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每一件事情都必定有一个开始的话，那么我真正开始接触深圳，用我自己的眼光来探看、用我自己的经历来体验，用我自己的语言来评价，从而真实地进入到其间，则是从我到“新日月广告公司”作为一个起点。这决定了后来大部份的命运。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气格外地好，气温宜人、阳光普照、清风徐来，仿佛就是专程为迎接我开始进入新生活而调整的欢迎模式。我穿了一件自认为是最正式的小西服领的套裙去上班，那一身嫩气的蓝很能够配衬我脸色的红润，脸上的淡汝、足下的浅口皮鞋、头发梳理成一个马尾，别上蓝色的蝴蝶结发夹，配上一个精致小巧的挎包，完全按照杂志描述的标准，在街道的橱窗玻璃里，我照见的是一付正宗上班族的打扮。

我的步履很轻快，心情也格外开朗，见着谁都含笑招呼：早啊！以致于夏明在快中午时分上楼来，听到我的这一声招呼时，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回了我一句：早？

这边公司里的人有差不多十二个，据说在另外一个地方单设了一个制作部，还有四五个人。我都被一一介绍过了，可我还是只认得他们中的三个：头次接待我的那个叫陈敏的女孩，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小阳跟小傅，因为是他们俩帮着我从小眉那里搬过来的。虽然小眉极不高兴我才到几天，就坚持要住到公司里来，她总是希望我至少能跟她多住一阵子；只是她霸占的那张床在第二天就出现了它真正的主人，小眉即便并不介意跟我挤在一起睡，我却不想每天都要从那九曲十八拐的工地上一身灰地走出来，再去挤半个钟头的小巴来上班。

我再三向她许诺，每个星期都要约她，她也随时想来就来，她这才不乐意地放了我。

夏明在机场就见识过我的行李堆了，他便专门叫他的司机和另外两个同事过来帮我搬——简直以为我是大迁移一般，其实哪里需要那么多人来帮忙？热情的同事们几乎连我的随身小包都准备帮我提，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吃白饭的。

小眉虽放了我走，却还是不放心似地又跟着车，非要到我的“新家”却仔细检阅一番不可，结果她还是不得不承认，我住在公司的员工宿舍里，的确比住她那儿好。

我们住的地方就租在办公楼后边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一幢六层的小楼，据说是当地人的自建房，当地人将他们多出来房间对外出租，光是房租就足够他们生活得很滋润。我们公司在里面一共租了两套房，都是一套三的房型。其中一套住的全是男生，两个部门经理各住一个单间，另外一间住了五个人。

我分到的另一个套房中的一间，与陈敏及另外一个做出纳工作的罗心娟合住，是三个房间中最小的一间，但是有一个阳台，房间不大，只有十平方米，放下一张双层床及一张单人床后，只够再放下一个双门衣橱跟一把椅子。听说这样的居住条件算不错的了，因为我们这一屋一共住了十一个人，只有我们三个女生，其它两间住的都是男生。我们和他们共用一个颇为宽敞的客厅，客厅里有一组大的转角沙发——不过旧了点，据说是买的旧货，一个很大的茶几，两张用来吃饭的巨大圆枱面跟方桌，四把靠背椅以及足够多的三足凳。甚至在靠墙的矮组合柜上有一台彩电，客厅里最显眼的是一台落地式音响，带两个大音箱喇叭的那种，音响是公司买的，水货，不过音质还不错，彩电则是大伙儿凑钱买的，也是买的旧货，经常出点小问题，但将就能看，每次出了问题，都会有人上去拍上一拍，它就神奇地在“被掌掴”后自动修复了，于是大伙儿总结道：看来真是欠修理！

小眉看到我们的音响，不相信似地伸手摸了又摸，最后问：“真的是公司买的？小卿，你们老板好好喔！你们好幸福喔！”那股子溜须拍马的港台腔，让我朝她背上狠狠来了一下。

不过夏明——现在我应该称呼他为夏总了，公司里的人都这么叫的——他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另外有一套房子，和公司隔得挺远的，每天他自己开车回去，公司里没人知道他的具体住址。我们大家猜测，大概所有的老板都想保持一份神秘感，这样，他的下属才不会掌控他的行踪，从而愈加显得他卓尔不群高高在上，博得众人的高山仰止吧？不过这也仅仅限于是我们的猜测罢了。

