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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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倔强的母鸡正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地在宋婶儿面前踱过,却见白光一闪正正巧巧钉入其咽喉,那只母鸡步子一怔,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吭便霍然倒地,飞起的鸡血尽数溅在前来“视察”的高孝瓘衣袍上,分外鲜艳。

“琉璃,你还有没有准头了喂!”高孝瓘抖着外袍煞是肉疼,“这可是本公子今日新换的衣服!”

琉璃狭长的眸子斜睨了他一眼,抱拳不卑不亢地道:“属下正是瞄准了这只鸡的咽喉处,使三分力也能恰到好处地让其瞬间毙亡而无过多痛楚,公子怎么琉璃没有准头呢?”

“本公子的是你把鸡血溅在我外袍上了!”

“哦,”琉璃看了一眼高孝瓘姹紫嫣红的外袍,“那只能证明公子真是不赶巧,跟琉璃的准头无半关系。公子,也许今日黄历上写了您不宜到后厨来罢。”

高孝瓘:“……”果然这丫头是在记恨他吧,是吧!

不就是派她来帮一心念佛不肯杀生的宋婶儿杀杀鸡杀杀鱼,结果这丫头现在一见他便将脸绷得像个冰块,话还软中带刺,真教他酸爽至极。

琉璃却不再理他,转头跟圆圆脸儿的宋婶儿道:“宋婶儿,您把这只鸡拾掇拾掇炖了罢,已经死透了。”

还刻意在最后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仿佛咬牙切齿。

宋婶儿答应着,颠颠过去拎起那只可怜又软绵绵的母鸡往案板处走去,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哎呦,可怜哦,杀生真是造孽啊……这只鸡每日还能下一个蛋呢!”

高孝瓘自然晓得琉璃在别扭什么,却还是想逗逗她,便故意道:“琉璃,你这几日见血见得可还习惯?我听前天你帮着宋叔杀猪,那一把飞刃使得可是出神入化,教围观的人看得直鼓掌叫好呐!”

琉璃在内心狠狠翻了无数白眼,面上却依旧冰着一张脸,理都不理他一下。

高孝瓘见她这样,忍不住握拳在唇边假意咳嗽了一声,以掩饰住即将冲口而出的笑声,这才道:“还有件事情未曾与你。”

琉璃抬头看他,高孝瓘这才笑着下去。

“你可还记得那日秋围,陛下要我回来了好好赏你?”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琉璃头道:“陛下不过随口一罢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复又咬着牙道,“再者,公子派琉璃来厨房做帮工磨练……这个恩典已经够大了,琉璃惶恐。”

天杀的高孝瓘,害得她每天都一身鸡毛鸭毛还要被啰啰嗦嗦又热情的宋婶儿拉着唠家常,她最烦别人啰嗦了!这要再被他赏赐什么,只怕她琉璃可无福消受!

如今她可看清楚了,高孝瓘就是个大腹黑,白白披着幅珠玉外表,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见琉璃一脸戒备的模样,高孝瓘笑道:“我还没呢你就推辞,不过是想赏你件称手兵器罢了,这也不要?”

兵器?琉璃心中疑惑,她素来都是用暗器的,没事要什么劳什子兵器,带在身上还怪累赘,便道:“不要。”

高孝瓘却执意拉了她:“走罢走罢,看过了你再要不要。”

“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二人的身影却尽数落在了已故襄帝的嫡长子高孝琬眼底。

四弟自从身边突然多了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厮后,便常常与他混在一起,秋围时也是,虽那时他受了伤迷迷糊糊,却也大致晓得这子曾跟着禁卫军来营救他们。

高孝瓘像是将他看得很重的样子。

这子,究竟从何而来?

走在前的高孝瓘自然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三哥的,琉璃却似有觉察,回身望了望却什么都没看到,下意识地便蹙了眉。

方才分明是有人看过来的……

却也来不及多想,已经被高孝瓘带到了停在府邸后门的一辆马车上,吩咐道:“走罢。”

车夫应了声,便甩动着马鞭,驱赶着马车吱吱扭扭行进起来。

“这是要去哪里?”琉璃犹自追问。

她越追问,高孝瓘却越要卖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急什么。”

眼下冬日快要过去,吴兴郡却依旧阴冷,时常有蒙蒙的细雨与雪粒密密飘落,落了满身却不曾融化浸染,只毛茸茸地附着,倒平添了几分风霜意味。

骨琤玙却常常冒雨也要去酒姬坐,美其名曰要为师父打酒。

来掩饰内心翻腾着的对于酒姬老板娘满满的好奇。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独身的女子,青绫覆眸,黑发如瀑,表情从来都是平淡,却总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几缕沧桑。

瞧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却像是在红尘中踽踽独行了上千年。

明明萍水相逢,却总能令他莫名心疼。

再去酒姬的时候,琤玙便试探着问了:“孟姑娘,你……你多大年岁?”

