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几天的磨合,第二条线上的工人们也已经手势熟练了起来,配合庞长元这条线,速度就比月初时要快,下班前,庞长元跟邵进兵两个组长上来报告装配进度。又逢周末,每周六,孟沅都需要向台湾提供进度报表,林总可以凭这张表,衡量大陆厂的装配能力,他总是试图“挖掘”出大陆厂的潜力来——即便这个月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五天,生产线上三十个工人不到,四百台的体量,任务完成额已经超过台湾厂近三成。
两个组长交上来的统计表显示,的确速度又比上周有提升,这周中途因为头一批出货,多了打包、出库、上货、搬运这些手续,工人们还多休息了半天,装配完成量也还跟上周持平。照这速度推算,月底二十八号,第二批货肯定能完成。
“我跟邵组长合计了下,从下周开始,大家晚上加班只用到九点就行,不会耽误。”庞长元为工人请命,“这样他们晚上可以玩一会儿。”这一帮都是年轻孩子,他们如今的生活模式,就是吃饭睡觉加干活,一周七天,周而复始,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孟沅把统计表搁在桌上,她转头看向外面那间开放式的接待室,如今那里已经新买了一台二十九寸的大彩电,上次林总过来,就授权她去把电器配齐了,阿文自己买的那台电视,则被摆回他自己的寝室,跟阿红两个人独享。
孟沅就算看电视,也多半爱看深夜档,东方缕倒是喜欢黄金档的连续剧,这样好,她们从没因为抢电视发生过矛盾。一般情况下,东方缕看电视的时候,她会选择回房间去看书或者写字。
“孟秘书,我提个建议你看行不行?“邵进兵顺着她的眼光,也看向那台电视,“能否每天下工后,让大家进来看一会儿电视?就看到十点半,一到十点半,大家就回去睡觉。”
电视里演出的花花世界,也是工人们的花花世界,梦想中的。
孟沅自己肯定能同意,但她不知道东方缕愿不愿意。当着两个组长的面,她不能把东方缕摆出来当箭垛子,所以就回答说:“我跟林经理商量一下,好吗?尽快给大家一个回复。”
结果她还没去找阿文,东方缕已经先找上她了:“孟沅,你什么意思?刚才阿文说,以后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半,把电视推过去给工人们看,你倒是不爱看电视,就给阿文出这么个主意,我那剧还没追完,总不能让我跟工人们一起看吧?”
言下之意,这馊主意,是孟沅在使坏。
孟沅听得一头雾水,仔细一想,大概是庞长元跟邵进兵下去后,在生产线上直接跟阿文申请了这桩事,阿文又是个不动脑筋的,肯定当场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不是我。”她弱弱地申辩。
东方缕赌气地把手上的文件夹子往桌上一摔,“以后搞这些事情,麻烦你事先跟我商量一下。我们两个都是秘书,职位上平起平坐,总经理走之前也说过,凡事有商有量,不要自做主张。”
看来,这事情东方缕怨定她了。孟沅真有没吃着羊肉,倒惹上一身臊。
***
晚上吃晚饭时,孟沅煮了面条,还专门照顾东方缕的喜好,做成了朝鲜冷面的口味,切了黄瓜丝、烫好了豆芽菜,又煮了鸡蛋,她翻了黄历,不是初一十五,就把东方那碗底料汤给换成清菜汤,自己还用牛肉汤。
一切准备就绪,就叫东方缕出来吃饭,她还专门走了十几分钟路,到前头小卖部去买了两个小的蜂蜜蛋糕。
今天是她二十三岁的生日。纵然已经没有人记得,连家里的电话都没打过来。
早上起床后,东方缕看到她穿了条米白色羊毛连身长裙,披着翠绿的流苏披肩,坐在梳装台前描眉化眼,很是惊诧:“今天什么日子?”
她一边戴上那副银色丘比特耳环,一边笑道:“你猜呢?”
东方缕一猜即中,祝了她句“生日快乐”,还闹着要告诉阿红去,让阿文请客;孟沅止住她:“又不是什么大生日,悄悄过了就是。厂里赶着工,哪有功夫理会这个。”
晚上的面条,就是为过生日准备的长寿面,孟沅自己还卤了点牛肉,有肉有蛋有面条,不算寒酸。
下了班,东方缕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孟沅知道她还在为电视的事情生闷气,而且把这气撒到自己了自己头上;可阿文都已经答应了工人,也不可能再更改。
“东方,出来吃面了。”她敲门。
敲到四五声上,东方缕马着脸开了门出来,她拿出面粉来,打下去两个鸡蛋,自己开始和面,对于孟沅做好端上的冷面,她只淡淡地说:“胃不舒服,不想吃冷东西。”
孟沅眼瞅着她烙饼,烙了两张,煮了一碗菜汤,端进房间里,又把门关上。
明显地,她还在斗气,弄得孟沅也僵着,自己吃完那碗面,东方的那碗,还剩在桌上。
孟沅按捺住自己的气性,告诉自己说,东方只是误会了,还是再去解释一下。
她洗了碗筷,抹干了手回寝室,但是——寝室的门被反锁了。
她敲了好几下,里头一点反应都没有,再敲,仍然无人理会,她这下也有些生气了,加大了力气拍门,一边喊道:“东方,开门。”
还有没有回应,连隔壁的阿红都打开了房门,皱眉问道:“怎么了?这么吵!”
