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只是恍神了一瞬间,回过神来,面上依然是从容不迫的笑容。
她说,“我们进去详谈吧。”
武士们都在远处,应该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方才一直在他们身边的,也就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悦华颜抱着女孩子,前面带路。走到了一处十分僻静的厢房,她前面走着,刚到厢房内将门关上,抬手便是一刀,将女孩的咽喉割裂。
鲜红色的血如同喷泉一般,溅湿了悦华翎大片衣襟。不过就是一瞬的功夫,那小小的女孩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变故突生,雪鸮与白羽都不及挽救。白羽微微闭目,流露出几分悲悯的神态。
悦华颜不动声色,将那小小的尸体放在一边。此刻她已经不笑了,脸上的神色冰冷强硬。她轻声问白羽,“公子要与悦氏谈人命的生意,一旦开始,便是将自己的性命放上了台盘,公子已经有觉悟了么?”
眼看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为了这桩生意已经葬送了性命。白羽深吸一口气,道,“是,在下早有觉悟。”
总不能让这孩子白白死掉。
雪鸮从前曾经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见多生死,正是因为如此,眼看着每一个死去,心里更是痛苦。
她知道悦华颜是在灭口。也是因为如此,料定悦华颜在这件事情上,是要认真了。
白羽轻声道,“悦掌柜开价吧。”
悦华颜道,“星岛东皇,地位仅次于武王。武王在杀手血榜上悬红三十万。照此估算,东皇收个二十五万,不算过份。”
白羽笑道,“悦掌柜说笑了,悦氏岂会为了区区二十五万两银子去杀东皇。”
“是,东皇带给悦氏的利益不菲,杀了东皇,要得罪的人也不少。从这个角度来计算,上千万也不止。要说服大宗师放弃东皇,公子得给出更有说服力的价格。”
“上千万,在下恐怕出不起,要是在下自己动手呢?”
“那悦氏会为了维持现有的利益,站在公子得对立面,必然护东皇周全。”
“掌柜的给个实价吧。”
“上千万出不起,给公子打个折也无妨。八十万白银。再加上今时今日东皇给悦氏的庇护,若是公子也给得起,能让悦氏太太平平把生意做下去。那还可以再砍一砍价格。”
“掌柜的给在下提出这样的要求,未免太高看在下了。”
“出不起价,是要被杀的。公子既然敢跟华颜开口,华颜觉得,应该不会有公子付不起的价格。”
雪鸮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谈生意。
果然是锱铢必较。东皇一代枭雄,在这两人眼中,也不过就是件货物。
白羽从前曾经说过,悦氏出身的人,没有不会做生意的。如今看来,这位白公子自己做生意的手腕也不差。
白羽说,“在下在武王身边也算说得上话,要是掌柜的愿意站在武王一边,那回报也可以谈,只是现在的生意,恐怕是不能做下去了。”
悦华颜道,“拿活人买进卖出的生意,悦氏也不是因为喜欢做才做的。若是他日碎岛法令明文禁止,悦氏自然不敢再做。武王若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只责怪商人,那恐怕不行。若是法令出不了,那也好说,玉树岛的玄铁矿山,若是能让悦氏介入,我们还能再谈下去。”
白羽思索片刻,道,“玄铁矿牵连的利益甚多,在下需要再与武王相商,但掌柜的既然在东皇身边多年,所得必然不少,如此轻易出卖东皇,在下又该如何信任掌柜的呢?”
悦华颜笑着说,“公子不必信任华颜,华颜是商人,做事只为利益。只要公子肯给华颜利益,华颜就不会背叛公子。”
雪鸮说,“既然目标一致,我们便一起杀东皇罢了。不过是暂时的盟友。何须那么多的信任。”
悦华颜似是这才注意到她,笑着看向她,道,“这位姑娘一看便是天启中人,华颜从前在天启,也算有些故交,如今久居海境,故人是不曾见了。不知姑娘是何来历。没准与华颜的旧相识有些知交呢?”
雪鸮说,“我叫雪鸮。名字也不过就是用来称呼的。我也离开天启很久了。所谓知交,既然已经零落天涯,我想也没有必要再追索交情了吧。”
悦华颜含笑,道,“姑娘痛快。今日便到这里吧。我很期待来日白公子开给我的价码。”
他二人刚离开红袖书院厢房的时候,悦华颜一直送到了门口。
在外面的时候,她和在屋里截然不同,笑容始终是无懈可击的。
刚把人送走,也没有心情再陪小孩子了,独自一人往院落深处走去,便有武士跟了过来。
“掌柜的,有什么事情么?”
