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一、场面与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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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瑶斜里眄一眼,那边席面上,童晏华勾着一边唇角,眼风里满是不屑。她偏首低声与荼白吩咐一句,一手搭上孟窅的手。

“这里也不知熏的什么香,和饭菜混着难闻得很,咱们去后头坐。”胡瑶随口编个借口,秀眉微颦。

孟窅瞥见荼白往梁王妃丁宁那边去了,便知道是替自己二人去请示的。于是对胡瑶一点头,扶着晴雨的手慢慢站起身。另一边,荼白先是告罪,而后凑近丁宁耳边低声回禀。

童晏华格外留心胡瑶和孟窅的动静,对她们身边的丫鬟也认得一个不差。她直觉地转头看向胡瑶的坐席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她特意安排的席面就是想捉弄孟窅,连带叫姐妹情深的胡瑶难堪,刚才没能如愿折辱孟窅,此刻被这二人逃开去,岂不白忙一趟?!

童晏华细眉一挑,搁下酒盏便想出去抓人回来。

说巧不巧,范琳琅这时看过来,笑盈盈拉着人问:“客人还在,东主岂有不作陪的道理?”

丁宁与她相视一笑,颇有几分感激的意味,亦是柔声搭腔开口。两人对这位惯爱来事的五弟妹都觉得头疼。

“刚才与夕澜提起,京里头暑气灼人,孩子们都没精打采的。我想着去碧桃观打醮,那是一处清凉地界,不妨去小住几日。”今年夏季真真是烁玉流金,不怪桓康王也中了暑热。听说南边三四个州郡上滴雨不下,礼部已经在张罗祭拜龙王。这不失为一个好借口。

池晚被人点名,也看过来,捧场地配合丁宁,却无意间弄巧成拙。

“大嫂若去,我也带着琏哥儿、琪哥儿去凑份子。韩妹妹也有喜,在观里住着时日也松快些。”

童晏华被范琳琅拦下已是不甘愿,听说恪王侧妃又怀了孩子,简直如鲠在喉。她自己怀不上,也不让恭王其他女人有机会怀上,偏偏身边妯娌一个接一个地生,怎不叫恭王芥蒂……现如今孩子已经是她的心头大患,闻之色变。

这一回连八面玲珑如范琳琅也无暇留心童晏华的神色,听了池晚和丁宁的话,也起了兴致。“我也听说碧桃观的香火极旺,求子尤为灵验。”

桌上便有某家官眷插话进来,用自己所见所闻为范琳琅佐证。

“我便遇见过国子监祭酒家的谢恭人两回,头一回还是三年前,求的是一只旺夫旺子的上吉签。去年荣王妃临产前又巧遇过一回。”这便叫人自然而然联想到孟窅身上。

童晏华脸上的假笑都挂不住了,酸溜溜地嗤笑。

“瞎猫撞见死耗子罢了!”她哪里能容得旁人往孟窅脸上贴金,孟窅旺夫旺子,那自己又算什么呢?!“我却听说那些牛鼻子老道十分狡诈,为了几个香火钱,签筒里作假是惯常的手段。若是有权贵登门,签筒里便只放吉签。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一时间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席面间仿佛凝结了一般。饶是范琳琅这会儿也懒得打圆场,默默抿一口酒。方才她开口解围本就是为了孟窅,靖王府借调乳母的事,宁王和她都记着一份恩情。至于恭王夫妇与宁王不在一个阵营,她才懒得插手。

主桌上冷清下来,另一边侧妃的席面上也悄然哑声。曹韵婵痛快地满饮一杯,只觉着还不够解恨。

那官眷被主人家当众打了脸,讪讪地自己找个台阶。“信则灵,不信则泯。只当听见吉利话,随手打赏几吊钱罢了……不过碧桃观后山竹海遍植山涧回绕,确实是避暑的好去处。”

童晏华图一时嘴上痛快,过后也自觉失态,干涩地笑道:

“既如此,很该请三嫂同行。”她口中的三嫂只有李岑安一个,前几日也正是以难耐暑热为由推拒了她的邀请。

“燕辞病着,只怕不好出门。”范琳琅每旬都遣人去探望李岑安,前后送了不少药材。李岑安的谢帖一回不落地送进聿德殿,她都仔细看了。

“我亲自去请。”童晏华不以为然,热衷地继续提议。“三嫂病了这些时候,也该好了!咱们也别住那道观庵堂,香客往来吵杂,哪有真清净。找一处景致开阔的别庄,叫上戏班子唱整本《红鬃烈马》来听,岂不热闹?”

