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隐转头一望，却见十来个人，抬着一大一小两顶轿子悠悠而来，轿顶四角垂着长长的红流苏，映着白雪分外显眼。

难道是有人成亲？

可两顶轿子一大一小，又不见带着红花、骑着大马的新郎？

再仔细一瞧，发现轿子的正侧显眼的地方刻了个“蔡”字。

是他！

一个念头刚刚掠过，果见一个穿着红袍的官儿趾高气昂地从轿中走了出来。随后，一名随从跑去那官儿身边，展开手中一卷图纸，望了一眼，又盯着柳隐看了半天，异常兴奋地指着柳隐道：“大人，大人，这、这不是我们要找的‘沉鱼’吗？”

那官儿在图纸和柳隐脸上扫了几个来回，也不由得高兴起来，“真是！真是！这番雪里行路总算没白费辛劳。”

瞧那伙人轻浮的举动，柳隐心里骤然一阵恶心，随即是隐隐的紧张袭来。

难道我从海棠阁跑出来的事暴露了？还是流珠假扮“施悦纱”之事又起波澜，他们正在搜捕我？

她不安地留意那些人的神色。见那随从神色并无异样方安下了心。

随从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礼，随即用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恭喜姑娘已被选为京都‘四美’之‘沉鱼’美人。”

心下一疑，“什么……‘沉鱼’美人？”

那官儿展着那图，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麻，狠不得挥上一掌。过一会，他启齿灿笑地念了一首诗：朱墨勾添眼底尘，今年春尽不知春，鞓红魏紫能相访，西子崇宁更可人。

这诗面上是赞美西子的美，内意乃是讨好她。柳隐厌倦，炯炯的逼视他。

见状，那官儿挑了挑眉毛，又发话道：“有人推荐说姑娘爱国爱民。这可是为国奉献的好机会。”

心忽地一沉，“推荐？”

一旁的端木堇与耶律攸亦凝视着那官儿，眉宇间堆满了疑云。

那官儿走去柳隐，又是一番前前后后仔细的凝望，“好！好！真是好！若梅一般淡，若莲一般洁，又不乏桃之夭。”说着，亲自跑到那顶小轿边，拉开布帘，躬腰对柳隐打了个手势，说了一个“请”。

柳隐的脸色及其的不好看。转瞬问：“刚才你说为国效力。怎么回事？”

话音一落，那官儿赶忙给身旁的亲信使了个眼色。随即那亲信走将柳隐拉过一旁，轻轻的道了一阵。

原来，金国最缺的就是大宋美人，因此，挑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人送给负责攻辽的金帅，就成为宋国联金抗辽，收复幽云十六州策划的一个部分。赵焕刚一启程，蔡京等人就迫不及待地暗中选美，经一位姑娘推荐，柳隐被预定为“沉鱼”美人，他们连日寻访未果，不想在此巧遇。那人还说到，推荐她的那位姑娘，声称柳姑娘是少有的女中豪杰。

“是这样！？”柳隐将信将疑地转眸耶律攸。就是这么一扫，见着他原本平和的脸孔一下风雨突变。

刚才的话也许他听到了。他是辽人，会不会急着回去通风报信？

念头一闪，才要指名道姓耶律攸的身份，已有人喝问到他。

耶律攸亮开嗓子道：“辽国皇室子孙耶律攸是也！”

霎时，端木堇一震。一双本是秋水盈盈的眼眸布满了不安和焦急。仿佛耶律攸的一丝一毫牵引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他其实——”

还没来得及替耶律攸辩解，就见随那官儿来的随从已是一个个拔出刀剑向耶律攸击去。耶律攸赤手空拳，毫无畏惧，只三二下功夫，便将五、六个随从打倒在地。那官儿眼见情况不妙，急中生智，迅即冲向端木堇，将剑架在她的脖子前，厉声吆喝道：“耶律攸，如果你不想这位姑娘死，就赶快乖乖自刎！”

闻声，耶律攸速一停手。被擒的端木堇有些寥落。原本不安、焦虑的眼神骤然一变，伤痛、愧疚、怜惜，复杂难言。“耶律大哥，你走！快走！”她速吼了两声，转头靠去刀刃。

“你是攸的恩人，你不能寻死！”

“你还不走！”

“我不能，亦……”

见端木堇有意寻死，官儿有些失策了。他稍稍将剑外移一点，拉大了嗓门嘲笑：“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如今躲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了。”一句话如石击心，他几乎咬住了嘴唇。片刻，长剑一挥，向着自己的心房刺去。

