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砚君在殿内睡觉。
听婉心这么说了之后,云容还有些不信。闯下这种弥天大祸,应该是忧思满怀才对。就算是云容自己,也不敢保证能够从容应对,却是不料,这个人竟然还能睡得着。
婉心低声道,“我听大夫说,有身子的人,是会有些嗜睡的。”
云容无语了片刻。心想云砚君这个人,反正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她略微叹口气,就说先去看看她吧。没准是装睡呢?谁知道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样。
这样想着,她缓步踏入内殿,在寝台边上的绣榻上坐下。凝视者云砚君熟睡的面孔。好像也不是在装睡,好端端一个女孩子,睡得四仰八叉的。锦被散落在一旁。据说稍微警醒些的人,若是睡觉的时候被别人一直盯着,没准都会被硬生生看醒。这一位看起来是不会。就那么踏踏实实的睡着。云容微微叹了口气,也不想叫她起来,反而替她把锦被盖好,又回身拿了一本书,坐在床边看着,静静的等。
说是在看书,因为心思过于烦乱的缘故,看许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翻回封面,才看见是一本中庸。不免苦笑,想自己也真是昏头了,这个时候,把小时候看的书翻出来做什么。
这样想着,便起身将书放回书架,思量着还是得找本别的什么书看看。或许演义小说之类,能稍微看进去一些。正在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便听有人在身后道,“姐姐,是你回来了么?”
是云砚君的声音,听到这声音,云容的后背也不免一僵。
明明刚才,还在和别人商量着,怎样让这个人彻底销声匿迹,但此刻,听见她用温温软软的声音叫了一声姐姐,又觉得,就算为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了。
云容在心底,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那些朝夕相处,毕竟都不是虚度。
她可以狠得下心牺牲云砚君,却不能否认,她对云砚君的好,也都是真心实意的。
云容调整了一下心情,转过身去,面对着云砚君,语气里含着几分埋怨。
“闯下这样的大祸,也亏你能睡得踏实。”
云砚君微微笑了笑,道,“不是有姐姐在么?既然姐姐还在宫里,云萝便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叫吉安云萝,这名字正好与楚家这一辈重了,所以初初入宫的时候,云砚君便曾经笑着在云容耳边说过,“或许我们是前生注定,要有这一段姐妹的缘分吧。如今同仕宫中,要一起共度余生,就算是亲姐妹,也未必有这样深的缘分。”
说的也是事实,一入深宫不见天日。这么些年,她的姐姐们一个个死去了,她的妹妹们一年想见一次也难。若是在宫里有处得来的人,确实是很深的缘分。
为什么云砚君就不珍惜呢?日子本来可以就这样一直平平静静的过下去,可是她,却偏偏闯下了这样的大祸,权妃兜不住,高高在上的天子,也兜不住。
皇家体面,说来是个虚名,但在神授君权的时代,没有比维持这个体面更重要的事情了。
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体面,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她们的灵魂,爱情,友情,甚至血肉,哪怕都焚烧成灰,也不值得可惜。
云容看着云砚君,这一眼,就看透了宫中女子的宿命。她知道杨曦不忍心。但这些事情,也不能由着杨曦任性。
云容握着云砚君的手,在窗台下坐着,柔声安慰着她,道,“我想你猜也猜出来了,陛下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情。只是宫禁之中有这种事情,总是要稍微棘手一些的。持中殿那边眼下还没有定论,我想问你,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云砚君笑着道,“全凭姐姐做主便是,姐姐还能害我不成?”
人还是一派轻松的。似是不知愁。云容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眼下也是不知所措,总得先听听你自己的打算才是,陛下仁厚,没准就应允了。”
云砚君说,“我所求的也不多,让我和那个人离开这宫里就好了。我们俩人生下孩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会给宫里添麻烦的。”
云容轻声道,“你甘心,难道那个人也甘心么?”