“没事,滚。”
跟这帮莽夫说话,她基本懒得应付。连伪装的笑容都欠奉。
独自回到卧室,将门关上,人,才渐渐的冷静下来。
她轻轻的拍了拍手,厢房深处,走出来一个人。
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这出身剑岛的少女被她唤作陌雪,现在在血榜杀手中排第九位,年岁尚小,假以时日的话,没准会是能杀到前三的人物。
这孩子天生聋哑,又不识字。就算有事吩咐她,也全靠比划。
当初悦华颜就是觉得,这样的人带在身边的话,也许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却是没有想到,时日久了,竟然也生出了几分感情。
何况陌雪又极其聪明,时日久了,都不必说话,她只要给一个眼神,陌雪便知道该做什么。这样精灵的孩子,却不能言语,也听不到这世界的声音,这样的事情,让悦华颜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觉得遗憾了。
所有不肯让别人知道的事情都让她做,共享的秘密多了,信任也渐渐多了起来。这女孩无声无息,却有着极好的剑术天分,只要是见过的剑招,都可以照样比划出来。气息也沉稳。隐身于暗处,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即便如此,方才那位名叫雪鸮的女子的确也看了几眼陌雪的藏身之处。那个人的敏锐,的确异于常人。
她才把房门关上,陌雪就上前,将一张纸递给她。
是雪鸮的画像。悦华翎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表现出几分留意雪鸮的样子,陌雪就已经将她画了下来。
悦华颜将画像放入竹筒。出去吩咐送信的人秘密将画像送到天启。查一下画中人的身份。
回到房间,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将身上裹着的鲛纱长袍脱了下来,露出净玉一般的肌肤,还有,肌肤之上大片的伤痕。
就这片刻的功夫,陌雪已经打了热水过来。身上各种各样的伤都有,光是鞭痕就有十几种,有些粗麻绳抽出来的伤,伤口里会有许多碎裂的麻线,需要用针一点点的挑出来。这样的功夫,只能交给陌雪做,也只有陌雪能做。
星岛的气候潮湿而又黏腻,上午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因为裹着纱布与外衣的缘故,不过在外面站了半日,有汗水侵染,血水也渗出纱布了,只能拆掉,重新上一遍药粉,再裹一遍。
只能尽量不出门了,厢房里放置着大块的冰雕可以解热,就算为了遮掩伤口不得不穿长衣,在室内也不至于太热。
每次伺候东皇,都是这样的结果。那个人生性暴虐。她做这门生意的,也不至于没有办法。没少帮东皇找过女人,但东皇,偏偏对她青睐有加。
是喜欢折磨她,而不是喜欢她。
东皇是碎岛中人,在碎岛人看来,一个女人,就算势力强盛如悦华颜,那也是女人,既然是女人,骨子里就是卑贱的。
越是强大的女人,匍匐于脚下的时候,越能得到征服的愉悦感。东皇与悦华颜这么些年的纠葛也因此而来。他看着这个女人一点点踏上财富与名望的高度,看着碎岛中人咒骂着这个女人但也畏惧着她,被她轻而易举的摆弄命运。而东皇,摆弄这个女人,就像是摆弄一个漂亮而又昂贵的玩具。
这样的事情,悦华颜忍了很久了。她早就想杀掉这个人,然而大宗师说,只要这个人还在给悦氏利益,那么,就不能动他。
利益让人疯狂,也带给人痛苦。想要得到点什么,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对于大宗师来说,海境这门生意能带来的利益,仅仅是送出一个悦华颜就能办到,那想必算不上什么。
悦华颜有时候看着大宗师那张色如好女的面孔,都忍不住恶毒的臆测,一个男人,明明已经上了年岁,何必活的这样精致优雅。如果有人出得起价钱,高贵如大宗师本人,也会用身体作为手腕,去何别人攀交情么?
也许东皇碰过他也不一定。毕竟最初,海境这门交情,是大宗师谈下来的,悦华颜只不过是大宗师送到海境的一个工具。
对于东皇而言,可能还是这场交易的赠品。
她不能违逆大宗师的意思。那个人是她的父,是她的天,是压在她头顶的山,让她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陌雪的手很轻。但伤口的痛,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东皇是一个十分擅长折磨人的人,尤其是折磨她这样一个人已经超过十年,什么花样都玩遍了。
前些日子,东皇心血来潮,送了她一件白色的里衣,一定要她穿上,那件衣服里面,都是绵密的小针。穿一整天下来,虽然看不到什么明伤,但肌肤的毛孔,密密岔岔都在冒血珠。白色的衣服上很快就是斑斑点点的血迹。这样的衣服也没办法去洗,本来以为,这种恶作剧,玩一次也就够了。谁料东皇看见了,说这衣服她穿着不错。应该多做几件换着穿的。
当时便吩咐手底下人去做了,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送过来吧。
她每个月至少见东皇一次。这么些年,总觉得那个人没准什么时候就腻了,也许就会放过她。然而东皇每一次见到她,总能想出新的办法来。这么些年,竟然越玩越起劲了。
而悦华颜对于那个人的忍耐,也早已到了极限。很多时候,她只当自己是具尸体,随着那个人摆弄,等离开那个人的时候,才能从痛苦之中一点点惊醒过来。有的时候,甚至会痛恨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大宗师说,人要活着,再痛苦也得活着,死也要活下去。这些话她都记在脑子里,但渐渐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活着。
杀死东皇这个念头,就像是惊雷一般,那一瞬间,在她的脑中炸开了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