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苏公馆撤防以后,婉颐已经有一些日子没见过唐七,淳焕大哥也没有跟她联络,五爷那儿她现在也很少去,在父亲没有平安回家之前,能不去的地方她尽量不去。但她每日都会带着小粽去父亲的办公室看看,她让人把父亲办公的地方打扫得一尘不染,茶杯里倒上热水,凉了倒掉再续上,似乎这样做了,她就能感觉父亲仍然每天都和她在一起。
苏氏的实业和银行一直是由专人打理,银行的盈利水平和丝贸生意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苏启盛被拥进粤军车里的照片一见报端,公司方面就启动了危机公关,澄清了事实,说明苏启盛是因病辞去商会会长的职务,当事报馆也刊发了道歉声明。看到报纸消息,不明真相聚集在银行门外提款的人群只维持了半日就散了,因为银行备足了头寸,贴出告示敞开兑取,营业厅里推放着几只打开的大箱子,箱子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圆。一切都尽在苏启盛的掌控之中,就连办公大楼外的门岗也换了一批人,勿庸置疑,这批人一定也是经过他的精挑细选。
“我们都安好,只是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婉颐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凝望着珠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默默地念道。苏启盛离开的这些日子杳无音信,若不是处处体会着他有条不紊的安排,婉颐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么大摊的事情。小粽跟在婉颐身后寸步不离,他现在名正言顺地随身挂了一把盒子炮,那一晚唐七在他肩上一扶,至今他还能感觉得到沉甸甸的份量。
许久,婉颐忽然转过身问了小粽一句,“今天应该是过小年了吧?”
小粽想了想,说:“是啊,姐,今天是年二十四,咱们民间说:二四谢灶,二五开炸,二六扫屋,二七洗涤,二八蒸糕,二九贴春联,三十就是除夕团年了!”
“这么快就过年了,以前小的时候是多么盼望啊!”婉颐叹了一声。自从父亲走后,婉颐母亲更是日日在佛堂里颂经,鲜有露面;二姨太、三姨太见大太太不发话,谁也不敢提过年的事情,苏公馆到现在还是十分清冷。“年关年关,现在才知道这真的是一道关!”
“姐,别难过,咱们家老爷可从来就没让咱们担心过。”小粽安慰她。
她振作了一下,“对,即使现在爸爸不在家,他也希望我们好好过这个年!”她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包,“走吧,跟我去一个地方。”她招呼小粽,两人一起下了楼。
“小姐,我们去哪?”坐上车,洪叔转过头问婉颐。
“去金门服装店,过新年,新衣新鞋是必须要置的,爸妈还有各位姨娘的衣物都在那家店添置,那儿留了所有人的尺寸。还有,前两天江浙的莫大管事循以往过年的老例送了几匹上好的锦缎放在那里,大管事说东北一家客人用顶极的雪貂皮抵了一批货款,他也一并送过来十条,我们现在去看看。”婉颐说。
车马上向宝庆路驶去。
金门服装店是广州城有名的服装店,这家店的总部在上海,店里有经验丰富的上海师傅,所有服装都是纯手工缝制,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再挑剔的人也无话可说。店里还高价订购了法国、美国的时装月刊,时刻和当下的服饰潮流保持一致。同时店老板还对至尊的贵宾提供个性化的专项服务,吸引了省内许多达官贵人的光顾。
推开服装店漆着绿漆的大门,店里的一位管事马上迎了上来,“苏小姐,欢迎光临。”
“管事先生,麻烦带我去见一下林老板。”这家服装店的老板姓林,是个上海人,老板年近50岁,是业内公认的制衣高手,婉颐父亲的衣物基本上由他亲手缝制。
“这……”管事的神色有些犹豫。
“有什么问题吗?”婉颐找林老板从来就没被拒绝过。
管事见婉颐脸色有些不悦,连忙说:“林老板正在楼上为一位客人量衣,您恐怕要稍候一下。”“你新来的吧!”小粽在后面听到有些冒火,苏家的需求向来在这家店都是优先的,怎能让婉颐受他如此委屈。“诶!”婉颐伸手拦住了他,“在商言商,不急,我可以等。”说着婉颐走到靠近门口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一想到父亲,她不由自主地摆出了一副刚硬的姿态。
“苏小姐,您怎么能坐这儿,您请进里面的贵宾室。”管事看她这样的架式,不敢再怠慢。婉颐冲他笑了笑,“你去忙吧,不用招呼我了!”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凌乱了她的头发,她的小羊绒外套似乎顶不住这样的风寒,双手不一会儿就变得冰凉,小粽赶紧站在她身边替她挡着点。今天的风格外的冷,象刀子一样刮在她的脸上,割在她的心里。婉颐优雅地坐着,看起来是如此雍容华贵。管事在她身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呆呆地站在一旁。
正在这时,店门被人推开,一阵冷风刮了进来,婉颐打了一个寒颤。来人看到婉颐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不禁愣了一下。“婉颐,你怎么在这儿?”
