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律师,情况怎样?”许重重来到律师事务所也顾不得什么客套礼仪了,迫不及待就问。姚薇薇偷税案已经由检查院正式受理了。蒋律师是他重金为妻子聘请的辩护律师。案犯羁押期间,是不允许亲属见面的。唯有律师在申请之后才可以会见案犯,以了解案情。
蒋律师却慢条斯理地为他沏了一杯茶。
许重重哪有心思喝茶。紧紧盯着对方的嘴巴。
“昨天,”律师清了清嗓子说:“我见了你妻子。”看来蒋律师是慢性子?传说他不轻易接案,一旦接案,总不会让委托方失望。俨然,现在他就是许重重走在漫漫黑夜之中的一盏明灯。
“你妻子提出了一个难题。”
“什么?”许重重极力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其实,他很想大喝一声:老蒋,说话不要挤牙膏!“她想跟你离婚。”他说道。
许重重愕然!等了那么久,等来的是这么一句话?关在铁窗里的姚薇薇要和自己离婚?有没有搞错?
“呵呵,这是异想天开!我当即拒绝了。”蒋律师说。“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来转移财产,却没有想到,她说,她不想拖累你。她让我告诉你,你还年轻,一旦结案,根据她偷税的数据,恐怕有几年,她对这些很清楚,所以她想和你离婚,没有任何复杂的想法,就是想给你自由。”
许重重就那么听着,此时他的心已经安静了下来。
“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律师,接过无数类似的案子,很多人在这当口真会迫不及待地提出离婚,而通常提出离婚的不会是案犯这一方,而是案犯的配偶。”
蒋律师低头喝茶,许重重就那么看着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动着。
“我听她那么说,那一瞬间,我真的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有些刮目相看。她说这些的时候很冷静,显然都已经考虑好了。她说,你一定会来找我,无论如何她说要你做好离婚的准备。”
“不!我不会和她离婚的,蒋律师,麻烦你告诉她,我不会的。即使法律允许,我也不会在她落难的时候,和她离婚。”许重重很果断地说。“我现在只想尽我所能帮助她。”
“关于案子,我们很详细地谈了。她把你保护得很好,她把所有地过错都承担了,她坚称,至始至终,她是瞒着你做的,她只是利用了你对她的信任,一切都是暗箱操作,所得一切利益也都是归她个人所有,你至今都还蒙在鼓里,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许重重当然明白,姚薇薇独自承担了罪责。
薇薇啊,你可知道我内心的煎熬?是他害了她。她第一次流露出合理避税的想法,他就该去阻止她,他该知道,凭她的能力和智慧,以及她的任性,她一定不会“见好就收”的。她买那么昂贵的表,他也没怀疑。还有她接受的那些订单,他都没过问,甚至连公司的帐,他都懒得去看了。其实只要留心看看,就能看出一些破绽。这是多么地不负责任啊!他懊悔不已。
“蒋律师,我拜托您了,一定要救救我妻子,我知道她做得这些一定是要判上几年的,她身体不好,我真担心她怎么挺得住?所以我现在别无他求,只求减刑。”
“我会尽力的,不是没有希望,首先她是自首的,现在她还提供了很多关于布朗的罪证,她的表现很积极,所以我是很有信心的,你也要积极啊。”
“恩。”许重重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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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珍啊,你这几天怎么不去跳铁扇舞了?”老许拿着拖把用力拖着地。小区的空地上已经响起了梁祝的音乐。
“什么铁扇舞?是花扇健身操。”林医生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说。
“那你去吗?我送你去?你这样窝在家里不好,还是去锻炼锻炼好。和你们那些老姐妹说说话。”
林医生摇摇头。
老许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叹息着。自从儿媳被关押之后,妻子就没出过家门。
“这几天我看你妈要想你了,她指甲一长就要你去剪,别人做事她不放心。说要剪了她的肉。这老太也真奇怪,自己亲生儿子不相信,就相信你这个不是亲生的女儿。”他没话找话地说。
“老许,你别说了,我是不会出去的。”林医生一语道破他的心机:“我若出去了,一定有人会问我,林医生,你儿媳呢?以前就有人问,说新娘子肚子有动静了吗?现在若是再这么问,我该怎么回答?”
