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华颜送过来的信件,很快就随着大宗师的密令送到了宫里。
大宗师只是说,海境那边送过来一张画像。
因为悦华颜略微提起过几句,说觉得那个人看上去的感觉像是宫里人。
以悦华颜阅人无数的经历来看,这样的判断,应该也不会轻易出错。
封着画像的卷轴,大宗师看都没看,就让人送到了宫里。负责传话的人对悦华翎说,查清楚之后回信给海境就行了。
大宗师毕竟日理万机,管不了那许多事,交给她,她就必须办妥了。
也不想想,宫里那样多人。随便就这么给个图,她还能一个一个去比对不成?
如果找不到的话,还真得那么做。大宗师吩咐人办事,向来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的。
但还好,那张面孔,她是认识的。
毕竟是昭阳殿主,内宫里见过的人也多了。今上登基的时候,宫里的旧人都换的差不多了。再加上昭阳殿主本身不怎么出去应酬,因此也没多少人看到过她。
照理说应该没有多少人能察觉到这位昭阳殿主和昔日名动天下的楚云昭有几分相似。
但宫里人,又岂是吃素的。日子久了,多少都有些耳目。有些十几岁的小宫人,连三十多年前过世的权太妃生得什么模样都能说的一清二楚,更何况是十几年前在宫里生活过的楚云昭。
都说那位昭阳殿主,是阴间回来的恶鬼,因此才能将天子迷惑至此。悦华翎想到这些绘声绘色的传言,微微的冷笑了一下。
人她是见过的,沉静而又单纯,有一双清澈似水的眼瞳,比起那些嚼舌根的女人,不知道要美出多少倍。
杨曦喜欢她,大概只是因为不瞎。
宫里美人是很多的。哪个不漂亮呢?看腻了的话,大概还是只有美丽的灵魂,足以动人心魄。
在这宫里,什么样的美人都不缺,只是朝堂与内廷摸爬滚打的多了,谁还敢说自己还有一颗干净透彻的心?那位昭阳殿主内里不知道如何,只打眼看过去,面上是还算得上干净。
她提笔写信,也没有细说,只说画中人确实是宫里人,封号昭阳殿主。如今昭阳殿封宫,人已经许久不曾露面了。
迟疑了许久,还是补充了一句,此人与今上关系匪浅,不可轻慢对待。
这样的话,其实她说与不说,悦华颜都能悟得到。
毕竟宫里人,还是后宫内廷的人,能在已经封宫的前提下,轻轻松松到达这千里之外的地方,这岂止是盛宠,简直算得上是纵容了。
看那个人冷若冰霜的模样,似乎不像是受宠之人。
更可能是今上天子,实在太宠那个人了,宠到她无须学会对人笑。
悦华颜看着眼前的镜子。大宗师最喜欢教家里的女孩子笑。笑有很多种,轻描淡写的,略带嘲讽的,薄利如刀锋的,温煦若三春暖阳,还有娇媚如花的,成千上百种笑。他说女子不需要会别的,只要会笑,天地崩塌山川倒流,都在那笑意盈盈的眼角眉梢了。
大宗师说,笑起来的女孩子最动人。只要对牢人笑,就算做错些什么事情,也能很快得到原谅。
提点女孩子这些事情上,大宗师是行家。但悦华颜却未必能算是一个好学生。
她不喜欢笑。但却不得不笑。总是维持着那堪堪就要坠下的笑容,连脸都要酸了。大宗师觉得她不怎么成器,就将她送到了海境这边应付异族。东皇却喜欢她的笑,东皇说,他就喜欢,看一个人笑不出来,却不得不笑的样子。
悦华颜说,只要东皇喜欢,那她会一直这样笑下去。
若是东皇看烦了,那她也只能不笑。仰仗别人生活,不过也就是这样,一颦一笑,都不能自己做主。
她是刀龙家的侧室出身。时常有人在她耳边提点,若是没有大宗师,恐怕她这样的人,早就已经粉身碎骨了。因此要常怀感激涕零之心。但如今想想,即便没有大宗师,也未必会怎样。
就像东皇似得。都说若是没有东皇,悦华颜一介贱女,恐怕不会有今时今日在海境的地位。但她时常也忍不住去推演,若是没有东皇,也许命运只是走向另一个轨迹。而非今时今日这般模样。
锦绣罗衣之下,全是累累伤痕。这么些年,海境的生意,送到天启本家的,都是成箱的黄金与东海盛产的蓝宝石。这些钱货,没有一文是干净的,连盛放黄金的宝箱里面,都是累累的血污。悦华颜自己的血又何尝没有沾上去?
