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僵持不下, 裴湘拉了拉罗切斯特的手。
“先生,我想和你单独说些事情。你得听听我的想法。”
理查·梅森目光一亮,立刻赞同道:
“罗切斯特, 你该征求一下这个孩子的意见,虽然她还年幼,但我能看得出来,这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况且, 她和伯莎的关系很好,说不定愿意照顾生病的朋友呢。”
罗切斯特愤怒地瞪着理查·梅森, 一双黑色的瞳孔里仿佛燃烧着灼人火焰。这样的激烈情绪让理查·梅森瑟缩了一下, 顿时不敢继续开口说话了。
裴湘仿佛没有感受到罗切斯特的怒火,她朝着监护人眨了眨眼,唇边扬起一抹慧黠轻快的笑意。
罗切斯特低头看了她一眼, 抿了抿唇, 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见此,裴湘连忙对伯莎嘱咐道:“我去和罗切斯特先生谈你的事情, 你不要闹,否则我就要不高兴了。”
伯莎哼了一声,低头摆弄起披巾上的流苏来。
理查·梅森似乎想要开口劝说什么,裴湘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追着罗切斯特的背影跑了出去……
在罗切斯特的书房内, 裴湘在书桌对面的高背椅上坐好, 借着烛火的光亮打量罗切斯特的细微表情。
“阿黛勒,想好你的说辞了吗?来, 让我听听你对那三万英镑的看法。”
“罗切斯特先生,你在紧张和担忧吗?”
“胡说,我只是不得不承担起监护人的责任, 不得不想方设法引导你做出理智而清醒的判断。”
“我由衷感谢你的善意和恩情,罗切斯特先生,”裴湘眉眼弯弯,“所以,在谈论那三万英镑的归属问题前,我得向你坦白一些事情。”
“坦白?”罗切斯特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这真是个让人忍不住心生探究的词汇。不过,阿黛勒,在发现你和伯莎成为‘莫逆之交’以后,我不认为还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地告知我,鉴于你已经得知了我隐藏最深的秘密。”
“哦,谁还能没几个秘密呢,”裴湘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随即便像谈论天气一样,语气随意地说道,“我得向你坦白,罗切斯特先生,我见过我的亲生父亲了。”
“咣当”一声,罗切斯特碰翻了书桌上的一个小摆件。
“你的亲生父亲?”男人微微提高了声调。
裴湘乖巧地点了点头。
罗切斯特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慢慢扶正了桌上的小摆件。
半晌,他忽然笑叹了一声:
“阿黛勒,你总是让我的生活充满了惊奇,说说吧,关于那个男人的事。”
“我们抵达桑菲尔德之后,你去伦敦办事,他就出现了。他说他一直知道我的存在,但是因为身份的原因,不能认我,所以,他之前只是在暗中照拂我,希望塞莉纳把我养大成人。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只是返回了东方一趟,回来后就得知了塞莉纳抛弃我的消息。于是,他就追到了桑菲尔德,想看看我的未来成长环境。”
罗切斯特觉得这段话的信息量挺大,他首先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词,沉声询问道:
“返回东方?那个男人不是欧洲人?或者,他是外派的军官、外交人员还是神职人员?”
裴湘摇了摇头:“他说他来自东方,家族很大,规矩很严,族规不允许家族子弟和外邦异族女人生孩子,他们非常排外。所以,他只能把我留在欧洲,不能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甚至……他说最好不要让人知道我是他的孩子。”
“东方……他说他是哪国人了吗?姓氏什么?”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裴湘语气平平地答道,“他说,我的出生只是个意外,是他的疏漏。所以,我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事情,也不需要认祖归宗,只要在欧洲好好长大就好了。”
罗切斯特一晒,心里有些瞧不上那个藏头藏尾的男人,也觉得那人不该对一个孩子说出如此冷酷的话。
“塞莉纳知道这件事吗?”
裴湘秉持着少说少露馅的原则,故作黯然道:
“他没说,我也没问,反正都已经断了联系了。”
罗切斯特沉默了一下,他觉得该安慰一下对面的孩子,但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开口。
裴湘也不指望这位“讽刺小能手”能够说出温情脉脉的安慰话,她托着腮继续做出陷入回忆的样子:
“是他发现了伯莎的存在,打听清楚了伯莎的身份,然后……他说伯莎很危险,他不放心让一个疯子生活在我身边。”
罗切斯特嘲弄点评:“真是无微不至的父爱!”