“我说你这人就是瞎想。”
“真有人这么问,我该怎么回答?”林医生说。
老许挤着拖把,却也回答不出。是呀怎么说?我儿媳“进去”了?这么说?哎,这古镇上,他老许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没想到许家居然出了个罪犯?平时他在机关里就擅长搞思想工作,小青年有什么不正之风,领导就说,叫老许给你们上课。现在如果再有这样的任务,他还怎么有脸去教育人?现在小青年的嘴巴厉害得很,如果他们说:“老许,你怎么没把你儿媳教育好?”哎,这事!
他把头一抬,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门口,想是已经听见了刚才的话。儿子瘦了,连颧骨都有些突了出来。此刻,他一脸的内疚,尤其是面对憔悴不堪的母亲。他绝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给这个家带来的是一场灭顶之灾!
“萌萌好久没打电话了吧?”阳台上,林医生自言自语道:“这孩子上次说后备干部送上去了,可把她喜得。哎,家里出了大事,也不敢打电话去,不知道怎么说,年纪轻轻在上海混也不容易,家里的事还是让她少担心吧。哎——”
许重重真的没勇气进屋了。他一直想跟父母说姐姐的事。想让父母抽空去医院看看姐姐。他好同情姐姐,生活在那样一个家,没有一点点尊重,真不知她是怎么忍下来的。可是此时,他却怎么也开不出口。他知道,他和姐姐是父母的希望,尤其是母亲总有那么点虚荣,她好想自己的孩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也能弥补自己嫁给父亲,父亲仕途不顺的失落感。可是,薇薇闯出了这么大的祸,他带给母亲的不再是希望而是绝望。俨然,姐姐就是父母唯一的慰籍,试想,这时候,告诉他们,姐姐婚姻事业都不顺,还得了重病,很可能从此破相,他们还能挺住吗?上次薇薇的事母亲就当场昏厥,他真的不敢再对他们说出姐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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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何晓惠一早来到母亲这里。
“晓惠,来这么早啊?”
“妈,你让我打听的事,我放心上呢。我家对过的郑医生就是神经科的。我把萌萌的病说了,他说,普通面瘫完全能治愈。就怕是疱疹病毒引起的面瘫,如果不及时治疗,真的会导致破相。就是歪嘴巴,就是手术也不能完全恢复。”
“啊,那不是一辈子变丑八怪了?”
“可不是,弟弟知道吗?我要告诉他。”
“他知道,就是他这么告诉我们的。”
“若是恢复不了,我弟弟就可怜了。”
“是呀,我们毛毛长得多帅?想当初村里多少姑娘托媒婆来说。可他就是看上了这萌萌。要不,我回去到大法师那里请个卦?说到这,我就想起了,法师老婆说的,我家那大套房是凶宅,你看看,这迷信就是要相信,你看看吧,家里就出事了。”
“我弟弟呢?”
“一早就出去了,这几天天天早出晚归的,又要去医院伺候她,又要上班赚钱。真是苦了他,讨了个老婆是受罪的!晓惠啊,今天你来了,你就带我去六院看看。”
“看什么看?”看电视的老何说道:“她连人都不认得了,走出走进不叫人,还去看什么?她是小辈还要你长辈去看?”
