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办公桌面对面摆放，正对着门的那一张是孟沅的桌子，另一张则空着——说空着也不确，桌子上摆着一部电话一部传真机，外加一盆只有几片绿叶子，光秃秃都连花苞都没一个的一株植物，东方缕从市场上买回来后，说了一个很拗口的名字，孟沅听了两回也没记住。

东方缕做事情没长性，养植物也一样，一个礼拜之后，卖花人信誓旦旦的花期影踪全无，她就失掉了起初的兴致，再没怎么管它；这植物三天浇一次水，长得蔫揪揪地，几片半展半耷拉叶子，绿中带着青黄色，很像那种面有菜色的饿殍。

每次孟沅做了半天报表后，抬头看一眼面前这株，有会产生一种怀疑，到底它能否开出花来。

她决定等出了太阳，把这盆植物端出去晒一晒；而且不管东方缕招虫子的警告，准备“喂”它两个鸡蛋壳。

但这个时候，孟沅只是把两手大拇指叠在一起，双手抱拳支在下颌上，定定地瞧着面前的传真机，她在等一份传真。

这份传真不是常规的来自台湾林总处，或者来自全有厂，而是彭丽写给她的。

就在刚才，东方缕跟孟沅说，一会儿她要出去，大岭约了她去镇上买东西，晚上住宿舍，不回来。如果阿文问起来，就说她外出办事。

孟沅嗯了一声，反正只要办公室里有人在，阿文才不会关心另一个去了哪里。

东方缕前脚走，彭丽的电话后脚就打了进来。

这回是有事托她帮忙。

彭丽家里还有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在家乡读完中专后，顺应改革开放后南下弄潮的号召，就投靠到她这里，两姐妹一起打工。

照理说，中专学历在打工妹中已属不错，就算当公司职员学历偏软，但找份工厂的文员工作应该不会太难，但彭丽的妹妹彭悦，却有一个很不利的弱点，她身有残疾。

这也是彭丽的父母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妹妹的地方。彭悦生下来那阵子，正好是她父母工作最忙时，加之家里又有彭丽，所以这个妹妹就被送回乡下，由外公外婆帮着带。乡下人农活多，带小孩原本就粗放，小彭悦长到一岁多，已经会到处跑，外公外婆一个疏忽，她就跑得失了踪影。

全村人找了两天，最后在村外头六里远的一口枯井里找到了一息尚存的孩子，立刻延医问治，人是救了回来，只是当时医疗条件差，一只右脚的断骨没对正，从此跛足，而且，左手在跌下时擦伤严重，她又在井里乱抓过，有两根手指最终没保住，只能截肢。

彭悦中专毕业后，想着姐姐已经在深圳呆了好几年，信中说到南国风光，倍加向往；加之在父母身边总觉得有些拘束，同学朋友又纷纷前后奔赴南方打工，她也就跟着前来，既是见见世面，又可以多挣些钱。

对于妹妹的到来，彭丽当然会鼎力相助。可辗转求职这一程，彭悦从最初志得意满希冀大展宏图，到后来频频受挫，最主要还是受残疾拖累。

不少工厂招文员，一见到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路，连文凭都不验看，直接就拒绝了她；后来她自己降低要求，只想当一个普通的流水线工人，但她的手指一伸出来，于是又被拒绝。

后来还是彭丽跟自己厂的老板说了很多好话，这才让妹妹进了她那家电子厂，当个检验员。

这才工作了没多久，彭悦一个大意，出了个小纰漏，替别人背了黑锅。本来这口锅可大可小，睁一眼闭一眼，写个检讨罚个款也能了事，但偏偏，彭丽又得罪了办公室主任，那家伙心胸狭隘，追求被拒后一直小动作不断，这下子逮到了彭丽妹妹的错处，哪有不趁机落井下石的？在老板面前这么一挑唆，彭悦于是丢了这份工作。

“阿沅，想着你毕竟是总经理秘书，看能不能帮帮忙，给我妹妹安个位置？”彭丽第一次开口求她：“我妹妹现在情绪低落，精神状态很差，老说自己没本事，什么事都做不好，我不敢再让她自己到处去碰壁。”

孟沅自己分析，可能是因为彭丽家里自小对这个妹妹心怀愧疚，所以万事就会将就她一些，她大概没受过什么大的挫折，因而心理承受能力很弱。

一个已经身有残疾的女孩，如果再落上心理疾病，那这辈子就毁了。有些人，像小雪那样，略大的压力就会让她崩溃，指望她迅速强大不太可能，唯有尽力一帮。

“这样吧，你把你妹妹的简历写一份，传真给我，我看看有没有办法。”

