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快步子,我向外走去,一边想着小眉告诉我的有关她和张潮的事。
“张潮是我们公司通讯部的主管,他和我一起刚跳槽过来的。我刚才深圳那会儿,谁也不认识,住在一家小招待所里,每天都拼命翻报纸上的招聘启事。有一天,我看到有家电子厂在招秘书,就过去应聘。那天老板刚好出去了,接待我的一个女孩子,就让我坐在那边等一会儿,他也在那儿等,我们俩个一起等了很久老板都没回来,百无聊赖之下,就随意聊了聊,后来那个接待我的女孩子就让我们俩先把履历材料留下来,我们就一起走了;我跟他分开时,还彼此都祝着好运。结果第二天我再去的时候就见到了老板,而且老板很痛快地当场就拍板录用了我——也同时录用了他。
因为先有了这点小交情,又是同时进的厂,我们俩的关系就比别人要亲近些。他是贵州人,在吉林上的大学,学的是电子专业,他工作很努力,专业方面也拿得出手,做起事情来还能干,老板就越来越器重他,不出半年就升了他当技术经理。我当然工作就更卖力了,我在这儿无依无靠的,如果不卖力工作的话,被老板扫地出门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在这儿,只要你努力敬业,老板就会给你一碗不错的饭吃,以前内地厂里的那种闲人,在这儿是混不走的。
进公司两个月,我们俩就都转了正,他呢,也时不时跑过来帮我做点事,买点奶粉什么的送我,还请我一起出去看电影,我呢,本来就没朋友,就算跟他熟一点点,所以也愿意跟他交往,一来二去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我,追了我一年多,我才答应他。我们原先的那家厂里有规定,不允许同事恋爱,恰好现在这家公司要人,待遇比以前高不少,还在市区内,朋友给推荐了一下,就一起跳槽过来了;反正现在嘛,也就这样,他这个人是典型的理工男,老实稳重,安全感吧有,但就是一点不好玩,不浪漫。我跟你说,这个以后肯定是我们成都人说的标准‘粑耳朵’,反正现在先处着,也没到哪一步。
我不告诉你,开初是觉得没定,后来就忘记提了,反正他实在是乏善可陈,三句话就能形容完,横竖你一来就会看到。你知道我的,平常的男孩子哪会放在眼里?不过嘛,绣花枕头见得多,就想看看普通枕头够不够真材实料。这个,也先交往着再说。他现在是对我不错,不过以后的事,谁又晓得呢?”
小眉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是平平淡淡的,我看不出她强烈的感情来,在那一刻,我仿佛觉得,离开了我两年的小眉,真的有了一些不为我了解的地方,也许,距离上的阻隔,加上时间的消磨,是会造成人在心理上的隔阂的。小眉是个硬性子的人,同我相类,她不会把自己的弱剥给别人看,哪怕是我,也只能感受到其间的一些而已。
把快乐说给朋友,那叫分享,快乐可以变成双份,把痛苦说给朋友,除非能够消除这痛苦,不然让朋友同样承受,却并不能减少痛苦本身的分毫。我们俩对于痛苦,都是各自承受,不会交与人分担——因为,普通朋友分担不了,生死之交则会感同身受。我们所愿意诉说的痛苦,其实都算不得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反而不可说,只能于眉间眼下心田,意会。
我庆幸自己已经来了这里,不然若我们再多分开两年的话,我会不会将不能再深入了解她的脾性跟感情了?她大概还有是不少的事情,并没有写信告诉我——对于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彼此的人来说,一周一两封的文字,信息量太少了。
我一定要把这两年的隔膜弥补回来消除掉,我还是她记忆里的小卿,她还是我印象中的小眉。
***
我终于坐上了中巴车,在两旁陌生的风景不断变换的带领下,来到了我要来的地方:赛格人材市场。
里面是嘈杂不堪的各种人声,好像所有人都必须嚷嚷才能够听清彼此说话声音似的。许多的招聘要求贴在墙上,更多的人则一堆一堆地聚集在一些桌子的周围,争先恐后地说话,拿表格,递自己的证件跟文凭。我估计自己是没有能力去与他们打挤的,更主要的是,除了身份证,我的毕业证跟学位证,还远在学校没有发下来,这当然是怪我考虑不周,来的太急。
远远地勾描了两眼高高挂起的各色招聘启事,似乎没什么职位,我能够去试一试——我看得上的职位,人家则动辄要求两年以上的工作经验,我实在不符;有好几个人从我身旁经过时,只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就立刻走向别处去了,我毫不引人注目地站了一小会儿,忽而从口袋里掏出了夏明给我的名片,又拿出地图来找到了那条路的位置,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场去。
***
我找到了那一幢楼,“新日月广告”的招牌就挂在楼的外墙面。办公室租在二楼上,在楼梯口我碰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夏明,他正送了另外一个大概三四十岁的男人下楼,一边跟他说话:“这两天太忙了,过几天到我那儿去聚一聚,那药我还接着要……。”
他们俩个与我错身而过时,夏明瞥了我一眼,也许他并没有认出我来,因为我换了衣服化了妆,同飞机上那个裹得严严实实,显得有几分臃肿的女孩不太一样。我穿了一条及膝的红黑格A字裙,一件白色的短袖一字领上衣,长发被高高地扎在头顶,头略一动便会左右摇晃,荡出了好几个弧形。我还化了个淡妆,这是小眉说的,女孩子要化了妆才显得精神,才给人美丽的印象。她亲自动手改造我的面容,看看镜中自己的妆容,确实因为那张玫瑰红的唇与卷翘的睫毛,给原本素净的脸增色不少,也就任由她随意涂抹。
大学里我也尝试过化妆,不过那兴趣只是昙花一现,至今对于那些林林总总,瓶瓶罐罐,层出不穷的各种名称的霜粉水膏、油露影彩、笔刷扑夹……我羞愧地承认,作为一个女生,我居然许多都不知用途。
上得楼来,一个女孩已经朝我走过来了,露出了她的标准笑容,带点公式化的,然而也让人心里暖和,她向我询问:“您好,请问小姐您有什么事?”