“她不会做人,我们是要做人的,话传出去也不要被人说,儿媳病了,怎么这边的人也不去看?再说,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怎么破相了?这医生的话总是瞎人。阿善,有些事要做在理上。”王大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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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病房里,何晓毛看着床头的盐水瓶,即将见底了,他就及时按响了床头的铃。
床上的萌萌熟睡着,这药有镇静的药效,因此一挂水,她就会很快睡过去。
因为脸部五官的扭曲,她嘴角不断地流出口水,左边的眼睛还闭不拢,露出一点点眼白,每次来医院,看到妻子这样的情景,他的心就痛得无与伦比。每次来,妻子都不理他,对他特别冷,特别凶,他就乘她挂水的时候来,就这么安静地守候着她。他让护工去休息一会。此时病房里是安静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萌萌。这样的时光曾经对他们来说已经变成了奢侈,他们平静的生活不知何时起已支离破碎。他用纸巾轻轻地拭去她嘴角的口水,突然她的眼角有泪水的渗出,一定是做梦了,梦里还在哭?他的心抽紧了。
门口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在哪间呢?我听毛毛说是六院。”
“郑医生说,面瘫住院就是神经科,就是这里呀。”
是妈妈和姐姐,她们来了?他不安地看看床上的萌萌,为她掖了掖被角,迎出去。
“妈,姐,你们怎么来了?”他轻声问。
“来看看你老婆不好吗?”何晓惠说。
“她睡着呢。”何晓毛实话实说。他想,此时萌萌一定是不想见到她们的。她一定不要别人看到她现在的病容。
从他的背后,何晓惠已经看到了床上的萌萌:“啊——”她惊呼着捂住嘴巴:“妈,你看呀。”
王大妹循着声音看去,她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是绝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惊人的变化。若不是那熟悉的发型,白皙的脸蛋,她绝不相信这是昔日那个那么爱打扮的儿媳。她惊呆了。
何晓毛急速关了门,沉声道:“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你们这样一惊一乍的,会刺激萌萌的。”
王大妹把手里的苹果递给儿子:“对她说一声,我们来看过了。晓惠,走吧。”
王大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医院,走到车站,她扶住站牌缓缓坐了下去。“晓惠,你弟弟苦命啊。”她哀叹道。
母女心相通,何晓惠点点头。
“哎,前些日子,你爸说让他们离婚,我还说了你爸,说他瞎说,现在想想,离婚是你弟唯一的出路,以后守着这么个丑八怪,日子可怎么过啊?真是报应啊,怎么会得这病?那次我就说了,你整天这么打扮是穿给谁看?她还嘴硬。你看看,报应就来了,我真想问她,你现在还穿吗,你只怕穿啥都不好看了吧,就是最苦的是我儿子啊。你看看,这病房,有沙发还有电视机,不知道住一天要花多少钱?就是个败家的主。哎,晓惠,你弟弟这辈子就是给套住了呀,她这病不知还能看好不?脸都变那样了,不知还要花多少钱啊。我们毛毛啊,真是作孽啊。”
“妈,你干嘛呢,别让人听见了,怎么越说越响了。”
“怎么?我还想拿个喇叭来说呢,我儿子苦。”
“苦什么?”何晓惠嗤之以鼻:“又不是旧社会,实在过不下去,就照我爸说得,离婚!”
王大妹就沉默了。半晌摇摇头:“离婚了,宝宝怎么办?”
“宝宝?那要问毛毛,要不要宝宝?”
“当然要,宝宝是我一把尿一把屎拉扯大的,凭什么给她?”
“那就马上提出离婚,乘她得这病,她就没法子跟我们夺。不过,她一定会提出分割房产。”
“房产?她凭啥?乡下的大套是我和你爸的,你是说上海的这套房子吗?别搞错,我当初也出了五万,房价是在涨的,五万早就涨了几倍了,这个我懂的。”
“嘿嘿,我妈真聪明,是不是当初就想好了退路啊?”
“这是老天的安排。晓惠,我说,你现在日子好过了,你就要好好关心你弟弟。你也要劝劝你弟弟,该离就离。都是为了他好。他还年轻,日子长着呢。”
“知道了,凭我弟这相貌,这学历,还怕找不到?所以,妈你就不要跟着瞎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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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醒来,护工小王说:“许小姐,你老公刚走,这药水也是他叫人来换的。”
萌萌一摸嘴角,干干的,就知道小王没瞎说。她刚才睡得很沉,还做了个梦,梦见天空打雷下雨,自己住的屋子要倒塌了,别人喊着“何晓毛,别进去。”他却一直往屋子里冲:“萌萌和宝宝还没出来。”他冲进漆黑的屋子,大声呼喊着:“你们在哪?萌萌,宝宝!”
