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四川,不止一路遥远需长途跋涉,期间更要忍受初冬将至的寒冷、应付不间断出现的各类伏击。
这一路车马劳顿让顾惜朝本就毒性吞噬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好在天气转凉,体内的热毒发作的次数明显减少,所以倒是没有让他吃太多苦头。
只是日渐削弱的体力和消尖的下巴好像不断提醒他,也许,真的时日无多了。
顾惜朝不惧死,可壮志未酬之下如何甘心?
自从襄樊一战结束,穆鸠平就变的有些沉默寡言,话不多,整日跟在戚少商身侧,时不时陷入深思,有时还会喃喃自语,有时不明所以的自顾自傻笑,有时就唉声连天垂头丧气。
戚少商曾问他原因,他只是笑笑说没什么,也不回答任何人,每当有人问题,这个粗犷的汉子还会害羞的低下头,默不作声。
顾惜朝和戚少商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所以,这一路虽然遥远辛苦,却因为穆鸠平时不时的害羞尴尬而添了几分轻松。
还有半个月路程,便可抵达四川。
宋军的行军速度很快,比原计划快了很多。
原本因为死去太多人,军心已有些摇动。
好在,顾惜朝和戚少商都是将相之才,默契的配合演双簧,既让大家缅怀逝去的人,更因此激起大家更多更高的斗志。
故而这一路行的也算顺利。
自从襄樊一战结束后,顾惜朝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心心念念的身影。
夜半无人时,他经常徘徊在营帐周围,企图再次见一见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可是至今,仍然没有一点身影。
晚晴,难道之前你的出现,只是我的梦幻吗?
如果是梦,为何我却感觉那么真实,真实到似乎触碰过你的体温?
思念像潮水一样,一旦侵袭而来,就无法阻断。
雨夜。
帐外细雨敲打在地上的声音有节奏的合着拍,滴滴答答,似乎每一声都能敲击到顾惜朝的心里,像是晚晴轻笑的声音,温婉缠绵。
雨夜,是最适合思念的。
雨夜,也是最适合鸣琴的。
顾惜朝掀开大帐,让风透进来,感受到身体的火热有一丝缓解,舒服了些许。
念晴知其意,把古琴驾到门口,顾惜朝就前端坐,微微有些佝偻脊背,修长的双手轻轻抚上琴弦。
一段蜿蜒忧伤的曲调倾泻而出。
顾惜朝双眸无神的看着前方,这种眼神是平日很少见的。
一般时候,顾惜朝双目或是不羁狂妄,或是决绝锋芒。
唯独今日,他的双眼竟然好像失了神采,没有光泽,透出点点落寞……和无助。
念晴紧紧咬着嘴唇,她记得锁忆在上次顾惜朝毒发时说过的话,所以现在看着顾惜朝的目光,心疼的眼眶盈泪。
锁忆说:“念晴,好好照顾先生,他体内的毒素已经在扩散,随时有失明的可能……”
念晴听到这话时只觉得天都快塌了,他……会失明?
那么锐利的目光,那么悲伤的目光,那么自信的目光,难道真的要失明?
老天啊,你何其不公。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已让他忍受热毒煎熬之苦,如今还要夺走他的眼睛。
眼前淅淅沥沥的雨顾惜朝只能听到,眼前微微模糊。
帐外晃动的树影他只能朦朦胧胧感觉到,却无论怎么拼命眨眼睛,也看不清晰。
琴音渐渐有些紊乱,体内的燥热忽的一浪高过一浪,灼痛的让顾惜朝难以忍耐。
双目越渐模糊,帐内的光线本是很亮,念晴特地把灯火挑的很旺。
可对顾惜朝来说,却跟没灯没有太大区别。
他此时的脸庞一样,本来平静的脸上隐隐有些悲痛和不甘。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报应吗?
死,他不怕,失明,亦不怕。
只是事情还没有做完,抱负还没有施展,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不,不!
