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杂不堪的狭院落中,那毫不起眼的老头子轮着把大铁锤一下下锻打着那柄即将成型的大刀,不时有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挥洒,落在烧得通红的铁块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高孝瓘的话,他却是充耳不闻,该做甚还做甚。高孝瓘倒也不急不躁,只自己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
琉璃跟在他身后,倒对这间破烂的铁匠铺无甚兴趣,她一双锐利的眸子只紧紧盯着这个赤膊打铁的老头子身上。
若她没有看错,那么重的铁锤,此人却能控制得它每一次锤下的力度都恰好相同,这得是多强的控制力与多稳的臂膀!
再加上高孝瓘隐隐透出的敬重态度,琉璃霎时间便无法再看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了。
她曾经也听师父过,江湖阔大,总有些能人异士卧虎藏龙,故而不可仅从外表评判一人的能力高低,以貌取人,那是最愚蠢的做法。
想到这儿,琉璃便收起了初见这铺面时内心的嗤笑,肃穆而立,与高孝瓘一起等待那人将手头的活儿忙完。
那老头子果然有些脾性,两个大活人立在他狭的院子里,形貌昳丽令一排排锻好的刀刃都黯然失色,他却能岿然不动,慢慢悠悠将手上这柄长刀锻好,又放入水中淬炼,挑剔目光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满意地将刀扔到一边,抬起混浊的眼睛看向丝毫没有不耐的高孝瓘与一脸肃穆的琉璃。
高孝瓘见他看过来,便笑道:“大师,我来取前些日子订下的那件东西。”
老头子一翻眼皮,声音嘶哑:“还没做好呢。”着目光却转向琉璃,上下打量了一番,嗤道,“那东西是给这个干巴巴的丫头用的?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哪里用得着那么好的物件?”
……琉璃突然觉得自己方才不以貌取人的观太可笑,这个糟老头子可分明就是个以貌取人的!
不过能一眼将她辨出男女,眼力倒也不错了。毕竟跟高孝瓘那张美得人神共愤的脸比起来,琉璃还是有自个更男性化的自觉的。
高孝瓘却笑道:“大师别看这丫头弱鸡一样,其实骨骼清奇身板结实,绝对没问题的!”
弱鸡一样?身板结实?这是在她吗?琉璃一双狭长眸子闻言狠狠瞪向高孝瓘,后者却浑然不知,还要多加保证,却被那老头子制止:“行了行了,既然我应允了你,自然是要做出来的。”
着又仔细打量了琉璃一番,啧啧道:“太瘦了……跟我来吧。大体已经做好,但是还是要根据使用者的身形和习惯调整一番才是。”
老头子率先往内室走去,高孝瓘与琉璃忙紧跟其后。
内室也是昏暗的,老头子让他二人稍等片刻,自己佝偻着腰进了里间。
琉璃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整间陈旧的屋子与陈设,才开口问高孝瓘道:“公子,这位……大师,是何方高人?”
高孝瓘负手而立,红润的唇畔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你只管叫他铁大师就好了,多余的我也不知,只晓得他制成的兵器若北齐第二利,那便无人敢称第一了。”
打铁的就要叫铁大师吗……这名字倒真是随便。
琉璃还欲再问些什么,那铁大师已经捧着个裹在破布里的物件出来了。他混浊的眼看了琉璃一眼,才不紧不慢地撕开裹在外面的一层破布。
琉璃想象的兵刃光芒乍现刺人眼球的景象并未出现,慢慢呈现在铁大师筋骨毕露的大手中的,竟然是一把比暗夜还要漆黑的弓。沉沉的色泽,丝毫不会反射光线,像一只倔强又固执的犀牛角般黯淡无光。
琉璃一愣。她想过高孝瓘会给自己定制个大刀,或者一柄剑,再或者一款好使的暗器飞刃,却从未想过他会送自己一张弓。
是因为那日秋围,自个一箭射瞎了那头棕熊的眼睛,他才起了这样的心思吗?
高孝瓘却露出很满意的神色:“不愧是大师的手笔,这弓做得太好了。”
铁大师却斜睨了他一眼:“还没试用便先夸赞,你子忒油嘴滑舌!”虽是轻斥,他混浊的眼中却闪过自信,看来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高孝瓘一笑,便与琉璃道:“你去试一试,看看可还称手?”