婉颐转过头,“七少爷,你怎么来了?”
唐七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呢质立领外套,看起来格外精神。唐七走过去看到她的嘴唇冻得有些发青,再看看站在一旁的管事,心里面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林老板正在为什么人服务,也难怪这位管事会不知所措。
“婉颐,你跟我进来。”唐七一只手托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婉颐刚才华丽丽的姿态被他搅得一蹋糊涂。
“哎!”婉颐怕在管事面前被他出洋相,赶紧乖乖地站起来跟他走进贵宾室。小粽颇有气势地站在贵宾室门外,挑衅的看着那位一身冷汗的管事。
“这样做有用吗?”坐在贵宾室豪华的西式沙发上,唐七好一会才开口说话。
“这里痛!”婉颐指了指心口,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几个字,眼泪差点迸了出来。
唐七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中。然后又坐回原位,拿出了口袋里的打火机,久久凝视着。“婉颐,你要知道,没有人能永远活在巅峰状态,”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谁也不例外!”
婉颐捧着热茶,手渐渐暖了起来。她正想说什么,楼梯响了,门外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
“牟会长,这边请!”管事看到林老板把客人带下楼,连忙走到楼梯边候着。
新任商会会长牟时甫和一身洋装打扮的茹夫人走了下来。
“牟会长双喜临门,小人自当尽心为您服务,夫人要的旗袍款式,请看一下纸样,您稍坐一会儿,我让人给您拿过来。”林老板边走边示意楼下的管事引客人进贵宾室,管事看了看贵宾室外站着的小粽,无奈地摊了摊手。
“婉颐小姐!”林老板看到坐在贵宾室的她大吃一惊,“怎么不通报我一声!”他回头瞪了管事一眼。“这……”管事心知自己闯了大祸,低下头不敢吭声。林老板非常清楚,对于苏家这样的世家,一进一退常人根本不能揣测。林老板连忙走上前,“不好意思,怠慢小姐了。”
“哦,是苏小姐!”牟时甫微笑着朝她走来,婉颐和唐七都站了起来。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有着和婉颐父亲一样的翩翩风度,虽说是他逼得父亲让出位置,但他谦和的微笑让婉颐此刻想恨都恨不起来。牟时甫一边招呼她一边跟唐七点了点头。“对不起,我把林老板耽搁久了,让你久等。”这句春风化雨的话让婉颐听了反倒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心里面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能登上和父亲一样高峰的人,确实有不一般的能耐。
“牟叔叔,您太客气,做晚辈的在此恭候是理所当然。”婉颐的回答中规中矩,唐七不禁对她侧目一笑。
“婉颐小姐,你果然是温婉大方,象一朵亭亭净植的莲花呀!”茹夫人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她的声音分外动听,象琵琶甑璁。这个柔美的江南女子,面含幸福的笑容,轻轻把手挽在牟时甫的胳膊上。“不好意思,我和时甫下个月举行婚礼,我想订多几件旗袍,所以跟林老板多说了两句,请你不要见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婉颐,她走过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能让唐家七少爷一见倾心!
“阿姨看您说的,我倒觉得自己真不该来了呢!先恭喜二位了!叔叔儒雅谦和,气宇不凡,阿姨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婉颐对他们二人的溢美之辞源源不绝,声音变得象羽毛一样轻柔,十分悦耳。唐七在一旁欣赏着她的变化,眼前的婉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和刚才坐在门口沙发上不怒自威的强势判若两人。
“小姨,我来接你。”唐七明白婉颐实际上是在强颜欢笑,担心她应酬得太辛苦,适时地插了一句。
“容礼,你等了很久了吗?”茹夫人虽然语调平和,但也掩饰不住她的诧异,唐七刚才和婉颐一直在一起!“刚来一会儿。”唐七平淡地说。“谨荷呢?她没跟你一起来吗?”牟时甫知道茹夫人关心自己女儿此刻的处境,便替她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婉颐听到谨荷这两个字,略有一些不自然,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唐七跟不跟谨荷在一块儿,与她苏婉颐没什么关系。
“她在外面车上等我,这里巷子小,车不好开进来,要走一段路。今天天气寒冷,我担心她会着凉,所以没让她跟着一起来。”唐七非常自然地解释道。“这样就好!”茹夫人知道自己女儿实际上离他不远,也就放了心,况且唐七刚才的话里无不透着对谨荷细致入微的体贴与关心。
唐七的话让婉颐触景生情,她眼里酸酸的,不由得把头转向窗外,心里默默念道:“淳焕大哥,你在哪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