裴湘心里一乐,面上一本正经:
“他、他就好像故事里的那种东方的苏丹或者王公贵族,嗯,就是那种可以随意决定仆人奴隶生死的人。他当时和我说,他要杀了伯莎,这样一来,不仅我安全了,你也会很高兴,反正就是一个疯女人而已。”
这话让罗切斯特脸色微沉。
裴湘轻声说道:
“我拦住了他,我觉得你并不希望伯莎被人杀死,你对我这样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都这样好,怎么会因为一个人死了而感到高兴呢?然后,那个人就开始帮伯莎治病。
“罗切斯特先生,你知道吗,他用一种非常神奇的东方医术治疗伯莎。就那样,像书里的故事那样,他给她喝颜色奇怪的苦药汁,用许多针扎她,在伯莎身上敲敲打打的,慢慢的,伯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伯莎已经不能伤害我了,他也要离开了。我问他我怎么办?他就让我以后安心待在英格兰,听你的安排。嗯,就当我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要想着去寻找他,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罗切斯特慢慢消化着裴湘的话,眼中悲喜隐现。
他从未想过,只是因为一时心软而帮助了一个小姑娘,就得到了这样一份“谢礼”。不管那个神秘的东方人因为什么而救治伯莎,他都给了他新生的希望,给了他解除枷锁的钥匙。
“他给伯莎治病的时候,你一直在一旁观看?”
裴湘点了点头:“他一边给伯莎看病,一边教了我一些东方的医术。我有些听不明白,他就让我死记硬背,说我将来能理解多少,就理解多少,还不许外传。对了,他说这是他的家族传承,历来传男不传女的。他为我破例,也是因为他以后不会再来看我了,而伯莎还需要定期吃药,所以才教我一些皮毛的。”
裴湘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噔噔噔地跑到了书房的一个矮柜子旁,拉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带密码锁的粉红色铁盒子。
“先生,我还跟他学习了些东方文化,这里面是我记录的一些知识要点,还有我的练习本,我一直藏得好好的,没让其他人发现。”
“藏在我的书房里?”罗切斯特一挑眉。
“这里最安全,”裴湘坦然道,“仆人们不会乱动你的东西,你又不会偷看小孩子的密码铁盒,所以我就悄悄借用了你的柜子。”
说着话,裴湘打开了铁盒,取出了一系列非常具有东方特色的东西,她展开几张细长的折叠纸条,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介绍道:
“那个人教我识字,不管我能不能记住,就教了几遍而已,然后就说能记多少是多少,态度非常不耐烦。”
听到这里,罗切斯特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担忧地注视着裴湘,尝试着安慰道:
“东方人,嗯,有些东方人,他们非常注重传承,还有族规家规什么的,和我们不太一样。阿黛勒,你父亲他……愿意把家里传男不传女的技艺传授给你,这很不容易,就类似于,嗯,我们这里的庄园主把理应由长子继承的土地分给了女儿,这需要很大的决心。
“不过,既然他愿意这样做,就说明他是爱你的,即便……他因为一些原因而放弃了抚养你……阿黛勒,你是一个被爱着的孩子,这毋庸置疑。”
裴湘朝着罗切斯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我知道,罗切斯特先生,你不要担心我的情绪,我深知,我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
罗切斯特认真端详着裴湘的表情,发现小姑娘的眼中确实没有隐藏着忧郁,悄悄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伯莎·梅森的身上。
“阿黛勒,你刻意在这个时候和我说出你的秘密,是因为伯莎还需要后续的巩固治疗,她离不开你,对吗?”
裴湘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对罗切斯特解释道:
“按照我父亲留下的医嘱,伯莎确实需要定期喝药,但是,她不必一直和我形影不离,每年有十多天的时间在一起就够了。”
“十多天?做什么?”