“不要！”端木堇大吼，疏离的泪夺眶而出，若一声声幽痛的叹息，痴喊在不见天日的深渊。

心头一悚，柳隐几乎要出手拦截耶律攸，但思及他的身份，还是顿了一顿。

“还不快动手？”那官儿又吆喝一遍。

“我——”他深深叹过一口气，再一次挥剑。端木堇亦脖子靠去刀刃。

尖叫在耳中极其的刺耳，仿佛她是在盼着堇儿去死。扪心自问，兰姨临终前要她好好照顾堇儿，她怎么就眼睁睁的看着堇儿受难而丝毫不动。

如果耶律攸出事，堇儿一定不会好受。楚仲翰、赵焕已经伤透了她的心，难道还要多出一个耶律攸？纵然耶律攸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

速然，柳隐茫茫然的呼一句：“耶律攸死不得！”

官儿一愣：“耶律攸是辽国皇室子孙，是大宋国的敌人，为什么杀不得？”

柳隐思了一会，随即在官儿的耳边道了几句。只见他面色骤变，一手拈着山羊胡犹豫半晌，方嘘口气道：“唔，如今虽宋辽有隙，但我们中原乃礼仪之邦，本官看你血气方刚，是个男儿，姑且放了你。不过……这姑娘，你不能带走。”

见形势骤然好转，耶律攸松下紧皱的眉头，“端木姑娘是我恩人，我要带她走。”

“端木堇？！不就是翠竹苑的主人么？”官儿诡异地转眸望去，不禁色迷迷地欣赏起来。旁边的随从打开另一张图纸，盯望了一番，不由欣喜：“大人！大人！你看看！”官儿瞅了一眼，眉睫一烁，道：“这位姑娘是京城有名的花魁选手。早与太子殿下有约。”

“太子殿下跟我什么关系？”

官儿贼婆的笑：“这里是大宋国土还由不得你撒野。”转瞬，见耶律攸要弯腰拾剑，复又紧张地抓紧剑把逼近端木堇的脖子，“端木姑娘的命就在你的手上。如果你硬抢，就休怪我不客气。”

许是刀刃碰上了堇儿的脖子，空气里隐约可以闻到血腥的气味。这样的气息让人熟悉而陌生。连日来，哪件事情不是关系到生命的消逝。

“你还不走！你真要看着端木姑娘去死！”柳隐忙乱的叫。

“我要……”

“你怎么死脑经！堇儿一直以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菱罗绸缎，住的是豪宅大院，你要她跟着你去荒郊野岭受苦？”

这话非常的有效。话音刚落，耶律攸止住了脚步。

借机，她又道：“有道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果你真对堇儿用情，就等他日发达了抬轿过来娶她。”才出口，又不甚后悔。他发达？岂不是助长蛮夷之势？

风起，平落在地上的雪花若漱漱如雨的白花，一朵朵沾在衣袖上；拂起的长发若汴河边的柳丝，枝枝有情。

耶律攸显然是听劝了。他双膝跪下向端木堇道了声谢后，转身离去。

莫名的罪孽仿佛在心间熊熊燃烧，烧得人声嘶力竭的疼痛。耶律攸是辽人，蔡氏是六大恶人之一，可她却联合恶人放走了耶律攸……

几个随从见耶律攸走了，也拍拍屁股，从雪地上站起。那官儿放下手中剑，骄矜地道：“柳姑娘、端木姑娘，跟本大人走吧！”

“走！去哪里？”柳隐没好气地睇眼那官，见他面脸的嬉笑，恨不得一拳挥去。

那官两眼眯成一缝，“还能去哪？当然是为国效力。难道姑娘就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来中原撒野。”边说，他边让手下拉开轿帘送姑娘上轿。柳隐愣了一会。于是，那官又说上一阵她与堇儿被选上的根源。

原来，这选美送金之事甚是难办。宋徽宗不舍得他后宫的宫女送去上京，就让蔡京民间秘密挑选。秘密自是不能大张旗鼓，所以只托着几个亲信在街坊、城内暗暗挑选。京城的商人、官爷众多。他们的女儿虽是流光溢彩，紫光东来，但一听说去北方蛮夷之地，一个个哭得泪人儿，自是难以送上，便也作罢。后来，就有人送上画像推荐。

听了这段叙述，柳隐才松了口气，勉强点了点头。端木堇沉默无声，只道：“从今往后，与‘端木堇’决别，改名萧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堇儿的心意，她是明白了。可惜与耶律攸凤凰于飞，和鸣铿锵只是一个幽若的梦。

她握住堇儿的手，“你一向拿得起、放得下。他是辽人，还是忘了吧。”

堇儿看着她，寥落的笑，“不放下还能怎样？！如今我已无一亲人，就像一张黄叶、一缕柳絮，到处无家，又可到处为家了。人之悲惨，莫过于不能操纵自己的命运，而不得不听人摆布。罢了，罢了！”

柳隐微微松手，“你不要失望，也许茫茫草原有新的希望。”

她道：“我不是失望。只是没有想到一个敌国的人会比我更在乎我的命。”

柳隐怔住。她的言下之意，一个甘心为她死的人才值得托付终身。可如今只有孔雀东南飞。

良久，方对那官儿道：“此去金国，我改名柳蔓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