她抱着宝宝,可是屋子的四处已经被水淹没了路,三个人无处可走,宝宝吓得大哭,何晓毛拥抱住他们母子说:“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就好,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她点点头,这时候,宝宝也不哭了。三个人紧紧相依。她记得她在梦里哭了,是听见何晓毛不顾众人的反对奔进来救自己,她抱着宝宝说:我知道爸爸不会扔下我们的......
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她怎么还会做这样的梦?何晓毛分明已经伤透了她的心,哀莫大于心死啊,她居然还在梦中指望着何晓毛来救自己?事实中,嫁给他这些年,他保护过自己吗?什么爱情,都是骗人的东西。她摇摇头,都说梦是反的。何晓毛现在天天来看自己,那是愧疚,看到她现在这样子,怜悯同情?
她轻轻拉开抽屉,那角落里藏着安眠药。每天医生只为她配一粒,那些小护士个个都粗心,要骗过她们实在很容易。她每天都把药偷偷用家冬买的维生素片调换。此时,她乘着小王不注意,数了数,已经好几颗了。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能否治好这病。一切都想好了,她的人生进行着一场赌博。如果她的病能治好,她就会好好活下去,如果,她的病治不好,她就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手机响了,小王将手机递给她。
手机里有无数封短信,都是同事发来的慰问信。她都没有去打开看,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她让师傅带信给大家,不要来看望自己,她需要安静地养病,谁来也不见。
电话是蒋雨菲打来的,她已经第三次打电话来了。她想干什么?她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小许啊,你病了?”紧接着就是:“我们的那份计划你写得怎样?”她冷笑着:我不会再与狼共舞了!
“为什么不接手机?”家冬捧着一束鲜花进来。
她不说话。现在的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不想说的就不说。绝不勉强自己做任何事。
他把花插在花瓶里:“好看吗?”
她点点头,却看都没看。
“萌萌,出去走走吧,总是闷在病房里。”
她摇摇头。
他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顶草帽:“来,戴上它。”他把草帽扣在了她头上,不大不小,那草帽上蒙着一块细沙,能若隐若现地遮住她的脸。他自作聪明地想,她一定是怕别人看到她破相了,因此不愿意出去走。
她却摘下草帽:“家冬,我已经丑得见不得人了吗?”她冷冷地问。
家冬愕然,他纯属是好心。“你不丑,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丽的。”
“家冬,为什么要说瞎话?现在还有人说我美丽,那就是讽刺了。”
家冬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似乎,他怎么说都是错。
“许小姐,这苹果要吃吗?是你婆婆和你姑姐买来的。要吃,给你切一个。”小王很善于察言观色,她说道。
“扔了!”萌萌说。
小王捧着苹果,不动。
“扔了!”她歪斜的嘴巴用力挤出这两个字。仿佛那包苹果是有毒的。
“叫你扔就扔。“家冬命令道。
“好。”
许萌萌径直走了出去。
家冬紧紧跟在了后边:“萌萌,医生说核磁共振的结果来看,你的脸部神经没有断裂,就是说是可以恢复的,一切会好转的。”
萌萌却自顾自地朝前走。
他看着她孤独瘦削的身影,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地跟着。她似乎变了一个人,那是受到了太大的伤害。一个人在受到了强刺激以后,往往会出现两种极端,要么彻底崩溃,要么出奇的冷静,冷静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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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宝宝居然还没睡。
“宝宝,你怎么还没睡?”何晓毛问。
“这孩子就是,哄他骗他就是要等你回家。”王大妹说。
“爸爸,我要妈妈。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妈妈了。好多老师都问我妈妈的病好了吗?我妈妈病了吗?”宝宝瞪大了眼睛问。
何晓毛不由得心酸,他其实刚从医院里回来,尽管萌萌将他视若无睹,他却看着她关灯睡下才离开。
“你想妈妈了?”
