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窅服侍他穿上家常的青瓷色直裰,用玄青的系绳松松挽了个结。天气太热,她让高斌把他惯常爱穿的石青色、檀色等深色的衣衫收起来,另外带人赶制了一批清爽的新衣。孩子们长得快,椒兰苑先后添了两批绣娘,如今人手充足,替王爷缝几件衣服自是不在话下的。
孟窅伸手在他腰间摆弄,低下头时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天鹅颈。她梳着单螺髻,连耳坠子也没带,羊脂般的细白一路向下,被掩在海棠色捻珠绣芙蓉的抹胸下。
崇仪循着她耳根处一缕幽香悄悄深嗅一口,不由心弦微颤。
“女孩儿爱俏本是天性。你也说她是女孩儿,这有什么要紧?”他在孟窅耳边低声发笑,颤动的气息钻进她的耳蜗里。
孟窅一缩肩,含羞带恼地剜他一眼。自从沃雪堂换上玻璃窗格,孟窅便格外小心,深怕不小心被外头人看去不雅的场面。她揪着崇仪腰间一段绳结在手里轻轻一勒,才叫他吃痛退开些。
崇仪嘶一声吸了口气,果然直起身来,心里那点旖旎瞬间被如被风吹散的薄云没了踪影。
孟窅这才松开手,又心疼地替他揉一揉腰间,仍旧拾起话头,与他闲聊家常。又说起童晏华要亲自登门请李王妃出城散心。
“我定是不去的。”她噘一噘菱唇,想到童晏华高人一等的嘴脸便兴趣缺缺。她挺一挺腰,从宽松的高腰襦裙下显露出浅浅的弧度。
“天气这么热,日头晒得车轿里像蒸笼似的,我可不去受那罪。”依着她说,李王妃也经不住暑热,未必答应童晏华的邀请。
崇仪一手覆上她的肚子,淡淡地哂笑。“不想去便不去。”
这是个温和的乖孩子,没怎么叫她吃苦。他想着,等这个孩子出生,请钱先生为玉雪调理。不拘是男孩还是女孩,有三个孩子傍身,即便自己不在,玉雪也能站稳脚跟。若是个儿子,自然对玉雪更有利。
夜里,崇仪在幽暗里毫无睡意,眸底有湛湛精光如寒星。
晌午大错,九黎殿急召太医的消息已经传开,父王因为聿德殿皇长孙误吞金珠,一时急火攻心厥过去了。皇长孙令玺与臻儿一般大,夏日里脱了束缚的襁褓,正是好动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早产,一直底子薄弱,如今还不能自己坐稳起来。
晌午,乳母伺候小皇孙吃过奶,抵不住夏日困倦,靠着孩子的悠车瞌睡起来。偏巧小皇孙这一日的精神格外好,他实在是个乖巧的孩子,见乳母不陪他玩耍,便安静地捏着自己的脚丫子玩。
他的母亲范琳琅亦是个细心的人。孩子手脚灵活起来后,她就叮嘱伺候的宫人不再给他带带坠子的项圈镯子,只留了一对寓意长生的金钏,是她娘家送进来的,她让人给带在孩子的脚踝上。小皇孙掰着柔软的小脚,安安静静地嘬起自己的大脚趾,那纹路精细的花生金灿灿地晃出耀眼的光彩,很快便勾起孩子的好奇心。他精准地抓住摇晃的金花生。
那是赤金打造的坠子,被他几个手腕翻转竟就扯断下来。乳母是被孩子不正常的**惊醒的,但凡她再睡沉一些,小皇孙必要夭折的。
父王在暄室接到消息,急忙就往聿德殿的方向冲过去,可他自己还病着,从清亮的殿内跑到大殿门上被外头的热浪一冲撞,当即便四肢发颤地栽下去。
宁王一头心疼唯一的儿子,一头牵挂着暄堂的老父,难得地对宁王妃范琳琅沉下脸。苏侧妃最是尴尬,虽然宁王妃抢了她的儿子,可她也明白宁王妃对孩子的重视。因此宁王指责王妃不尽心的时候,她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只有捂了脸哀哀地哭泣。
崇仪有一种预感,那个娇弱的小皇孙果然就如流言编排,承担不起父王的期盼。他的心一沉,说不清是悲悯或是什么……
“……怎么还不睡……”
身边有温软贴近来,原来是孟窅朦胧里瞧见他睁着一双眼,侧过身时一手搭在了他的心口上,像安抚孩儿般抚一抚。
崇仪捉起她的小手,心口那点重量便消失了。他也侧过身,拉近她身后的竹夫人,替她垫着腰。低头再看的时候,她已经又睡熟了。
后半夜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并不吵人。早上起身时,只觉着空气里浸润了宜人的湿度。孟窅便吩咐打开窗门,把两个孩子抱过来一起用早膳。
阿满还只会吃奶,而他的姐姐已经能自己点着菜碟指挥乳母喂她了。孟窅先喝了一碗汤,便不急着用饭,一手端起小瓷盅先喂女儿。那南瓜式样瓷盅烧成鹅蛋大小,臻儿一瞧见便挪不开视线,也不再吃乳母给的。
臻儿肉嘟嘟的小手撑在桌沿上,努力坐直小小的身子, 咧开粉嫩的小嘴儿对孟窅甜甜一笑。