“他教了我一套调理身体的方法,嗯,很奇怪,让我记得牢牢的,说是很管用。我已经在伯莎身上试验过了,没有出错。”
这个答案让罗切斯特拧眉沉思了片刻。
“阿黛勒,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小姑娘,我之前担心你被理查·梅森哄骗了,但我却忽略了你的机灵劲儿。不管当初在船上报复艾伯特,还是一直沉住气瞒着你父亲的事情,都证明你的心智比同龄人成熟。既然如此,阿黛勒,和我说说你对伯莎的打算吧。”
裴湘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她立刻说道: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想因为三万英镑就失去‘自由’,伯莎还能活几十年,难道我要一直陪着她哄着她吗?我不乐意。先生,我可以给伯莎治病,但我不会承担她的后半生,特别是……那种具有法律约束效力的交易条件。”
罗切斯特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他之前确实担心裴湘会被巨大的利益蒙蔽了双眼,接受这桩交易。
当然,也许有些人会认为理查·梅森的条件很有吸引力,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认同某些做法,比如,让一个七岁孩子草率地承担起一份能影响一生的责任。
“阿黛勒,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也许会怪我,因为三万英镑确实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而我却没有支持你早早地拥有它。但是,如果我真的替你答应了理查的条件,我恐怕会过不了自己的良心这一关。
“所以,即便你将来会怨恨我,我也得明确说出来,我宁愿你将来是个有三千英镑嫁妆的‘穷姑娘’,也不愿意你因为三万英镑和一个疯子纠缠半生。
“一旦你答应了这个交易,你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嫁人,你要承受许多流言蜚语和异样眼神,并且,你每天都要花时间陪伴一个无法在思想上共鸣的人,你的生活中会永远存在着某种危险的阴影。我说的这席话,有些深,但我想以你的聪明,应该可以体会到我的反对态度。”
裴湘理解罗切斯特的纠结,她语气轻快地说道:
“先生,你是怕我长大以后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吗?怕我将来看重的东西和你看重的东西不一样,然后怨恨你?”
罗切斯特非常不诚实地嗤笑一声:
“怨恨又如何,难道我会伤心在意吗?我只是基于监护人的责任,提醒你一二而已。”
裴湘不理会这人时不时的傲娇,语气诚恳地说道:
“我是在你的照看和教育下长大的,怎么会和你背道而驰?我将来长大了,肯定会赞同你的做法的。”
罗切斯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但愿如此吧。好了,阿黛勒,既然我们不用纠缠三万英镑的问题了,那么,我们就回去吧,告诉理查,别妄想把一个孩子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中来了。”
裴湘见罗切斯特要离开书房,连忙唤住他:
“等等,罗切斯特先生,即便我们拒绝了梅森先生的条件,也要谈一谈其它方面的事情呀。”
“谈什么?”
“我父亲说过,他开的药方很值钱的,他说他不打算给你抚养费了,让你用药方去和梅森家换钱,他说什么遗传病什么的,喝了药能缓解一些,反正……就是足够养我了。”
“还有呢?你父亲还‘教导’你什么了?”
“哦,他还说,你将来说不定要离婚的,然后伯莎又很烦她的亲人……他说你胸怀宽广,竟然连前情人的父不详的私生女都能养,说不定就连前妻也一起养了。
“他让我提醒你,嗯,大概的意思是,你要是心软就心软吧,但是在你离婚后,伯莎就和我没有关系了。所以,我每年给伯莎看病的时候,一定要让梅森家出钱的,不能白白辛苦一场。”
罗切斯特顿了顿,他觉得自己被某个不曾露面的、没有什么责任心的男人给嘲讽了。于此同时,他心底也生出一丝恍然,他终于弄明白阿黛勒这孩子像谁了。
——果然,以塞莉纳·瓦伦那样的脑子,是生不出这样神奇的孩子的。
——阿黛勒的长相几乎是遗传了她亲生母亲,所以智商就继承了父亲那一方,倒是挺幸运的小姑娘。
——只是,这父母两人的性格都挺糟糕的,生出的孩子谁也不管,最后反而成了我的责任,啧!