宝宝点点头。
“好,明天爸爸带你去看妈妈。”
“真的?拉钩。”宝宝伸出手指头。
“不许去。”王大妹说道。“毛毛,你要孩子见了做噩梦啊?宝宝,听话睡觉去。”
“妈,你说的什么话吗?她是宝宝的妈妈。她一定也很想见宝宝的。”
“宝宝睡觉去。”王大妹板着脸朝孙子喝道。
孩子睡下之后,王大妹就去儿子卧室。
何晓毛正在灯下整理着账本:“每天早出晚归的,身子骨要保重啊。”
何晓毛点点头,自顾自看着账本。半晌抬起头见母亲没有要走的意思:“妈,你有什么要说的?”
“你什么打算啊?”
“什么?”
“毛毛,你当真没想过以后的事?今天妈都看见了,你姐姐都打听过了,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我看。”她看了看儿子,终于说道:“如果,你想离婚。。。。。。”
“说什么?”何晓毛合上账本,激动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叫我离婚?你们按的什么心?今天你们来看萌萌,我还觉得我妈不计前嫌,没想到你们是有目的的。哪有妈叫儿子离婚的?你有没有替宝宝想过?如果萌萌是你女儿,你也这么说吗?你们当真是对她不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讨厌她?生病有罪吗?你们有没有同情心啊?”
面对儿子这一连串的问题,王大妹说不出一个字,看着儿子如此激烈地反应忙说:“我只是说着玩玩的,你别当真就是。妈还不是为你好?”
“说着玩玩也不许说,以后再不要跟我提离婚两个字。”何晓毛生气地说。“我和萌萌的事,以后请你们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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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我告诉你一件事。”何晓毛带着儿子来到住院部门口。“妈妈生病了,病得很重,你不能让妈妈伤心,好吗?”
宝宝点点头。
“妈妈的脸受伤了,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你能不能说妈妈丑?”
“不会,我的妈妈是最美丽的妈妈。”宝宝说。
何晓毛点点头。帮儿子整理了一下衣服。
走到病房门口。今天挂水的护士还没来。
“萌萌。”他叫道。
听见声音,萌萌就把头移向了窗外。
“萌萌,你看谁来了?”何晓毛又说。
她还是一动不动。
“妈妈——”儿子奔跑着扑过来。
“宝宝?”她刚想转过身,可是又即刻意识到了什么,用手捂住了脸,她不要宝宝看到自己的病容,那扭曲的脸会不会吓坏了宝宝?
“妈妈,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宝宝推推萌萌。
顿时,眼泪从手指缝里滴答滴答往下掉。她是多么想宝宝。记得那天她作出自杀的决定前,她最最牵挂的就是宝宝,她要家冬带着她去看宝宝,看了最后一眼,才决定离开这个世界。
“妈妈,妈妈,你不喜欢我了吗?”宝宝哭了起来:“你不要我了吗?我好想你啊?”
何晓毛走上来,轻轻拉开了萌萌的手。所谓子不厌母丑说得就是人与身具有的感情吧。
一个爱母亲的孩子,他不会在乎他母亲容貌的美丑,他只在乎和母亲在一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其他女人无法替代的。
“宝宝。”萌萌痛苦着抱住儿子:“妈妈好丑,丑得不敢见宝宝。对不起,我的儿子。”
“不,妈妈不丑,妈妈不丑。”懂事的宝宝去擦母亲的眼泪。
“宝宝。”萌萌紧紧揉住宝宝,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此情此景,让一边的何晓毛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欣慰的是儿子的懂事,心酸的是,这个三口之家,发生了太多的事。明明是一次团聚却怎么有着悲欢离合的滋味呢?
