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抬回京城,迳直去了蔡府别院。此时月上树梢。银灿的月光幽幽流泻在雪地上,反照出别样的青光,夜仿佛分外的清亮。
柳蔓清与萧子衿被安排住进暗香阁。暗香取自梅之隐香,所以此处乃一片梅林,只可惜这场雪早了一个月,见不得“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境界,唯有“海月冷挂珊瑚枝。”
园中有隐隐玩雪嬉笑声。官儿闻声,便招丫鬟唤她们叫来。竟是昭斓和琥珀。
原来,李妈妈以“貂蝉献艺”计本是要挽回凤翔居已失的地位,可蔡京看不得他儿子蔡卓与童贯养子童璟相争,伤了相互和气,便出钱买了冯昭斓,送去美人之列,并取其为四美之闭月。说到琥珀,有些离奇。说起来,琥珀人长得不错,却总是半紫不红。赵焕失意那段时间,她时有献殷勤,却总挑不起他半点兴趣。心灰之下,她前去玄清观拜神,求得后半身能过得丰衣足食,正巧就遇上亲信探美。他见琥珀长得小家碧玉,楚楚动人,却张口闭口自喻牡丹,觉着有意思,想北方的粗人或许喜欢,便带回蔡府,说了北上之事。琥珀原是不肯,但想在京城也混不出名堂,此去上京却是送给金国贵族,也就允诺了。只因琥珀之名太过庸俗,便改名为秦舞,作为四美之“羞花”美人。
秦舞认得施悦纱,知道她结识贵人多,神通广大,只要与她套好关系,自有自己的好处,遂尽力迎奉,但对端木堇甚是冷淡,还在心中暗笑她终也得不了赵焕,要跟她一起去茫茫荒草之地。
冯昭斓不认得端木堇,对施悦纱虽见过面,也无多大交往,相见之下,不过互相寒暄而已。
当下,有管家跑来传话,说是蔡大人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人聚齐异常心喜,命令丫鬟们好生伺候四位姑娘,并说,明后两天会有夫子教大家一些金国礼仪,大后天,也就是十一月初八,正式启程北上。这时,有美酒佳肴奉上,秦舞、昭斓、子衿不胜酒力,多饮了两杯就睡下了。
刚送走三位美人,门口来了一个丫鬟,对蔓清下跪道:“姑娘,园外有人找你。”
蔓清悠悠跟在丫鬟身后,正心疑到底是谁这么快得知她今日入住蔡府之事,眼略抬,却见一个身披淡绿色锦袍的姑娘斜靠在倚蕊门上。她双眼凝望园内,手拽帕子,见到蔓清,嘴角笼上一抹愧疚的笑。
蔓清缓缓走去,取过丫鬟手中的灯笼,抬手一照,几乎惊呼:“锦瑟!怎么是你?”
锦瑟微微低头似心虚不敢看她。蔓清“咯”的一声笑:“怎么几日不见陌生了。”
“我——我是——”像是愧疚的很,她二话不说,双膝跪了下来。
蔓清惊愕:“你这是做什么?”抬手要去扶锦瑟,却遭她一拒,“锦瑟有罪。姑娘务必受锦瑟一拜。”边说,头沉沉的磕去。
“有罪!?”蔓清的眸光落在锦瑟的脸上。细细一思,一字一字问:“你是那个推荐的人?”见她无意间悚了一悚,晓得那事真是她所为。遂支开丫鬟,问起缘由。
锦瑟的面色青白,叹过一口气,方道了一席话。话中句句自责,不该自作主张推荐姑娘去塞外。见她愧意绵绵,蔓清也无追究的意思,只道:“这京城也没什么留恋之处,离去为国效力倒是合我心意。”
梅园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一两声凄凉的鸦叫。月光倾泻在地上,有淡淡昏黄的影子。
虽是清凉,但这样的夜色也没几日可欣赏了。
蔓清扶起锦瑟,幽幽叹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锦瑟的神情有些茫然和萧索。许是感伤,她安慰道:“我自小读的书不多,但也听闻东汉文姬小姐十二年胡寨,归汉的故事。姑娘此去许是也有回宋的一天。”
蔓清不答,只苦涩的笑。
覆水尚是难收。这一去还能有回?奢望!奢望罢了。
良久,方搀着锦瑟边走,边道:“我听说金人比起中原人士是凶狠野蛮了一点,但还有几分良知。至少不利用女人。”
锦瑟抬手抚了抚鬓发,“我知道王爷有负姑娘,但他也是苦悲的。”
“苦悲?”蔓清很是不满:“他算苦悲?那全天下就没有不苦的人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锦瑟宛转望着她,“百姓有百姓的苦,当官的也有当官的悲。太子**一心要压垮王爷一势,王爷不用点心自是遭难。”
蔓清不以为然地扫过一块太湖石,“还不是他野心大自找的。当了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的享受了。我早该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去了塞外,还……”锦瑟一急,才要抢问,太湖石后有人凛冽的笑:“我还纳闷隐夫人提着鸽子出去做什么呢。原倒是私会柳姑娘。”
蔓清悚了一悚。提灯一照,终于看清楚了躲在倚蕊门后的伸手去提太湖石后鸟笼的那个人脸。竟是玉青。她见到柳隐,似暗觉不对劲,话头一转,又道:“隐夫人私自放柳姑娘出了海棠阁,等王爷回来,想让谁顶这个罪?”