我说了我的来意:“您好,我想找夏明先生。”
“夏总啊,他刚刚送了一位客人下楼去。请您在这里等他一下,他应该很快回来的。”
我在那个女孩子指给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在她给我倒水的功夫,开始打量这间办公室。整个二楼是通敞的,中间用磨砂玻璃隔了一隔,墙这边人来人往;十多张办公桌前,一些人在忙活着,接电话、打字、写字、画稿子,墙那边显然要幽静得多,里面隐约是三个办公区间,最左边一间的门虚掩着,可以看到大班枱的一角,我猜那应该就是总经理办公室。
我看看刚才的那个女孩,给我倒了水之后,她正在打字,速度很快,噼哩叭啦,极有节奏感的声音,混在一片喧闹中,格外地清脆。
“嘿,原来真是你。”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我收回目光转到自己的身边来,夏明正站在我面前几步处,盯着我笑道,“刚才乍见到你,还不敢认呢。”
我也赶紧站起来,忽而感到了几分拘谨,在他的公司里面,当着他所有的下属,我有种突如其来的紧迫感,我觉得自己不是他认识的一个熟人了,而仅仅是一个来找工作的忐忑的女孩,我怕那个职位已经不在了,刚才的那个女孩子,不是也很适合的吗?
“我们进去谈。”他引我走到玻璃墙的后面,关上了门,与厅里隔开,一下子显得寂静了许多。
“坐吧。”他让我坐在靠门边的长沙发上,自己也在另一侧坐了下来,这种位置使我的心定了一下,我怕他坐到大班枱的背后,与我正经八百地谈工作的条件,那会令我紧张。虽然我一向不是个胆怯的人,但我毕竟是头一次自己出来见工,即使他算是半个熟人,即使他笑得很亲切随意,我仍不有几分不安。
“嗯,夏先生,我今天刚好路过,顺便上来看看。”我决定先虚言一句,把自己形容得不那么刻意,“你公司生意不错吧,他们看上去都挺忙的。”
“是呀,这阵子业务最多,我都忙得昏了。”他向桌上堆得高高的文件一指,“这一堆东西,我都还没来得及处理,跟‘新艺兴’接洽的那件事,又非得我去不可,实在是分身乏术呵……”他有点疲倦地靠向沙发后背,“孟小姐,你考虑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帮我?”
我心中顿时一喜,这喜色又立刻在脸上表露了出来,我实在不擅于掩饰我的心情。
他当然马上就看出来了,因为他已经伏身过来在问我了:“你最快哪天到岗?”
我向他承诺道:“夏先生,我想下个礼拜一来正式上班好不好?我还有点其他事情,这两天只要我有空,就会先过来熟悉公司运作的。不过,我文凭还没有下来,这个你看……”
他说:“这些都没问题,那就下个礼拜吧。不过,你住皇岗太远了一点,交通也不是很方便。公司就在旁边租了几间房子给员工住,你可以住过来,这样上下班方便得多。你想搬的话,打个电话给我,我安排两个人去帮你拿东西。”
我谢了他,心里想这样也好,小眉那儿随时都有可能进人,我们不能指望占着别人的床,同屋的另一个女孩即使不说什么,其他人难免嘴杂,总归对小眉不太好。我住过来,反正每个星期天还可以去她那里,她也尽可以过来看我。
我向他告辞:“那么,夏先生,我就先回去了。”
临出门前他忽然叫住我:“孟小姐,你会不会讲广东话?”
“一点点。”我曾跟对面寝室的广州妹子学过她的家乡话,在语言学习方面,还算有一丁点的模仿天赋,只不过我咬字虽准,但口音上始终听得出来是外地人,广东话的八声音调,跟成都话的三声音调,真是天差地别。对于成都话的音调,寝室里的北京妹子曾经调侃说:“成都话太容易学了,把普通话里所有的发音都念成四声,就是成都话!”我们果真试了好多句,还真有那么些意思。
于是我又补充说,“我应该能听懂大部份,只要不太生僻,不过讲得不地道。”
他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我出来看见那些人仍在忙着,这情景令我觉得充实而有朝气。我在深圳的日子,立刻有了一个好的开头,要变得阳光灿烂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