我现在不可以失明,我现在不可以死!
活,我必须活下去!
我要夺下四川,我要证明七略不是笑话,顾惜朝不是笑话!
我要证明,晚晴你没有看错人,我值得你爱,我不比铁手差!
我要报仇,为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报仇!
我要打败阿术,我要打败忽必烈!
可为什么?为什么天这么黑?为什么这黑夜还没有过去,晨光还没有照进来?
为什么我的身体好像置身在火炉中,为什么连琴弦都刺烫难耐?
琴声越来越乱越来越乱,门外守卫们刚开始还在欣赏琴音,渐渐都忍耐不住这悲惨绝望的声音,甚至有人痛苦的紧紧闭着眼睛,若不是顾惜朝治军严明,这些人不敢造次。现在逃跑的人都会有了。
因为这琴音太凄厉了,像神哭小斧飞出的声音,让人恐慌让人绝望。
看不见了,最后一丝光线也没有了……
不!
顾惜朝突然用力把琴狠狠摔在地上,灼痛的火热煎熬和陷入无边黑暗中的绝望久久积压在胸臆中、琴音中终于爆发出来。
“啊!”一声狂啸,人已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念晴忙急急跟上去。
临时叫了几个顾惜朝的贴身护卫掉,念晴终于找到了顾惜朝。
“公子!”
顾惜朝跌跌撞撞的狂奔,任雨水打在脸上,打在身上,他只是撕心裂肺的咆哮奔跑。
长久以来,除了上次恍恍惚惚见到晚晴让他失控,这两年来他从未如此失控过。
所有的情绪都隐藏的很好,他从不曾暴露自己的脆弱给任何人看。
可今夜,为何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里有无数火苗在窜烧,这种火热让他只想发泄出来,必须要发泄出来。
也许他疯了,才会不顾生命危险、不顾被敌兵探听的风险一鼓作气冲了出来。
但是夜太黑,他的眼,太黑。
辨不清方向,辨不清位置,跑的踉跄,跌跌撞撞。
他抑制不住颤抖的身体,不停的跌倒,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搀扶。
念晴好不容易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狼狈的没有一分平日的笑傲风云的样子。
头上的簪子早已不见,发丝乱乱的随着雨水紧紧贴在头上,脸颊上。
睁着大而空洞的眼神茫然的四处看,确什么也看不真切。
一袭玄紫色的战服满是泥泞,念晴看到时,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拼命冲上去从后面紧紧抱着顾惜朝,双手死死环在顾惜朝前面让他暂时动不得,头紧紧的靠在顾惜朝脊背上嘤嘤哭泣:“公子,你别这么糟蹋自己……念晴知道你心里苦……可是身体要紧,公子,跟我回去吧……雨越来越大了,先生的身子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顾惜朝原本有些癫狂,被念晴紧紧拥住不自觉僵了僵,人似乎清醒了几分。
“公子,姑娘明日就回来了,她一定能为先生找到治眼睛的药,公子……”
顾惜朝缓缓回头,双眼仍旧是毫无神采,他目光看向念晴的方向,轻轻抬起手,想要触摸念晴,念晴不忍看着顾惜朝搜寻自己的样子,一把抓着顾惜朝热的发烫的手,紧紧握着,强忍着要哭的冲动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雨丝毫不见停,这样淋下去太危险了。
念晴不住自责,每次只要是顾惜朝有事,她原本很聪明的头脑就好像被粉刷一遍空白的没有任何想法,只想哭,可是这些没有用,帮不了顾惜朝。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想起锁忆,无论情况有多糟糕,锁忆总是会有办法的。
顾惜朝喃喃念着:“治不好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身体……”像是念着魔咒,顾惜朝低着头,脚步依然踉跄,没方向的往前走,脚下泥泞不堪几欲跌倒,却依然高昂着头。
念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武功没有顾惜朝高,否则她很想把顾惜朝敲晕带回去。
可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公子肯定又要大病一场。
哈哈。
几声大笑把念晴从思绪中拉回,看到的,是顾惜朝张开双手举过头顶,高昂着头紧闭双眼放声大笑。
这声音让人听了有几分骇然。
“感觉到了吗念晴……雨越来越大了……一会儿还会打雷”
念晴知道顾惜朝有观天象的本事,可是现在他明明失明什么也看不见,怎么会观的出天象?