这一天是萌萌生病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她带着宝宝到医院的花园里去玩秋千,她让宝宝坐在秋千架上,她把他推得高高的,听见儿子荡漾在空中的笑声,她也艰难地笑了。
从秋千架上把儿子抱下来,她为他擦汗,紧紧地抱住他:“宝宝,答应妈妈,永远都不离开妈妈。”
“不离开,我不离开爸爸和妈妈?”她说得好含糊,声音好轻,可是宝宝却已经听见了,他肯定地安慰道,并且加了爸爸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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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许家来了客人——姚薇薇的母亲。
她满脸怒容。
“亲家,你来了,请进来吧。”老许招呼她坐下。
“许重重呢,我有话问他。”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已经打电话叫他回来了。”老许实话实说。
“我回来了,妈,您来了。”许重重听说岳母到,忙不迭就回家。
“妈?”姚母站起来:“不敢当!我可没你这么聪明的儿子。出了事,就把罪责全部推开老婆的?”
一下子,屋子里的空气就凝结住。
“我女儿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样的男人,我当初就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是你勾引她,你要啥没啥,就凭着小白脸来勾引人。现在可好,把我女儿送进了监狱!你毁了我女儿!”姚母突然地歇斯底里起来。
“亲家。”房间的门开了,林医生扶着门说道:“说话留点口德。我们这个家都被毁了,谁毁了谁,你让别人去评评理!”
“美珍,你进去躺着。”老许过去,林医生却执意走出来。
“评理?一个大学生嫁给了个当兵的,一个上海人嫁给了乡下人,你说,这是谁毁了谁?现在又是谁关进了监狱?你说,这是谁毁了谁?”
“现在是法制社会,不会凭空乱抓人。”林医生说道:“你当初不同意这婚事,你以为我们同意了?我们也不同意,你说什么大学生,上海人,我们不稀罕!我摸出良心跟你说话,我们许家没亏待过你女儿。你去问问,这天底下,有几个婆婆给儿媳洗内衣裤的?你也去问问,哪个新娘婚礼会缺席?买的好好的房子不住,偏要想着法用偷来的钱自己买房?你说呀,这些事,是我们逼着你女儿做的吗?谁不想过安生的日子?”
“那你的意思是,我女儿害了你们许家?”姚母没想到林医生这么会说话,她气得一把抓住桌布,于是“哇啦啦”一片,桌上的杯子散了一地。
林医生怒从心起,“啪”地一声,拍了桌子喝道:“这里是许家,容不得你撒泼!老许,报警。”
“妈!”许重重扶住母亲:“我岳母是心里不好受,就让她发泄发泄吧。”
“你妈也要发泄,这日子没法过了。”
“哎,都少说几句吧,事已如此,我们大家都有错。”老许说着去收拾碎片。
“薇薇啊,你嫁的什么人家啊,我苦命的女儿啊,你是羊落虎口啊!”姚母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哭起来:“谁来救救我女儿啊!”
“亲家,这这这?”老许是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做思想工作那么多年,实在是没遇上过这样的难题,真有些慌了手脚。
“妈,您快起来,我们已经请了最好的律师,就要开庭了。。。。。。”许重重极力去劝岳母。
这时,许家的楼下已经聚集了很多邻居:“听,怎么回事啊?许家出什么事了?”
