名‘六必居’。不过,也有人说,黍稻必齐,曲种必实,湛之必洁,陶瓷必良,火候必得,水泉必香。故称之‘六必居’。真实原因到底如何,实在是不可考。不过,兄长大人的必正、必和、必仁、必孝、必忠、必信却是应了家训,小妹以为,这个解释——最好。”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结成霜。

水桓远愕然地看着水玥颜,眼睛里透着难以言说的幽暗,沉默了半日,好似下了狠心似的站起来,对水玥颜道,“陪为兄随意走走吧,这芙蕖苑的桃花,为兄已有两年多没有见过了。”

“好。”水玥颜仿佛早有所料,声音裹着几缕微风送出,低沉而微弱,目光迷离地落在远处纷飞的桃花上,再也挪不动半分。

这一步,若是走出去,又将是谁的海角天涯,谁的心字成灰。她不敢想,也不想想,她不知道这些日子不断闪回的记忆片段到底是谁的,她不知道为何会对明明陌生的水家人有如此多的亲切甚至是依赖之感。

她到底是谁?

如果,她不是她,那么,这个皮囊,这缕孤魂,到底是谁?

如果,她不是她,那么,曾经发生的故事,到底属于谁?

可现实,不允许她停留在这一步。

桐荫疏落小庭闲,暖日微云,弯弯曲曲的一径小路,洒落地都是浅粉深红的花瓣。曲径通幽,空气里流动的风应该是温的,可水玥颜却觉得寒冷,甚至忍不住瑟瑟发抖。

水桓远和水玥颜慢慢走着,两个人各有心事,所以都默然不语。可这条路,终究是有尽头的,只是,谁能站在尽头依旧笑靥如花开,依旧让那颗心不染纤尘?

一路无话,一行人转眼走到桃花林的尽头。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点点碎光,举目远眺,足以想想,待芙蕖开满这一池碧水,又将是怎样的深红与浅白,怎样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珣玗偷眼望着水玥颜平静如水却又带着些许悲伤的眼眸,若有所思。似有不忍,艰难蠕动了下嘴唇,终究咬咬牙,偏过头什么也没有说。

树叶簌簌的响起,唯有岸边那株独一无二的金柳低垂的丝绦,随风轻轻摇曳。偶尔,一片叶子落入水中,涟漪一圈圈的扩散,像极了那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风暴,或许并不遥远了。

“那一年,母亲带着颜儿去淩州省亲。不知为何,回到家中,颜儿突然将芙蕖苑中的梧桐树移到别处,又种下了满苑的桃花树还有这株柳树。祖父、父亲自小就疼爱颜儿,母亲更是事事顺着她,唯有我,知道她骨子里的精灵古怪和异想天开。那时,我问她,为何要种这么多的桃树?难不成想吃桃子想疯了?你猜她怎么回答?”水桓远回忆着,刀刻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她说,她要做桃花仙。然后,她还给我背了一首,从未听过的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水玥颜的神情恍惚了一下,眼中先是怀疑,慢慢变得惊愕、恐惧,最终归于绝望。她以低沉得没有丝毫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水桓远闻言,暖暖一笑,轻声道,“颜儿自小和我一同长大,她那点心思我虽不能全猜透,却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我就问她,既然要做桃花仙,为何又要种一株柳树?多种几株的钱府里又不是没有,难不成这株柳树有什么深意?”

水玥颜眼中闪过一丝凄然,她缓缓走到柳树旁,折下几根光滑的柳条,用小刀截成段,轻轻一扭,抽出又白又嫩的木心,一支柳笛就成了。放在唇畔轻轻吹响,霎时,悠扬动人的乐声响起,引来鸟儿在枝头流连忘返。纯粹的绿意中掩映着远处的深红,一袭青衣,绸缎般顺滑的墨色长发随风飞舞,温婉的容颜恰似莲花舒展时的容华,又像桃花绽放时的灼灼光华。

放下柳笛,她回首望着那片桃林,脸上浮了一层朦胧的笑,眉目尽舒展,竟恍然一种清清淡淡的不真实。“因为他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虽然,我明知道,那些话其实不是对我说的……”

倏然,水玥颜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在柳树的树干上寻找着,寻找着。直到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只有她才会懂得的符号,泪,陨落。

“无穷无穷的爱。”空气中传来两个人完全相同的话语。

“不是……”水玥颜喃喃,乌黑的睫毛掩在两弯秀眉下轻颤着,身子突然靠在树干上,一时竟无力再站起来。只觉得心中的困惑全体变成了恐惧。千头万绪,如潮狂起,全涌了上来。“不是的,不可以是,不能够是!”

水桓远默默地看着她,痛苦与茫然,不安与悔恨,他眼神里的复杂从没有这样清晰地表现出来。他望着水玥颜激动却不自知的神情,心中没来由一阵酸楚,“你是。”

“不是!”水玥颜吼道。如果她是,那就意味着,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纵然以爱之名,她仍是个满手血腥的罪人。

“你是。”水桓远瞅见水玥颜脸上的痛楚,心蓦地一痛,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道,“无论你如何否认,我知道,你是。”

“我不是!我不是!”水玥颜用力挣扎着。如果她是,那就意味着,她偷走了别人的生活,别人的幸福,别人的爱情,纵然以爱之名,她仍是个连她自己都难以接受的骗子,小偷!

“傻丫头,你是。”水桓远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的痛苦,却也明白,两年的时间,改变的也许是一生。

“我不可以是……”发丝掩盖下的眼睛,淡淡笼着一层灰色的阴霾,牙齿微微颤动着,不时发出几道短短的细碎声,脸上的神情死寂,一如孤零零独自飞在苍茫天际的惊弓之鸟。水玥颜悲愤的笑声中隐含一抹绝望,“否则,我满身的罪孽,就算是将我这条命赔出去,也洗不净我欠她的债。”原来,她自始至终都不是裴惜言,怪不得,她落水之后,曾经那么抗拒这个名字。原来,她连一个替代品都算不上,还自以为是的想象着自己收获了与天白的爱情,刻骨铭心的爱情。

“不是你想象那样,一切,不是你的错!”水桓远听着水玥颜的话,想要告诉她许许多多她还不曾记起的事,却发觉她已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连魂魄都失去了。“颜儿!颜儿!”

水玥颜蓦然抬起头,对着他苦笑,“我到底是谁?”

四周极静,耳畔充斥着风卷过树叶的沙沙声,积攒了一春的花瓣毫不怜惜地簌簌落地,刹那若花吹雪一般。四周一阵隐隐约约地暗香浮动,站在不远处的众人呼吸一阵没来由的紧。

水桓远俯视着她的脸,一时之间,有些踌躇。可他不想迟疑,也不愿迟疑,自落水事件发生以后,那种茫然,那种失落,第一次有了些许的消散。

“水夕颜。”唇边绽出一抹疼爱的笑容,他如此说道,“你是我嫡亲的妹妹——水夕颜。”

是夜,熹王府大火,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只是烧毁了西面的角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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