在等这份传真的功夫，孟沅又接到一个电话，这次是龚贺打给她的，问她怎么老没回深圳，到底在忙些什么？她在电话里跟龚贺闲聊了几句，答允说，等这回月底出货，她回深圳报关的时候，就打电话给他。

***

从台庆厂的那条长斜坡往下走，右转是正路，可以通往公路，到那里搭车到镇上，或者往乡政府去都很方便；但如果往左边转的话，也不是完全不通，只不过那是条踩出来的崎岖黄泥小路，宽仅一掌余，小半截地方铺有青砖，时断时续，途中一段少人行处，还被长草掩了大半，靠脚行走能勉强通行，连摩托车都不太好通过——除非技术靠谱，否则不是摔得鼻青脸肿，就是大把可能撞墙。

走这条小路到宿舍，距离上要近一半，而且，这条小路可以通到全有厂。

孟沅手里抱了六本小说。春节前从李总那里借的书，她其实已经全部看完，她看书速度向来快，一天一本很正常，只不过跟速度快对等的代价，则是囫囵吞枣，难以精读；这回借到的书里，好些本是散文跟杂记，名家文笔自有精妙处，她于是细细重读，咀嚼回味，重质而轻量。

打算归还的六本书中，其中一本里夹了彭悦的简历传真纸。她收到传真后，仔细看了几遍，彭悦中专学的专业是统计，属于财经类，自己厂里的确安不下她的位置，可她想起上回搭李总的便车返厂时，听李总提起过，他厂里写字楼的那个蔡小姐，文化程度实在太低，人是老实，可老实的另一个代名词，也可以变作笨，挺简单的工作也要弄半天。现在他自己在厂里镇着还好，真哪天放手丢给阿荣，写字楼这块，还是得费心再寻罗出一个文化程度高点的助理来。

彭悦这中专文凭肯定够格，就算经验不足，自己隔得近，总能够提点一二，不至于出岔子。

吃过晚饭从厂里出来，孟沅边走边思量：自己荐的人，李总怎么着也要给三分薄面。虽说会落下人情债，可这毕竟也算替李总解决他的问题，并非纯粹的谋私。

她这次走的这条道，没经过李总住的那幢楼那侧，所以她走到全有厂的大门口，问那中年门卫：“请问李总在吗？”

门卫认识她，也知道她是台庆厂的总经理秘书，忙开了小门请她进去：“孟小姐啊，李总在楼上，您直接上去吧。”

门卫连电话都不用打上去请示，大概已经收到过指示，孟小姐随到随请，不必通传。

孟沅于是道过谢，提步朝上走，三楼的铁门大开着，像是在欢迎她的到来。

她猜，应该是在她上楼的功夫，门卫已经电话通知了李总，这才有开门等候这一出。

李总坐在沙发上，品着他的功夫茶，孟沅在门厅处换鞋，他摆头招呼：“妹仔，来，坐。”

孟沅把手上的书先放下，端起李总指给她的那杯茶，见汤色黄绿，色质饱满，闻上去香味芬郁，竟带些山野气韵，品了一口，夸道：“虽入口微苦，舌底带涩，但很快回甘，齿颊留香，这是什么茶？以前从没喝过。”

这茶李总刚才自己一直在喝，肯定安全；他应该还没那本事，可以未卜先知孟沅的不告而来。

李总竖起大拇指：“识货。这是倚邦的普洱，五百年老树产，如今只怕剩下的茶树不足百株，价钱金贵的很。以前是宫庭贡茶，只有皇上跟娘娘才有得喝。”

孟沅于是装腔作势地起身福了一福：“托您的福，在下不胜惶恐。”

“少来这套。”李总翻手往下压了压，扬起眉毛，问：“什么事，直接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孟沅于是把来意说明，当然，她只说推荐一个学历不错的中专生过来，是她好朋友的亲妹妹，人品上她可以作保，能力上也不差，就只是略有残疾，但绝对不至于影响工作。

至于模样，她虽没见过彭悦，但想着是彭丽的亲妹妹，同父同母，肯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李总接过简历来，只看了两眼就搁在一边，他听孟沅介绍完情况，便说：“呃……我明天有事，后天吧，后天你通知她过来，我见一见。”

孟沅笑着补充道：“如果你见了，觉得不合适不想用的话，我想你也不会顾虑我面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