问完才后悔,好像应该“姑娘,敢问芳龄几何”啊,他习武之人,倒一时想不起那堆书生的弯弯绕来。

九姬倒没有介意什么,只捧着个温热的杯盏:“不记得了。”

怎么会呢?琤玙抓抓后脑勺,还欲待开口,却见九姬手中捧着的竟不是酒,而是一杯白雾袅袅的观音茶,不由得疑惑道:“你今日……怎么改喝茶了?”

这回倒轮到九姬反问了:“怎么,谁卖酒的就不可以喝茶了?”

呃,也是。

“酒醉易忘。有时候我想要想起什么事情来,便喝茶了。”

“你要想起什么事情来?”琤玙凑过来问道。

九姬却没有立刻作答,只轻抿了口醇香微苦的观音茶,眼神透过青绫望向门外飞舞的细雪,平静而悠远。半晌才道:“我想忆起一些故人的事。”

孟姑娘的故人……琤玙定定看着九姬,旁人都是酒醉了才会哀叹过往,为何九姬却是越清醒,越哀伤呢?

“我好像一直在等一个人。”不晓得琤玙在想什么,九姬只接着道,“只是这样枉等了许久,却连自己要等的是谁都记不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琤玙微怔,九姬薄唇抿起个自嘲的笑。

“仿佛谁都知晓我在等谁,可是谁都不肯告诉我,只要我自己蒙在鼓里兜兜转转,成了个局外人。”她接着叹息,“连你都置身其中了,只有我是局外人……”

他置身其中?琤玙越发摸不到头脑了,怎么九姬的故人还与自己有了联系……难道九姬等着的其实是自己的师父骨十一!

所以师父才会指名要自己来长安巷的酒肆打酒!

琤玙被自己的想象震惊,自动脑补出师父与孟姑娘还有已故师娘之间的一段缠绵哀婉的爱恨情仇,想想如今师父那一脸的褶子,再看看九姬年轻光滑的脸,不由得唏嘘感慨。

果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完全没料到琤玙内心强大的扭曲事实的yy,九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一时间酒姬内却无话了,不时有细微的雪粒自敞开的大门里涌入,随即便被室内的火炉蒸腾的热气融化,无声跌落在木质地板上。

“琤玙。”九姬清冷的声音响起时便有些突兀,惊醒了还在心中编造师父与孟姑娘一段往事的琤玙,随即他意识到这还是孟姑娘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由得有些无端的喜悦。

“怎么了?”

九姬将杯盏中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才接着道:“多谢你陪我。”

多谢你陪我,每一天,每一年。每一生,每一世。

琤玙走后,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雪越下越大,九姬手中依旧把玩着那个已经见底的杯盏,呆立了许久,才顿了手。

还没有掌灯,室内比外面还要昏暗,只有尚未熄灭的红泥火炉冒着星星的红光。

九姬突然素手一抬,绕到脑后,解开了覆在脸颊上的青绫。

轻盈的绫缎悠悠滑落在乌木柜台,九姬缓缓睁开双眼。若是琤玙此刻还在,见了她的样貌必然会惊呼出声罢。

黯淡无光的眸子,满满布绕在眼尾眼角的细密疤痕扭曲交缠,竟生生破坏了一张本该绝色的容颜,在灰暗天色的衬托下,教人心颤又心疼。

这……是用荆棘缠绕,还是用利刃划动,才可造成如此密密麻麻的旧痕?

纤细的手指依次划过满布在眸子四周的伤痕,九姬喃喃道:“又开始痛了……”

原来真的有一种伤疤,是历经千万年沉淀也难以好全的啊。

高孝瓘的马车却不走大路,在邺城不知名的胡同里弯弯绕绕,最终停在了一间门面破破烂烂的铁匠铺子前。

一方歪扭的牌匾,上面不甚精心地草草书成两个字:打铁。这么个漫不经心的匾额挂在不经修饰的门面上,倒甚是合拍。

琉璃蹙眉,高孝瓘这又是哪一出?带她来这么个破烂铁匠铺,难道是要给她打一柄同样破烂的大刀做赏赐?

高孝瓘自然瞧见了她的神色,抿唇笑道:“进来罢。”

琉璃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跟着他走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扑鼻的酸涩气息和火炉烧旺的滚滚热浪,狭的院内杂乱不堪,如珠玉光彩的高孝瓘立在其中,真是不出来的违和感。

琉璃却敏锐注意到院内那个赤膊的老头子,花白的发须,浑浊的眼睛,古铜的脸上满是皱褶与豆大的汗滴,正轮着把瞧来比他还重的铁锤捶打着一柄刚出炉尚通红的大刀,精瘦的上身因用力过度而鼓起道道干瘪的肌肉线条。

高孝瓘笑道:“大师,我来取前些日子来订的那枚兵器了。”

谁料那老头子却理都不理他,只管一下下捶打着刀刃,挥汗如雨。

琉璃却敏锐察觉到,这瞧来毫不起眼的老头子轮着的那把大铁锤,每一次砸下的力道,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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