阿文跟工人们都尚在二楼加班,孟沅不想把这事闹大,她向阿红温言:“没事,我把钥匙锁门里了,正在让东方给我开门。大概她在洗手间不方便吧。”
阿红回房间继续看她的电视,孟沅在门口站了一分钟,便向办公区走过去。办公室的门下班就上了锁,她钥匙放在房间里,只能在外头的接待区沙发上坐下来。
天色已全黑,她也不开灯,走廊上一盏孤灯昏黄着,她靠在沙发上,蜷着,整个身子向后缩,双手抱在胸前,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说:沉住气,别急、别生气!
可不知怎么回事,越是这么劝自己,就越发觉得生气。
阿文信口许诺、东方胡乱怪罪、家里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小眉远在天边、跟李总欲亲近而不能……太多太多不如意,还有……孑然一身的命运、去年今时的那个人那碗面,如果自己不是那么绝决、如果自己肯放弃一点点原则……
“打住!”她冷酷地命令自己,“软弱不是你可以负担得起的,醒醒吧,傲卿,难道你想跟那些阴影纠缠到死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精神依赖的完美案例,你肯当被驯养者吗?”
“不,绝不!这世上我能倚靠谁?父母、爱人、朋友……哪一个能保我一世?我都不肯为他人牺牲自我,那我怎么能要求他人以我为重?”孟沅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就像对东方,我可以体谅,但我绝不会刻意讨好。她不肯吃我的长寿面,那又如何?我难道还会稀罕她的一声祝福么?别人不肯惜缘,我何必强求!”
想得通透,孟沅起身往寝室走去,她再敲,敲三下,停一歇,然后贴着门道:“东方,开门。你再不肯开的话,我只有踢进来了。”她这话说得异常清晰,而冷漠,“别弄得大家难看。”
这话说完,她在旁等着,做好准备,最后再敲一次,不开的话直接起脚。
门无声开启,东方缕站在门边,仍旧板着一张脸,她说:“刚才在冲凉,我听到你敲门了,不方便开。”这算是她的一个交代。
孟沅微微点头,问:“那面你还吃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去小厨房,把碗里的鸡蛋跟黄瓜丝挑出来吃掉,汤滗干,面条倒在垃圾桶里,碗筷洗净放归原位。这一切做得有条不紊。
***
第二天是周日,生产线上照例加班。
今天轮到庞长元监督买菜,上来报账的时候,他笑嘻嘻地问:“电视的事?林经理答应了吗?”
明知故问。孟沅见东方缕把脸别到一旁,仍旧不理不睬,她心下也有气,便大声回答:“没问题,今天就可以搬出去。以后逢周末,还可以看得晚一点,十一点半再送回来都行。”
东方缕把手上的笔往桌上一扔,拔腿出门,那脸色阴着,都可以拧得出水来。
庞长元察颜观色,早注意到了她们俩的不对劲,见东方缕一走,靠近了轻声问:“东方秘书不高兴我们看电视?”
“哪有的事。”她不想让工人们看出她们不和,“她昨天胃不舒服。”
结果到了下午,庞长元就给她们一人送了两个相框,一大一小,大的可以放下十寸照片,小的那个可以放五寸的,很精致的木制相框,云纹金漆、刻五蝠牡丹图样、华贵富丽。比起小丁送的那个也毫不逊色,若拿绵纸包包好,放在定制的礼品盒里,能卖出挺贵的价钱来。
东方缕收下庞长元的相框后,总算脸有霁色。
孟沅本不想受这么重的礼,推辞说不要,结果庞长元说,不用花钱啦,就是以前他打工的那家厂自己做的,走之前老板送给他的。
孟沅起初信了这话,可没过几天,她就发觉,不光她跟东方缕,还有阿文、阿红、王国全、邵进兵、甚至包括尹师傅夫妇跟库房的阿艳……,人人都有庞长元送的相框,照这个数量,他们老板多半得拿相框给他发工资。
后来,她又发觉,厂里面工人们互通有无的礼物大到掌中机、小到钥匙圈,还包括:电子宠物、小型绒毛玩具、各色电子表、手帕、七巧板积木、各种工艺笔、包金边的乌木筷、卷笔刀……总之种类繁多,不胜枚举。最奇怪的礼物,居然包括内.裤。
她跟东方都起了好奇心,自上次红脸之后,两个人倒是很快和好,大家都不提那回事,就当揭过。阿红跟工人们熟,她把打听来的消息全盘托出:
“哎呀,这些工人嘛,里头有好些走过好几家厂的,反正走到哪里拿到哪里,厂里生产什么就拿什么咯。不拿白不拿。”
什么叫“拿”?纯粹就是偷。
孟沅跟东方缕对望一眼,心下都在感慨:幸亏我们厂生产的是缝衣机头,又大又重,根本不可能夹带,那些零件什么,重要点的都有数目,小零件又不值钱,拿了也没啥用处。不然这物料管理,还真是伤脑筋的事。
接下来听从邵进兵的建议,孟沅新设立了一个五金库,交给阿红管。凡是生产线上值钱些的五金工具,像电钻这类,每天晚上收工后入库,早上出工时申领,免得放在生产线上,万一有个差池,找不到责任人。
阿红对这个新增的工作量表示不满,这意味着她不仅要晚睡,还要早起;但阿文支持这库的设立,认为这样好,防患于未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