丁宁笑一笑,不与她做口舌之争,迁就着童晏华道:“你若去靖王府,也替我问候燕辞。让她慢慢将养,只管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

众人便又为李岑安的缺席惋惜,纷纷关心起李岑安的病况,又说等天气转凉后再找时日齐聚作乐,这才把僵硬地场面再度活络起来。

总算等筵席散去,各自蹬车回家,孟窅歪在方枕里精神尚可。她与胡瑶在后天偏厢燕坐,之后再没回到席面上去应酬,所以这一天并不怎么劳累。只是外头不如在家自在,裙衫整齐簪钗满头,行动都不随意,好在如今她不必奶孩子,否则来回更衣可羞臊死人了。

晴雨轻轻打着扇子,放松地舒了口气,嘻嘻笑开眉眼。“总算明儿起有空闲,省得主子冒着暑气里外奔走。”

说来也巧,自从恭王府的花神宴后,望城吹起一阵东风,虽没有降雨,也将城中从蒸笼般的湿热里解脱出来。金乌西沉时,余晖失了灼烫的热度,拂面清风送爽,直教人胸臆舒展畅快。尹蓝秋便捡着这样一个傍晚,悄悄地从东苑溜出来。

她如今日子不好过,李王妃对她也不复从前的亲近,用度上也没有额外的补贴。今岁暑气酷烈,行动就是一身汗腻,她屋里的冰就不够用了。白日里她不敢外出走动,和两个丫头窝在光线昏暗的寝卧里,床头摆一盆冰,即便如此也不够她们一天到晚地用冰。尹蓝秋知道自己不能再蹉跎下去,她总得把日子过下去,如果可以,她还想过上好日子。

这一日,尹蓝秋穿上半新的素色罗裙,钻进椒兰苑的月洞门,细细香风隐隐送来孩童银铃般的笑声。绕过与墙头齐高的茉莉花篱,她瞧见开阔的院子里架着春藤凉榻。

梳着羊角小辫的小娃娃摇摇晃晃站在榻中央,蹬着一双小短腿往上蹦跶。小孩子的发量薄,两条辫子又软又细,仔细看辫子里还编者一条绸带。

靖王的长女已经虚三岁了,正是活泼的时候。此刻一蹦一蹦的,伸出白嫩的小手要够头顶的叶片。那是一片葡萄藤,已经结出黄豆大小的葡萄来,像是一串串绿玉珠子。

她身旁还有一个大红肚兜的小娃娃,仿佛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不是靖王长子又是哪个。阿满还不会说话,翻个身都是吃力的活。可他看见姐姐想跳跳不起来,粉嘟嘟一团一抖一抖的,咯咯就笑出声儿来。

臻儿才学会走路没多久,哪里会蹦跳呢?不过是颤巍巍地半蹲下肉肉的小屁股,使出吃奶的劲儿踩着地想往上蹦,脚跟踮一踮,脚尖还黏在榻面上不曾分开。乳母们围在藤榻边为她拍手助威,齐声夸郡主好厉害。

厉害的郡主的生母——荣王妃明眸善睐引人视线流连,她姿态闲适地侧坐在榻沿上,心满意足地看着一堆孩儿笑闹。

“尹娘子安好。”走动的丫头看到尹蓝秋,手里捧着成匹的绢绸屈膝一福,后头已经有人去给荣王妃传话。

尹蓝秋走上去恭敬地向孟窅和两个孩子请安,不敢有一丝怠慢。

“早就该来恭贺荣王妃,还望荣王妃不罪。”她寄居东苑,李王妃不来,她也不好出面。贺仪是早就送到的,可她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凑数罢了。