然而,又有谁在乎呢?
天启的公卿们花销这些金子的时候,可不用理会它是否染过谁的血。
东皇是该死了。要不然的话,这笔血债只会越滚越大,没有能偿还的时候。
悦华颜思索了一下,换了件雅青色坠着展翅白鹤的外袍,出去见前来拜访的白羽与雪鸮。
雪鸮是天启宫内人,暂时不必考虑。至于那位白公子,却是让她有些意外。
当然也是查过的,那个人一向只在朱雀皇朝所在的东陆做生意。碎岛这边的豪商几乎都不怎么听到过这个名字。有传言说他是为武王做事的。但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那个人,的确是碎岛出身的本地人,而非东陆行商。
这个是不能掩饰的。碎岛血统的缘故,发色和眼眸都比东陆人浅出几分,一看便知。看他年岁,可能也就比那位武王小出四五岁。既然是武王身边人,想必交情匪浅。
要砍掉东皇这棵大树,就必须找到下家顶上,白羽这样的年轻公子,大概不会有东皇那么令人作呕的嗜好吧。
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人。悦华颜有时候对着镜子,也觉得自己是上了年岁了。就算日日用碾碎了的珍珠粉煮汤沐浴,也拦阻不住这一身肌肤日渐枯涩。
东皇年岁不小了,陪伴在他身边,日日对着一个衰朽的男人,也不觉得自己老了,如今看到白羽风华正茂的面孔,竟然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
虽然探听不出白羽的喜好,但毕竟也是靠色相吃饭的人,就凭着对那个人的观察,她感觉得到,白羽大概会喜欢稳重素淡一些的人。
看他看向雪鸮时,那欣赏的目光,便能猜出一二了。
在年长的人身边的时候,穿颜色鲜妍明媚一些的衣服,在年轻人面前,又需要严谨持重一些,流露出稳重的姿态。这些都是功课,她全记着呢。
正厅里两人坐着,见她进来,雪鸮未曾动,白羽却是站起来迎了一下。
面上笑容谦和,眼神,却是微微动了一下。
初见的时候,悦华颜盛装艳容,一身银灰色长衣下面,衬得是水红色里的绣袍,衣角襟口,露出精致繁复的绣花,衬得面容华丽精致,美的如同一朵牡丹怒放。的确是正当盛年的美人应有的形貌。只是艳容太过,总觉得不好接近。
今日是鸦青色的长衣,配素白色里衣,里衣里全无纹饰。妆也很淡,只微微勾勒了一下眉梢,配淡红色胭脂。挽着一个简单的高髻,干净,清爽,而又端庄。人依然是很美的。悦氏的女人,浓妆淡抹总相宜。哪怕是洗尽铅华,那也是自有风情在。
人有千面,只是这一面,还是让白羽小小的惊叹了一下。
武王的价码,他是带过来了。
铁矿那边,可以允许悦氏分一杯羹,但十年为限,不能更长。
八十万两白银可以给,但还是想问一下,有没有杀价的余地。如果不能杀价的话,那也得分期,王室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一时半会儿,恐怕拿不出来那么多现银。
悦华颜笑一笑,道,“王域这些年收入不足,华颜也是知道的。却是没有想到,为了除掉东皇,武王殿下竟然愿意付出如此代价,看来对东皇也是不满已久了。”
雪鸮在一旁听着,倒也不觉得奇怪。
天家讨价还价是常事。得看国力如何,从前朱雀皇朝豪富的时候,若是和外朝甚至别国有账目往来,先皇大笔一挥,账单不管多少,签也就签了。但如今杨曦当朝,已经开始精打细算起来了,有需要内库开支的项目,都是一句话,找大宗师谈去,谈出多少都照付。
以大宗师精打细算的功夫,杀价的事情,反正是不需要天子费心了。
海境群岛算不上贫困,但跟朱雀皇朝相比,也确实不算富裕。朱雀皇朝这些年南征北战,内库贴补国库的军费,都已经到了不能不精打细算的地步。
世家在外都有产业,天家也不例外。内库的银两拿出去做生意,都是大宗师在打点,盈亏都有,但总体而言,事情是办得不错的,要不然也不能交给他办。
这样看起来,白羽恐怕就是帮着武王打点生意的那个人吧。
年纪看上去还很轻,不知道能不能跟悦氏谈明白。毕竟,悦华颜也是狐狸一样的人。
虽然不至于老奸巨猾,但既然能以一介外乡人的身份,在海境有如此地位,也不是易与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