公司同事们每天都在一起吃饭，专门有厨师做。厨师小林是个很年青的小伙子，才二十出头，做得一手好菜，因为他是经过专业培训的烹饪学校的学生，他也是四川人，我们这个公司里，大部份都是四川人，只有三个来自湖南，一个来自云南，也和四川挨得近，在口味上十分易于统一。

夏总有一个喜好，就是聘用四川人，他说：四川人肯吃苦，做起事来干净利落，而且个性豪爽，肯做实事，他用人就要用这样的。当然，我们也明白，因为他自己是四川人，对着乡亲们在异乡求存，也是抱着能助一把就助一把的心态。夏总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到了这儿，我们不说什么成都、重庆、涪陵、南充、达县、自贡……统统都是家乡人。你们一定要互助互爱才行。”

这种小四川的环境令我愉快。

在所有人的口中，夏总都是一个好人，一个好老板。即使他给的薪水，并不算太高。但对于这份已经远远超出成都五倍的薪水，我自己觉得很满意。

***

公司里这阵子的业务很繁忙，现在是广告旺季。

我每天早晨八点二十五分前，准时出现在公司办公室里，埋首在文件堆上，帮夏总处理往来的函件、传真，整理客户文档以及会议记录，然后分门别类地将各种类型的文件，按重要程度和缓急程度贴上标签，放在桌上等夏总批示，并且把他已经批示好的文件，分发给各个部门按要求处理，并反馈推进的进度。一般说来，夏总是要十一点过后才来上班的，他不必像我们一样每天都必须准时到，当然他也不必像我们一样打卡。

听陈敏她们议论说，如果不陪客户的话，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十二点才会休息，甚至制作部开夜班的同事，会在半夜两三点钟接到他的电话，向他们询问第二天要交的制作物料有没有备好。夏总他一个人在深圳，老婆孩子都还留在内地，虽然他早就有足够的钱把一家子都接过来，可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做。暗地里我听到有人猜测，他太太跟他的关系一定不太好，不然为什么老也不肯过来呢？陈敏曾有一次在公司加班里，亲耳听到夏总在他办公室里压低了声音跟人争执着什么，然后摔了电话，出来的时候一脸非常恼怒的样子，见陈敏在，又阴着脸回去了。不过她听得不真切，所以也并不能肯定电话那头就是他的太太，我们的老板娘。

我对老板的私生活没有一丁点的兴趣，我所知道的就是：努力工作，这样才可以稳稳地立足下来，这样才可以不辜负每个月的这份薪水。

我实在很喜欢深圳的节奏，每个在我面前的身影都忙碌，而且总也有事情需要赶着去处理，在我对于内地一些拖沓麻木的作风深恶痛绝的时候，突然能置身在这样一个真正使我充满活力与干劲的环境里，周围都是一些同我一样有活力有冲劲的年青人，这令我非常地欢喜。

除了日常内务，夏总也会分派我一些外联的任务，于是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口齿伶俐”成为他聘用我的一大原因。公司里有四个业务员，包括一个业务经理陈经理，当然外边还有一些兼职人员，可真正重要的广告业务，都是由夏总亲自去谈。他在这种场合下就会带上我去，不仅在白天的办公室里，还在那些华灯闪烁的地方，熏熏然的酒气弥漫中，杯盘狼藉桌子上，他们彼此称兄道弟，一桩桩业务的草案往往就这样定了下来，我会快速地记录下来他们谈妥的主要条款，然后第二天拟出合同草案来交夏总过目，我们有不少的合同就是这样谈下来的。

合同签订后，他自然会吩咐下面的策划部、创意部、媒体部或者制作部按合同要求跟进，我就还要负责业务流程协调，也有时需要配合进行客户服务，我们称之为“AE”，AccountEecutive的缩写，当然，离一个专业的广告AE的要求，我还差得太远。

在公司负责业务部的陈经理也很能干，但有一些大生意是他们拿不下来的，必须要老板亲自出马才可以搞定，有时候是出于对客户的尊重，有时候是职权对等的必须。夏总带上我去谈生意，并不是需要我去“攻关”，我们公司不搞那一套，而只是希望在那种场合下，仍保持一份公司的正规——公司的老板带上他的助理前去洽谈合同项目，是非常公事化的画面，给人的感觉，公司是很正规的。他不想被人家诟议成他是只会用酒肉来拉关系的杂牌公司。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可以适应这里的，仿佛许多年以来，我追求与梦想的生活、工作方式就是这样：简洁明快。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要在这里扎根生活，呆一辈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