孟窅客气地叫人给她搬来坐凳,先叫她等一等。

刚才撞见尹蓝秋的丫鬟正在一边等着回话,这时候凑上去把怀里的布匹献出去供孟窅挑拣。那是上好的月影纱,被齐整地捧到孟窅面前,她不过抬手随便翻看一眼,就指着一匹蜜蕊色的吩咐;“架上吧。”

徐图徐图领着两个小太监早侯在一边,用长杆挑起抻开的纱绢,挂在藤榻两端的鸡翅架子上。小丫头捉着四角抻开,那细纱就好似月光流泻般,轻轻盈盈飘落在架子上,形成一片朦胧的帷帐。帐子里小郡主粉嫩的小脸上仿佛也蒙上一层柔光,愈发像观音座前的仙童。

尹蓝秋也不得不夸口:“臻姐儿长得好,瞧着便叫人欢喜。”

臻儿跳一会儿就累了,一屁股跌坐在榻上。她转头四下观察一遍,俄而手脚并用地往弟弟身边爬过去。尹蓝秋正好奇她要怎么做,却见臻姐儿嫩藕似的小胖手抓住璋哥儿的肚兜一角拽了拽。

“要。”臻儿又拽一把,没能扯下来,于是回头向孟窅求助:“漂酿。”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芽绿的裙子,又扯着阿满的肚兜娇声喊“要”

天气热,孟窅便解去阿满的襁褓,只给他穿一件绣仙童抱金鲤的大红肚兜,红艳艳地趁着婴孩白嫩的肌肤很是喜庆。

“臻姐儿会说话了呀!”尹蓝秋吃一惊,她不晓得孩子什么时候能走,什么时候学语,看着臻儿和阿满姐弟样样都新奇。

孟窅轻轻拨开女儿的小拳头,亲自给她打扇。扇柄上系着的玉蝉坠儿摇摇晃晃的,又把臻儿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引着臻儿去抓扇坠儿,一壁抽空问尹蓝秋的来意。

尹蓝秋原本还有些扭捏,这会儿看见孟窅出手不凡,上好的月影纱被她用来做帷帐。只怕孟窅指缝间漏一点出来,也够她周转一夏。于是,一咬牙索性抹开脸挑明着说:

“我确实有求于荣王妃,这才不请自来。”话已出口,反倒容易起来。“王妃卧病,我不好为小事叨扰到她跟前。只是今年实在太热,这两日起了风,早晚尚过得去,晌午还是难捱……”

孟窅管着半边人事,实则管的事她椒兰苑的事务,或者还搭上半边崇仪在前院的起居,也不过是日常起居的琐事。尹蓝秋求到她跟前其实不妥,可别人腆着脸求告到她面前来,孟窅总是心软。

“王妃姐姐病着,屋里也要用冰。先从我这里拨过去吧。”非是孟窅阔绰,她想着尹蓝秋的冰不够用,东苑其他人想来也不宽裕。倘若只解尹蓝秋一个的困境,其他人难免不平。而她这里不怕不够用。崇仪时常在沃雪堂,他的用度有半数被拨来她这里;还有两个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是正经主子,占着数一数二的月例。

尹蓝秋谢过她,又聊了几句孩子的事,便告辞退出去。她倒是想留下来,叫靖王看自己一眼,可她才从孟窅手里得了好处,没脸在这个时候得寸进尺。

等崇仪回来,孟窅把尹蓝秋来求冰的事对他说了,也交代了自己的处置。崇仪打量着细纱帷帐,随口说要在外头摆晚膳,倒不必用冰了。

“王妃病着,你便辛苦些。”崇仪看过两个孩子,拉着她的手先回屋更衣。

孟窅不无可无地点点头,抖开折叠整齐的衣衫,又说起一桩趣事。“咱们臻儿知道美丑了呢!今天扯着阿满的肚兜不放手……她连奶娘也挑,穿得好看些才给抱,不然就指着宜雨抱她。所幸是个女孩儿,若是男儿身,可不就是个纨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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