崇仪也不禁搁下手,好奇地看她如何动作。臻儿讨好地用她绵软细小的嗓音唤娘,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盯着瓷盅泛着热切的光华。可她并不贪心,等玉雪把一勺蛋羹送到她嘴边时,她张嘴衔了汤匙,把蛋羹完整的纳入口中。
玉雪也随着她的节奏,做出相同的动作,一壁又夸着她。
“咱们臻儿真厉害。”她看着臻儿便心满意足的含着口中的蛋羹细细品尝,耐心地等孩子咽下去,一边又舀了一汤匙,细细地吹到适口的温度。一会儿,等臻儿张开空荡荡的小嘴给她看过,才把第二勺喂给她。
崇仪留心到玉雪只在髻上簪了半开的茉莉。他想起前些日子,进宫赴宴前的一个午后,他无意间撞见齐姜为孟窅穿耳洞。原来她为了方便带孩子,许久不带耳铛,日久天长地两个耳洞都堵住了。崇仪不得不承认,玉雪对两个孩子十分用心,也把他们养得极好。
“今儿还忙吗?”孟窅见他不动筷子,以为他用完了,便分出心思与他说话。
崇仪却是无事,用过膳甚至还陪着孩子们玩了会儿,扶着女儿走一段路,才说要去前头书房与钱先生读书。不过午膳前,还会回沃雪堂来。
这厢,童晏华面色不虞地从颐沁堂走出来,踩着重重的步子,将一肚子火气发泄在脚底的石子路上。她是来践行自己的承诺,邀请李王妃去庄子上避暑,可惜这位三嫂不知好歹。
她早知道李岑安是个扶不起的软骨头,不想她被人骑到头上还要装贤惠良善,任凭自己如何晓以利害,李岑安就是不接话。两人话不投机,童晏华按耐着吃下一盏茶就起身告辞了。颐沁堂萦绕的药味让她头疼。
大丫鬟涓清为她提起曳地的裙摆,轻声提醒她仔细脚下的台阶。主仆二人走上贯虹桥,迎面遇见一个窈窕身影从二门上走进来,见着她们主仆便趋步上前来,袅袅娉娉拜下去。不是花萝却是哪个……
崇仪虽然八九岁上就被记到孟淑妃名下,血缘上终归断不了和真人、和童家的羁绊。盖因他一贯为人清冷,只是逢年节上才与童家礼尚往来一番。现任童国公是他血缘上的舅舅,是个心里门儿清的人。大王要断了靖王与童家的连系,自家若与靖王骨肉情深便是忤逆圣意。故而童家人素日里从不登门,可一年借着炭敬冰敬的由头往靖王府送东西却也没有断过。
花萝不晓得其中利害,只把童家当做正经外家,还特意打点童家的各色敬仪。当初,她听说童家千金也在待诏之列,满以为必会亲上加亲。为此,她还专门打听过童晏华,又借机远远地见过这位表小姐一回。今天,她听说恭王妃来了,便迎出来,想说给表小姐磕个头,不想在二门上碰上面色僵硬的主仆二人。
花萝磕过头,困惑地问:“王妃娘娘才来,这就回去吗?”
童晏华抽动嘴角,没好气地说:“你们王妃病着,我总不会让人强打精神应酬我。”
花萝点点头,俄而似是忌惮地往左手边瞥一眼,好心地提醒:“王妃娘娘也见过荣王妃了吗?三爷这会儿也在西边。”
童晏华眉头一挑,尖刻地问:“怎么?我还要给她请安不成。”
“娘娘说笑了。我观娘娘亲切,有些放肆的话且容我托大一回。”花萝讪然,唇角浮出三分苦笑。“到底她如今是有名号的主子,过了明路的。表小姐过府来,总不好不见一面。”
“果然放肆!她一个做妾的也敢自称主子,我偏瞧不过那狐媚子轻狂样儿!”童晏华轻蔑哼声,拽下一片随风摇曳的柳叶,长长的指甲掐下嫩尖。
“表小姐快别这么说,叫人听去!”花萝匆忙张望四下,复走近两步,低声迎合童晏华。她早看不惯孟窅独霸靖王,童晏华的话恰似替她宣泄一般,她禁不住附和起来:“这角门抬进来的,捧上天去也不是正经门路的主子。”
那刻薄尖细的笑声乘着风穿过柳绿花红,崇仪从桥下走上来,神色冷峻。他从椒兰苑出来去书房,不意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花萝犯上的话一出口,跟着他的高斌就眼看着崇仪面布寒霜,只能在心里为花萝默哀。
“恭王妃热糊涂了!高斌,送恭王妃出府。”
童晏华不敢直视崇仪刀子般的眼神,慌乱间向后退步时一阵趔趄。涓清暗道一身不好,紧忙抢步上前,及时稳住她。
而花萝因为刚才凑上前去说话,就站在童晏华身旁。此刻被涓清挤进来,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她不想三爷竟然听去了,一时神魂俱骇,腿脚都是虚软的,因此被涓清轻轻一碰就跌坐在地上,索性就此额头点地,冲着崇仪来的方向跪倒了。
崇仪只听见二人诋毁孟窅,立时联想起童晏华对孟窅多番轻慢。前几天芒种的花神宴上,孟窅被安排与侧妃同坐一事,他早对童晏华心生不满。这二人竟敢在自己家里辱骂他的王妃!
“表、表哥……”童晏华脸色血色褪尽,大红的唇脂更衬托出她的惨淡。她与靖王不亲,今日算得头一回见面,却是这幅光景。她不觉着自己说错,可眼看着靖王不讲情面,分明是要赶她出府,她心里还是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