好说歹说,许重重终于送走了岳母。
回到家,桌子上放着饭菜,看得出做好了却没有吃。
房间里传来了母亲的抽泣声,和父亲夹杂着叹息的安慰声。
“算了,人家就这么个女儿,心里也不好过。”
“那我们也这么个儿子,我们就好过了?明明是她女儿毁了我家重重,她居然还倒打一耙。老许,我打法律咨询电话了。薇薇这犯了两项罪呢,一个是偷税罪,还有一个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骗取出口退税什么的罪,只要是十万以上就要判一年到七年了,还要罚一倍以上的处罚金呢。老许啊,我儿子不是被毁了吗?大好的青春就要苦苦地等候?苦苦的奋斗又一无所有?老许啊,恐怕要卖了房子给她还债呢。你说,是你冤还是我冤?我有冤无处申,她倒好还倒打一耙,居然上门来撒泼?我说吧,这单亲家庭的女孩是不能娶的,这薇薇自进门就是那么作,没消停过啊。好好的日子不要过,去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啊,我实在为我儿子觉得不值啊。”
“哎,事已如此,还能怎样?就想开点,不要苦了自己,该吃的还是要吃。”
“不不不,我吃不下。”
“哎——”老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爸爸,妈妈。”许重重叫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孝,让你们这么一把年龄了,还要替我受罪。”许重重艰难地吞咽着口水说道。
“爸,妈,薇薇不是你们想像得那么坏。她在里边提出要和我离婚,她把所有罪责都承担了。她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我,因为她爱我,她想帮我实现一百万的目标。爸妈,事情发展到今天。我只有欠你们的了。我不会扔下她不管的。你们从小教育我要做一个有责任的人,所以我不会抛弃她的,无论判多少年,我都会等她出来的。”
屋子里沉默了好久好久。
老许才说道:“你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吧。父母也帮不了你什么。”
林医生再一次抽泣起来。
*********
自从宝宝来看自己以后,萌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发现自己嘴角不再流口水了。身上的疱疹也已经痊愈了。身体又变得有力气了。她开始用力鼓起脸,医生说过,有一天,你鼓起腮帮,嘴里不漏气了,就表示你面神经回复了。她用力鼓劲,居然只漏出一小缀气,看来是在恢复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上边满是针眼,现在连护士都说:“你的手上已经没地方扎针了。”因此这几天是把针扎在脚上挂水的。
从小母亲是医生,把她呵护得很周全,她很少生病的。没想到一病就这么重,还这么可怕,导致毁容破相。是不是以前没生的病要一下子累积在一起呢?
这天,师傅来看她。
“呀,萌萌,你的嘴巴不歪了呢。好的差不多了?”师傅说。
萌萌已经好久没照镜子了。但她相信师傅的话。她笑笑。
“萌萌,大家都要来看你,你叮嘱我不告诉你住什么医院,我就不说。大家还凑了钱,都说你是好人,要表表心意。都盼着你回来呢。这几天幼儿园里乱死了,这蒋雨菲缺了你就不行,逢人就说忙死了,也不知这小许什么时候回来。”
萌萌只是静静地听着。
“对了,我告诉你,教育局后备干部公示了,从初选到终选,总共产生了七名教师,听说下一学期就要做园长了。”
萌萌听着心中泛起一阵疼。
“我告诉你,郑云丽只进了初选,第一关就刷下来了。她不服气去吵呢,人家说,你年龄已经超了,初选都不该进的。她吵得凶,上边就打电话质问蒋雨菲,说你工作怎么做的?这样的人也送?蒋雨菲气得在政治会议上说:她的脸被郑云丽丢尽了。哈哈哈。”师傅笑着说。
却看见萌萌那一成不变的神色:“萌萌,你不高兴吗?”