琉璃便敛了思绪应声上前,从铁大师手中接过了那张弓。出乎意料地,这弓却不像看上去那样沉重,与不过十一岁的琉璃的臂膀相较虽稍嫌大,却也算称手。琉璃从铁大师手中接过一支羽箭撑在弓弦上,屏气凝神,咻地一声,羽箭便稳稳扎在屋外明柱上一幅残旧的楹联上。
纤薄的唇掀起一抹笑意,琉璃收了弓:“弓弦紧致,果然好用。”
见她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喜欢,高孝瓘才转向铁大师道:“多谢大师。”
铁大师又一翻眼皮,从琉璃手中拿过弓来调试:“有何可谢,我也不是免费做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已。”
从破烂的铁匠铺出来时夜幕已经拉下,琉璃忍不住又瞧了瞧手上的弓,却见这弓在黑夜中仿佛隐形了一般,纵然星辰灿烂,却丝毫不泛光,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
光凭这一,琉璃已经爱不释手了。
欣赏够了,她才抬头问道:“公子要求它不反光无光泽,便是专为了能在暗夜中出其不意的罢?”
高孝瓘却笑道:“自然,既然是给你用的,必然是要考虑切合你的条件才是。”复又戏谑道,“不过我可什么要求都没有跟大师,不过是告诉他要一把给十几岁女隐卫用的弓罢了,大师便自己做主做了这个,可不是我的功劳。”
“但是其实这弓用来还是有些嫌大,这也是铁大师的手笔?”
“不,这是我特意要求的。”
“啊?为何?”
“笨蛋,这么贵的兵器,你以为本公子还能年年给你换?!等你长大了也能用,本公子这叫做未雨绸缪。”
“……”
凝视着斗嘴的两人上了马车,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一片黑暗,铁大师刻满了深深皱纹的脸才微微动了动,忍不住长叹一声:又一个骨家人啊……
佝偻身躯一闪,便进了内室,徒留一炉未熄的炭火与满院子的铁器无声。
琉璃得了新弓的第二日,那个曾经在夜里突然来访要好好教导她的男子又悄无声息地来了。
正赶上琉璃坚持待在屋檐不肯进房,高孝瓘威逼利诱无果便只得自己去睡了。琉璃便背着那盏爱不释手的弓躺在屋脊上打瞌睡。
却又被已经熟悉了的针刺般的视线惊醒。
“这弓不错,你家公子送的?”骨七猫一样立在屋檐,开口道。
琉璃懒懒地自屋脊坐起,反正她也打不过眼前这人,再警惕也无用了。高孝瓘送自己的弓虽能隐匿于暗夜,可要想瞒过这个武功高强的男子,只怕也难。
故而她也懒得多搭理,便只冷冷道:“嗯。”
“其实我至今也想不通彻,”骨七道,“你为何要跟着你家公子。”
“不过是个先帝的庶子而已,纵然眼下机敏聪颖,日后也必然难成什么大材,留你在身边,倒也没什么用处。”
琉璃闻言心下却有些不悦:“什么叫难成大材?难道这茫茫世间,唯有做皇帝才是大材?”
她这话的时候,语气实在有些意味深长,仿佛在昭示于骨七,她早已猜到他是陛下的暗卫。
骨七却毫不在意,笑道:“那倒不是,只不过身份拘泥,再有才华只怕也要受到压制罢。”
这话倒也在理,当日秋猎时,高孝瓘也好高孝琬也罢,纵然是肆意不羁的高延宗,不也是都要唯太子马首是瞻?
然而君臣正礼不可丢,高孝瓘也没有错。
想到这儿,琉璃便又道:“那又如何?既然他成了我的主子,那我必得誓死追随,绝不迟疑。”
“啧啧,”骨七却嗤道,“愚忠。今日我便来告诉你,所谓暗卫,并不是一味盲从,而是也要有自己的思想。暗卫是刀,但不是一把没有灵魂的刀。”
“何为有思想,何为有灵魂?”琉璃却反问,“若是你的主子要你杀一个人,你还能与他商量商量,我能不能不杀?”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骨七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主子要你杀一个人,这是命令。你如何挑选杀他的方法,杀了他之后还能顺便永绝后患,这便是你的思想了。”
“……听不懂。”
骨七默了一瞬,只好道:“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待你慢慢体会便懂了。”
“那你今日来所为何事?”琉璃眯起狭长的眸子,“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不知所云的话罢,这就是你所的对我的教导?”着又嗤一声,“还以为你是要教我什么绝世的武艺,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个藏着掖着的,难道你是在戏弄于我?”
骨七闻言,却负手走近她:“丫头,你的心境不对。”
“我的心境有何不对?”
“修武者,先修心。”骨七笑道,“难道你师父没有教过你这句话?”
听他提起自个师父,琉璃一怔,下意识地问:“怎么,你还认识我师父不成?”
心中却有些隐隐的紧张和期待。
若他开口是,那么琉璃便基本可以确定他也是骨家人了,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何他突然要教导自己,而且真的几次趁夜寻来。
到底是个丫头,纵然平日总是冷冷淡淡,可她眼底的紧张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想法。骨七久经世事,自然一眼看透,却故意避重就轻,反问道:“你师父是谁?”
琉璃当然不能,正想着再如何套他的话,却突然神色一凝,紧接着翻身而起如燕子腾空,堪堪避过几枚直冲她后心的飞梭!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