“阿黛勒,你父亲还有什么至理名言,鄙人洗耳恭听。”
“他唠叨了挺多话的,跟交代遗言似的,不过我一时也不知道从那句说起。罗切斯特先生,咱们先去和梅森先生谈判吧,那个男人的事以后再说。”
罗切斯特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追问,心道来日方长。
返回三楼的秘密房间后,双方重新陷入谈判。
这次,罗切斯特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不再怜悯理查·梅森的种种软弱和无奈。
当然,在某些瞬间,他确实心软过,但是裴湘总是“及时”地弄出一些动静来,让罗切斯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东方人的嘲讽,于是,他的态度又不知不觉地坚定起来。
理查·梅森此人并不是一味地想占便宜并推卸责任,究根结底,他对罗切斯特这个精力充沛、性情坚韧的姐夫是存在某种依赖心理的。
当年在西班牙城,罗切斯特是真把病弱的理查·梅森当成小兄弟爱护的,认真教导他,并替他挡了不少风雨。所以,即便十多年过去了,理查·梅森依旧习惯于让罗切斯特帮他解决一些麻烦。
可是,一旦罗切斯特强硬地拒绝了他,懦弱的理查·梅森反而不敢强求什么了。
“那么,在我起诉离婚这段时间里,我会继续照顾伯莎女士,并关注她的病情和治疗效果。当然,理查你也可以留在桑菲尔德做客,监督所有的一切。”
“我、我会停留一段时间的,看看你说的那种东方药剂是不是有用。”
“很好。那么接下来,当我和伯莎办完离婚手续后,我会把她的嫁妆归还梅森家族。但我有一个要求,就是在伯莎有生之年,这份嫁妆永远属于伯莎本人,谁也不能占用或者转移、变卖和抵押。而伯莎本人享有亲自指定继承人的权利,当然,这个继承人必须姓梅森,是梅森家的成员。将来,谁能得到伯莎的欢心,谁就能继承她的财产。关于这一点,你同意吗?你能做主吗?”
理查·梅森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这个条件。
“说到照顾伯莎的问题,鉴于伯莎不想返回西班牙城,而我的被保护人还需要不时地去见她,我建议让病人留在英格兰疗养。办完离婚手续后,伯莎的新住所和新仆人都有你亲自安排,我不会插手干涉。”
“罗切斯特,我现在只担心我活不过伯莎,一旦我去世了,梅森家的其他人都对我姐姐避之不及,到时候谁会真心对待她呀?”
“所以,我让你给伯莎指定财产继承人的权利,将来谁真心对她好,她就会把财产给谁,这很公平。当然,如果我侥幸比你活得长并还有清晰的思维,我会在你过世后的每一年,都定期去探望你姐姐的,尽力确保她有一个舒适的晚年。”
这个承诺让理查·梅森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满意,但聊胜于无。
他又不死心地指着裴湘低声问道:
“那、那个叫做阿黛勒的小女孩儿……”
“你别打她的注意,她和我们的事无关。”罗切斯特不耐烦地冷斥。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件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罗切斯特,我最后再劝你一次,那是三万英镑呀,她将来真的不会后悔吗?不会埋怨你吗?”
“我无所谓,但我知道,只要我还是她的监护人,她就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
“哎,她肯定会埋怨你的……”
“别唉声叹气了,理查,你不想祝贺我吗?我即将迎来一段崭新的人生。”
“费尔法克斯,我知道你很高兴,但是抱歉,我真的无法分享你的喜悦。而且,我得提醒你,如果你真的向议会法庭提出离婚诉讼的话,肯定要承受许多闲言碎语的。同时,你还得保证在此期间,我姐姐的病情没有复发。一旦发生意外,你可就名誉尽毁了。”
罗切斯特在经历了一晚上的大悲大喜之后,此时的情绪已经平和下来,或者说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态度三分真七分假的理查·梅森,平静地说道:
“无所谓,年轻时的我也许还格外重视他人的看法,但是经过过这么多年的内心折磨,我更愿意过一种闲适的隐居生活。理查,多姿多彩的社交生活于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你要隐居?那该多寂寞,罗切斯特,你才气纵横,不该远离人群的。”
对于理查·梅森的劝说,罗切斯特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他决心已定,就是把桑菲尔德卖了,他也要恢复单身。
于是,在伯莎的抗议声中,罗切斯特和理查·梅森达成了初步的协议。
当然,即便理查·梅森不同意上述的所有条件,他也阻止不了罗切斯特起诉离婚的举动。
——除非他不顾一切地向世人宣布,他姐姐伯莎是个疯子。
可那样一来,梅森家的名声也会毁于一旦了。
于是,在哀求、示弱和利诱都无效后,理查·梅森只能按照罗切斯特的步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