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林先生,或者更应该称呼他作“林总”,他向孟沅正式提出,请她去自己厂里当管理人员,名义上是他的秘书,但因为他自己并不会在大陆厂久驻,而大陆厂里只有一位台湾派驻过来的技术经理;如果孟沅同意去的话,整个厂的行政管理就交给她了,驻厂技术经理只管技术跟生产线上的事情,其余行政事务,都由总经理秘书说了算。
“薪水呢,开始是每个月一千块,试用期一个月,打八折,半年后一千二到一千五,这个要看你的工作能力;一年领十三个月薪水,年终有花红。厂里包吃包住,虽说我们厂不在深圳,但来回交通还是很方便的。”林总向她盛情发出邀请,“我厂子新建,三组流水线都搭好了,工人呢已经招了一批,这儿刚培训完,已经正式开工了一条线。我非常希望孟小姐你过去帮我,我很有诚意的。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不放心的话,可以马上跟我先去看厂,看得满意了再答覆我,怎么样?”
听说工作地点不在深圳,又是工厂,要换在三天前,孟沅肯定会犹豫,犹豫之后多半会拒绝,可如今她正巴不得离开长城大厦,甚至离开市区,离得远远地,让严以宽再也找不到她,再不碰上他的那些朋友们才好。
“您工厂在哪里呢?”她问。
“横岗,安良。这里叫二线外。”林总回答,“不过车子很方便,过去统共一个多钟头。”
于是孟沅跟着林总,叫了一辆出租车过去,林总在路上还跟她说,其实有一路中巴可以直达横岗镇,到了镇上,再下去安良乡也很便利;他就是坐中巴过来深圳的。
“我中午从香港过来,看报纸说这里有个大型招聘会,就顺便来看一看。”在出租车里,林总跟孟沅介绍道:“在你之前,我还定了另一位秘书,也是女孩子,比你大些,她已经同意来帮我了。我希望啊,你们俩个互相照应,帮我把厂子管理好。”
听到还有一位年龄比自己大的秘书,孟沅暗暗松了口气,她以前从来没做过工厂的管理工作,其实她不肯直接答应去厂里的原因之一,就是担心自己没经验,一个人顶不下来。
***
在出租车上,林总详细地介绍了自己与工厂的情况。
他是台湾成功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后又去日本早稻田大学,拿到了政经博士学位,自己在日本创业,赚到第一桶金后回台湾创立了自己的公司,专门做日本缝衣机车的品牌代理,目前拿到了日本第一品牌“Brother”(兄弟牌)在台湾、南亚西亚地区、澳洲及大陆的独家代理权,同时,他看到制衣行业在珠三角乃至整个东南亚市场的崛起,这些地区已经隐有全球成衣代工厂之趋势;于是,他开始打造自有品牌“Taking”,中文叫“台庆牌”。
经过多年苦心经营,林总在台湾本土及海外销售渠道,每年都可以稳定消化掉四十万台左右的缝纫机,更不消说日益增量的大陆市场需求;他在横岗安良新开的这家厂,就是全部做来料加工的,其中一条生产线贴牌生产兄弟牌,另两条生产线则生产自主品牌台庆牌。
这三条线都只是一个开始,他的目标,这家厂最终要扩大到六至八条生产线,然后,可以接着开第二家、第三家……
深圳厂的名字,就叫“深圳台庆缝衣机械制造厂”,招牌简单一目了然。
目前,在内地也允许外资进入市场,但只能跟中资公司合作经营,且外资占股最高只有49%,也就是说,中资拥有绝对的控股权。珠三角地区作为改革开放的桥头堡,就拥有更为宽松与特殊的招商引资政策,台资与其他外资一样,在深圳被允许成立独资企业,只是要受政府管控。具体的管控措施,则根据各地方政府的执行能力,由他们自行制定。
这种管控政策反应在整个横岗地区的实施,则是所有的外资厂,大部份是港资,少部份是台资,偶尔也有日资、美资或者其他国家投资的,都必须遵循同一个规则,就是厂里的厂长,由当地政府指派。
当然,这位厂长基本上就只是名义上的,并不负责厂里的事务性管理,顶多就是搞一搞当地派出所、妇联、工商局、水电局这种外头的关系。毕竟是本村本乡的好说话;反正不好说话的时候,就让厂里拿钱说话。
他们完全不上班,每个月顶多到厂里去两天,一天月底,是去问:下个月有什么事?——通常都不会有事,真有事也不敢交给他们去做——另一天,则是发工资的时候,过来出粮,拿了就走。
横岗安良归属龙岗范围,但在直接管辖权上,仍是本土化管理,台庆厂自然也按横岗规矩办。这里所有的厂都明白,白养着这么个闲人,是他们给村里的“福利”,毕竟厂子在人家地盘上,花点小钱搞好关系很应该;厂长们胃口不大,一个月只需领一千块钱工资就成,这点钱在投资方眼里,只是毛毛雨。
台庆厂被指定的厂长,是一位三十出头的本地妇女,怀孕已经四个月了,第三胎,身份乃是安良五村的村长儿媳妇。