“这些我已经不在乎了。”她淡淡地说道,可是委屈的泪水却终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那曾经是她奋斗的蓝图,曾经是她无望的生活里,所有的寄托。她的父亲从小就教育她,什么事,只要努力就能成功。因此,她做什么事都很努力,可是成功却离她越来越远。无奈的她只能用“我不在乎”这几个字来武装自己。
“哎,不说这些了。”师傅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说:“那七个人的成绩公示了,远不如你啊。哎,可惜啊。都为你可惜。连不管闲事,明哲保身的书记也摇头叹息啊。她还私下里问我,知道你住什么医院,我说我不知道。她说,假如知道,她一定要来看看你,她有话要跟你说。”
萌萌还是倚靠着床头那么听着,刚才的那滴泪是对往事的句号。现在她继续听着这些,就好似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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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结合治疗的效果果然不错。你恢复得不错,可以出院了。当然你要感谢你的朋友,杨先生,他一再坚持给你用国际先进的药,看看,你的药费就是几万啊,这些若是公费根本就不能报销。”
几天后,医生对萌萌说。
她倒盥洗室里,移开蒙着布的镜子,那是家冬嘱咐小王这么做。他为自己做事,总是想得那么细。
镜子里反射出一张清秀的脸。还是原来的她。再次照镜子,她怎么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许小姐,这是什么?”小王拉开抽屉,里边露出一个白色的纸包。
那是她每天偷偷赚的安眠药。她接过纸包,走了出去。按了电梯,直到十一楼。那里是她原先的病房。
一等病房住一个晚上就是几百元,因此不怎么有人常住。她扭开门把,门开了。她走到阳台上,向下俯瞰,还是那一片香樟林,层层叶浪随风起。
她拆开纸包,把那些药握在手掌里碾碎,朝空中挥散出去。
看着那白色的粉末在阳光下只是瞬间扬起一道白色的光芒,即刻消失在那尘埃之中,就再也找不着踪影了,她出神地看着看着。
“萌萌!”杨家冬猛地出现在她身边,她扬起头笑了。
“你干嘛呢?”看到她笑,他就放心了:“看你不在病房,我好找。你吓死我了。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下去吧。”
在离开阳台的最后一刻,她再一次看了那一片香樟林:“从前的许萌萌已经从这里跳下去丧生了,我的生命已经得到了重生。”
小王已经为她收拾好了行李。
“萌萌,恭喜你,你痊愈了。”
“谢谢你,家冬,你是我的恩人,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欠你的钱,我记着。”
“别这么说,要折煞我了。”他看看手表,这几天,每天下午一点,何晓毛会准时来医院的。现在时间还早。� �萌萌,你等他吗?”
她却摇摇头。拎着行李走出去。
“萌萌、”杨家冬紧跟着出来:“你不等他?那你现在上哪?我送你。”
萌萌站住,“其实,我自己都没想好,我该上哪?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我不回家。”马上,她又改口了:“不回去。”那个地方能称之为家?
杨家冬有些糊涂了,看着萌萌,他突然发现萌萌变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尤其是她的眼神,里边再也找不到以往那种幽怨和哀伤。
“萌萌,能告诉我,你的打算吗?”
她摇摇头说:“不想说。”
“那你不回去,住哪?这样吧。”说着他从包里找了找,找出一串钥匙递给她:“你先住那吧,你还记得我原本叫你买的房子,放心,不是送给你,是借给你,反正是空关着。”
萌萌想了想,接了钥匙:“好吧,送我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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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晓毛嘱咐好店里新来的员工,就开着新买的摩托车朝医院赶来。萌萌的病一天比一天好。真为她高兴。他问过医生,差不多这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他把家里的房间打扫干净了。随时都准备她回家。他要告诉她,电脑城的生意很好,赚的钱是他工资的几倍。这样下去,他一定能实现为她买房的愿望。
在医院门口停泊好车,见前边就是花店,就上前买了一束鲜花。结婚以后,他还没有给她买过花呢。恋爱的时候,他给她买过,后来结婚了,小两口一门心思要积赚财富买房,因此什么开销能省则省,后来是父母搬来住了,于是不断地争吵冷战,那份浪漫也随之淡去,谁还有心思买花啊?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却迎面遇上小王:“小王,你干嘛去?”
“喔,何先生,你的花真漂亮,咦,你怎么还来?你妻子出院了。”
“出院了?”
“是呀,杨老板送她的。那病房都住新病人了。”
“那么结账了吗?”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信用卡。
“杨老板都把钱付了。”
何晓毛不相信,疾步奔去,病房里果然已经换了主人,是一个陌生的老太。他急忙掏出手机,开始给妻子打电话,可是给的回答却是,你所打的手机已关机。
萌萌!他情不自禁有些生气:“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