锦瑟柔和的目光中隐有一丝森冷。她没有回答,只淡淡望去月色,“这会儿功夫,四夫人怕是要食夜宵了。你再不回去,只怕别人给的不合夫人的口味。”
这话一出,蔓清立刻辨出点道儿。
四夫人的夜宵?锦瑟不就是指藏红花堕胎一事。
玉青也像是品出了语意,瞬然,面色一凛,“那天你在海棠阁?”
锦瑟并不回避,随即将当日的事一一说了出来。说到蔓清的心其实并不在王府,强行留着个躯壳,对王爷、蔓清都是罪痛时,玉青黯然的眼神豁然一亮。随即,从将鸟笼送到蔓清的手中。
她仰头看着蔓清,眼中有酸楚、感愧的雾气慢慢氤氲。这一刻的她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月夜。她抬手轻轻拂去蔓清肩膀上的雪花,道:“在府的那些日子里,我见你对王爷的深情爱理不理,就心存偏见了些。过去多有得罪了。王府表面上光亮,其实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姑娘能了无牵挂的寻找广阔的天地,我心中佩服。”
蔓清的眼中莹莹泛起泪光。
锦瑟送雪鸽是为保持姐妹之间的联系。纵然她送走自己是有私心,但也已愧疚了。
玉青虽执行po害伊霜一事,但那是赵焕的错,关她什么?
深宅大院就是这样算计着荣宠,算计着得失。
她紧紧握住玉青的手,恳然望去锦瑟:“玉青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把她托付于你。你们同出柳巷定要互相关照,不要落于他人的陷阱。”
锦瑟失声哭泣,“我定是不负妹妹的嘱托。”
第二天,便有小厮领四位姑娘去暗香阁旁边的闻书轩上课。夫子是一位年已古稀的老头,说话唠唠叨叨,如妇人拉家常一般,不知个停息。开课讲到孔孟之道便没个完了,幸得有蔡府随从提醒,他才于第二天开始说些金国的事。他说,“女真族酋长完颜阿骨打近来年迈体衰,大小事情都交由他四弟完颜吴乞买处理。此人雄才大略,体恤子民,还诣熟汉文、汉诗,对我们宋国人文尤为敬仰。自去年打下辽国国都上京后,他长居于此……”夫子一番唠叨的叙述听得蔓清、子衿、昭斓、秦舞直打瞌睡。好不容易,又熬去一日。
是夜,蔓清闲着无事,便倚在长窗下独自沉思。
玄月挂在天际,晶莹的如一块白玉,照在雪地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她的思绪依然在两日前的那晚。锦瑟一听闻赵焕就大惊失色,明摆着她赶走自己是为了保赵焕的命。她这么做是牺牲了朋友,但却可以安慰了自己的心。纵然有错,但错不在她,只是茫茫然的一个若有似无的情。
说到罪孽过错,她也牵连了诸多的生命,包括前日秦舞提到的芙蓉。秦舞说,自九月初十后,就没见过芙蓉。还追问,芙蓉是不是和相好的跑了。芙蓉能逃去哪?只有去黄泉寻流珠索命了。
远远传来的袅袅琴音,若长长溪水悠悠流淌。
纤手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正是一曲《鹊桥仙》。
她遥望窗外,这样的曲分明是一种相思,而这样的长相思只有一人。
在明瑟亭,果然见着子衿静静地坐在石凳上。她渴望的不过是质朴的平静,可平静与她却是两相隔。
如果说与楚仲翰的相识是一场错,那与耶律攸的缘分更是错的离谱。远走金国对子衿,对耶律攸许都是一件好事。再或许,上京有她要寻找的平静。
罢了!罢了!就让子衿潸然最后一夜吧!
转瞬,她偏头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