“我们厂长人不错,不废话,不像有的厂那些,动不动就跑到厂里来,让你拿钱摆平什么事儿,或者硬把自己的那些亲戚朋友塞几个进来工作,做事偷懒工资不能少给,你还不能反对。”林总向孟沅道,“她耳根子很软,以后你多说几句好话,她肯定不会为难你。再过几个月她就要生了,这一生完坐月子加带孩子,就更不可能来管你。”
本来呢,这个厂长还说要帮厂里报关的,林总已经答应了,报关的费用另外付,反正这笔钱不给她,也要付给报关行。
来料加工的工厂跟其他工厂不一样,因为所有的原材料都由海外提供,在国内完成加工后,所有的成品都会出口,这边工厂只赚取加工费,所以在报关时没有财务款项的交付,在财务流程上简化得多;但在接单及出关的手续上,也跟普通报关不同,需要先做备案,原料进口时按提单提货,出口时做提货箱单,按单耗报备表基数进行核销。这套手续,比普通的报关还要复杂些,孟沅以前做过。
“孟小姐,以后海关的事就靠你了,你多辛苦些。”刚才交谈的过程里,林总获知她有报关员证,于是这一笔费用又能节省下来。
厂里的账务也被交给孟沅,她还得兼当出纳,只是这个出纳的存在感很低。
厂里跟公司不同的地方,在于银行账户只接收加工款,不做任何支付,所以这个账户掌握在林总手上,孟沅不必理银行的事;台湾驻厂经理的工资,由林总在台湾支付,也不过大陆厂的账。孟沅需要管的,就只是大陆厂目前这近二十号人的日常费用,包括所有员工的工资,以及对内对外的开销。
就是这个钱,也是在每个月发工资的前几天,由林总从台湾拿过来;他或者亲自带,或者托人带给驻厂经理,再由驻厂经理交付给孟沅,等工资一发完,基本上手上的余钱不会超过七千块,这就是厂里全部的备用金。
这些备用金,主要是拿来支付厂里工人们的伙食费,以及维持开工的水电费用跟保持联系的电话传真费用。若有大宗支出,诸如厂里要交土地租赁金或者乡上额外要缴纳什么费用,则就需要再通过驻厂经理,向林总申请额外划拔。
林总说他一般两三个月过来一趟,他带的钱都是台币,会在香港停留时换成港币,再到深圳换成人民币。深圳那里经人介绍,有一家固定帮他换钞的地下钱庄,换算的汇率比银行正式挂牌价要高一些。
孟沅了解了厂里的这些财务运转秩序,她知道自己这个出纳就只是挂了个名,主要任务是记个流水账而已。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钱管得越少越好,省得万一有个差池,还不是她自己承担责任。
当然,她也确实能够体会到,林总之所以要把简单的财务工作搞得这么复杂化,关键原因只有两个字,“信任”,别说他不相信初来乍到的孟沅,他连从台湾带出来的、已经跟了他十五年的驻厂经理阿文都不相信。
出租车直接停在了厂门口,孟沅跟着林总进去,她注意到,首先是整个厂并不大,面前的空地就只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刚够停两辆大货车,进门左侧有一幢三层楼的建筑,穿过一道窄小的卷帘门,里面光线很暗,只看到很空旷,林总招呼她往楼上走。
“一楼是库房,包括成品库跟原料库,以后嘛,这里还要再开至少三条生产线出来。”林总介绍道。
二楼的楼梯口有一道很厚重的木门,推开后,里面还另有一道铁栅栏,上了把大挂锁,透过栅栏,可以看到里头摆放着操作台,还有许多孟沅完全没见过的机械设备。
“目前三条生产线都建在二楼,流水线上的事你不用管。”林总又带着她继续往上走。
三楼也很空旷,完全就是那种敞开的格局,只在左侧隔了两个空间,听到空间里头有人声。
“王先生?王先生不在吗?”林总突然提高了语调,在空旷的楼层里,隐隐有回音传递。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后面那个隔间里闪出,他快步跑了出来,冲到林总身前低头站住:“老板您找我?”就算他低着头,孟沅也能看出,他的眼光在对她上下打量着。
“这是王国全,我们厂的管工,暂时工人的生活都由他负责。以后,他就归你们写字楼管。”听到林总介绍自己的身份,又谈起日后的管理,这个瘦小的男子抬起头,悄悄观察孟沅这个未来的“直属上司”。
“王先生您好,我姓孟。”孟沅没有伸手,她微微躬身以示尊重;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面前这人那种怯生生的目光下,似乎含些敌意;再仔细看,王先生明明躬身幅度比她要大,笑得谦恭而卑微,又好像那只是错觉;她也弄不清为何有这种顾此失彼的感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