云砚君微微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毕竟是我拖累他了。但我为了他已经如此不顾一切,他就算为我放弃在宫里的地位,也不算是为难他吧。”
云容握着她的手,说,“你放心吧,我会帮你同陛下说的。陛下是通情达理的人,这点小事,他不会不答应的。”
他当然会答应,但云容,不会给他答应的机会了。
那个人作为君王,到底还是太仁慈了一些。总要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为他杀伐决断。
就算会因此而被他怨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云容紧紧的握住了吉安云萝的双手,温柔的目光落在了那张明显有着异域血统的面孔上。
这是一张她无比熟悉的面容,从此以后,或许就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天真无邪的对她笑了。
云容拉着她,坐在窗下,推心置腹道,“有些事,从前不曾说给你知。如今是不能不讲了。在这宫里养个孩子是很不容易的。从前淑妃娘娘怀着与书公主殿下的时候,屡次遭人暗算,以至于孩子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朱雀皇朝内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若是不步步小心,就很容易被吞噬掉。你从前与世无争,我也不必跟你讲这些。眼下有了孩子,又张扬的宫内人尽皆知。怕是要仔细提防些了。今夜你就先住在流华殿吧。我去打点一下云砚宫那边的伺候人,都换成放心的人,免得出意外之事。”
云砚宫低声道,“谢谢姐姐。”
云容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云砚宫又道,“云萝知道,这一次是给姐姐惹出祸端了,难得姐姐不计较,还这般为云萝打算。云萝此生怕是没有回报姐姐的机会了。只能为姐姐祈祷,盼着姐姐一切都好吧。”
云容怔怔的听着,面上流露出了一个略带几分伤感的笑容,她依然握着云砚宫的手,低声道,“叫了这一声姐姐,有了这一段缘分,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过阵子,内廷这边安排好了,就会想办法送你出宫,你若是真的念我的情分,记着安分守己,不要再向从前那样肆意妄为就好了。不然我真的怕我保不住你。”
吉安云萝点点头,说,“我明白的,姐姐放心。”
差不多到了上灯的时候,云容传令摆饭,又将婉心叫到跟前,细细的嘱咐了一番。
又回头笑着对吉安云萝道,“有身子的人是这样的,就算吃个饭也有诸多忌讳,我从前怀小殿下的时候也是这样。你回头出了宫,身边没有人照应,自己也要注意些才是。”
云砚宫笑着点头,说,“姐姐说的是。”
她这一日,倒是异常乖巧。乖巧的都不像她了。
云容也没有多在意。八盏宫灯将内殿照的宛如白昼,她们相对而坐,连婉心也一起坐下,挺随意的一起吃了顿晚饭。
不免感慨几句,以后怕是都没有机会同桌吃饭了。
戊时上灯的时候,流华殿用权妃的车辇将云砚宫送了回去。
当日深夜,云砚宫走水。据说是殿内取暖用的炭火引燃了寝帐,云砚宫一尸两命,殿内伺候人因为失职的缘故,但凡未曾被烧死的,尽数当场杖毙。
此事处理极快,当夜云砚宫起火,并未惊动持中殿。第二日早朝前,秉笔女官对杨曦说了这件事情。杨曦虽然震惊,但也不能因为內宫失火这样的事情而耽误朝会。而且当时火势已经被扑灭。待到早朝结束之后,杀人灭口的事情,就已经全部办完。
杨曦下朝归来听慕清容说完內宫这些事情,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不止楚云容,慎刑司那位主事的,悦华翎手脚这样快,想必也是知道内情的。而且还帮着楚云容做了不少事情。
虽然听闻这些事情之后,内心震惊难以言喻,但事情,终究是要处理的。
持中殿也迅速给出了应对。内廷走水是重大事故,首先是天子失德,要出罪己诏。其次内廷权妃失职,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半年。慎刑司应对不当。司丞悦华翎撤职,闭门思过三个月。
罚的是都挺重。但与云砚宫一条性命相比,也算不了什么。
悦华翎试图辩解,天子说,不必多言。
到底怎么回事,她们都心知肚明,悦华翎知道大势已去,亦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天子的决定。
禁足之前,悦华翎说想要再见云容一面。承旨女官回报持中殿,持中殿再度传来消息,准了。
虽然并不知道她们俩要碰面做什么。但既然之后两个人都要禁足反省,在那之前,碰个面倒也算是不上什么需要在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