“知道吗,如果真有天,它便真要亡我”顾惜朝的头扬的更高“但,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我偏就不信!我要赢,我要四川!除了我自己!任何人,包括老天,谁也别想要走我的性命!”
天欲亡我?凭什么?
我今日就要与天斗,我不死,我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这是顾惜朝晕过去之前仅存的意念,活下去,活下去,这三个字铁一样坚定。
昏黄的营帐内,两个苗条的身影来回忙碌焦急的穿梭,一个是锁忆,另一个是念晴。
念晴把锁忆带回来的药碾碎,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轻松,谢天谢地姑娘回来的及时,否则……
“念晴,药碾碎了吗,再快一点”锁忆一边给昏迷中的顾惜朝擦汗,一边催促。
“好了好了。”
锁忆把黄褐色的药末撞到一个布袋里,浸上水覆到顾惜朝的双眼上,又嘱咐念晴把自己带回来的几块寒玉给顾惜朝身体各处放一块以缓解灼痛。
“姑娘,公子的眼睛真的会看不见吗……”
锁忆叹了口气,道:“现在还不好说,先生是因为热毒扩散,才会令眼睛受影响……若不能及时缓解体内热毒,不出两个月,不仅这双眼睛保不住,就是先生的性命……也堪忧……我带回来这些药也只能缓解一时,却无法治疗……而且这药依赖性很强,一旦次数多了,如果停药就一点好的机会都没有了……”
念晴忍不住又红了眼睛,锁忆拍了拍念晴还略带颤抖的双肩,道:“哭是没用的,为今之计就是尽快找到先生所中何毒,只要找到毒因,我会有办法救先生的。”
“可是,他找了一年,也没有找到毒因所在。”
锁忆附上顾惜朝滚烫的额头,心疼的看着他,坚定道:“无论任何代价,我决不能让他有事。”
“晚晴……晚晴……”顾惜朝虚弱的声音犹如蚊蝇,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他在说话。
晚晴,晚晴。
这两个字就像是仙人掌一样,狠狠扎进锁忆的心里。
晚晴,你是给先生下了魔咒吗,为什么他总是想着你,念着你。
晚晴……晚晴……
你既然已经不再人世,为何不肯放过他呢?
如果这世上有忘情的药,真希望可以给先生寻来一碗,让他忘掉执念,忘掉晚晴。
天已有些朦朦亮色,念晴支撑不住已倒在一旁鼾睡,锁忆一直在给顾惜朝擦拭汗水,没有一刻闲下来,生怕让顾惜朝多受一分苦
刚有些露白,念晴就起来了。
刚出了营帐,就看到老八穆鸠平站的远远的,偷偷瞄着顾惜朝的营帐,看到念晴正好出来,老八忙回过头去假装没看到,转身就走开了。
念晴莫名其妙的看着老八盯着自己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不住奇怪,但因着惦记顾惜朝,并未多想,打了盆水边又折身进了营帐。
一旁,老八从树后站出来,脸上挂着从未见过的温暖笑容,直直看着念晴进去,然后,傻笑一声跑开了,嘴里喊着:“喂,兄弟们,准备启程了!”
这一声吆喝声音浑厚,各个帐内响起附和的声音。
不出一会儿,大家就都拿好利刃整齐的站在外面等候顾惜朝出帐。
这些人刚排好队,就见念晴掀开帐帘,顾惜朝一脸笑容从里面走了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