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冬至

直到很久之后她还会想起来这一天的情形, 值得庆幸，斯嘉丽·奥哈拉笔直的脊梁没有被沉重的活计压垮, 也没有被该死的北佬戳弯。斯嘉丽偶尔会迎着呼呼作响的寒风站在门廊前，红着耳朵遥望塔拉门前被冻得僵硬的、坑坑洼洼的红土地。

“还好都过去了。”除了些许不值, 回过头去看其实也没什么。

那天，北佬们在离开之前放了一把火。透过餐厅里开着的窗户，她看见火舌渐渐矮下去，浓烟还在持续不断地从黑人棚屋里冒出来。棉花在那里被全部烧掉，剩下一片乌黑的炭灰，他们半个秋天的劳动成果就此化为乌有。

斯嘉丽站在门边，感到力气被一分分抽离, 根本不想动弹。还是杰拉尔德在楼上的咆哮声把她从哪个空茫虚幻的世界拉回来——厨房也在冒烟！那伙卑鄙的北佬给她留了这样一个纪念！

她听见杰拉尔德下楼时咚咚的响声, 把婴儿随手放在穿堂和厨房之间的一个什么地方，冲进了烟雾弥漫的厨房，被呛得连声咳嗽，眼泪直流。紧接着着, 用裙裾掩住口鼻的玫兰妮抓着毯子也冲了进来。

细长的火苗“咝咝”作响, 蜿蜒着像一条灵活的小蛇，直直向墙壁扑去。烟雾太浓，她们把眼睛睁到最大，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是北佬把炉子里的木柴丢在了地板上，干透了的松木地板正在到处燃烧。

她们尖叫着用双脚踩踏火苗，用破破烂烂的围裙和地毯扑灭了那场大火, 后来杰拉尔德也加入进来，扫帚挥舞，一盆水凌空泼下来，浇得她们全身冰冷，禁不住一阵哆嗦。

斯嘉丽的肩膀在那场大火中烧伤了，玫兰妮也因此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初冬感冒了好一阵子。不过那天中午她们挤在被子里被子拥抱在一起，玫兰妮微凉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疼痛的双肩，像药水一般抚慰，羽毛一样轻柔。

“你竟然能想出来把钱夹藏到尿布里，”玫荔搂着她的脖子亲吻，亲昵地蹭着斯嘉丽的脸蛋微笑“只有你才能想到这样的花招！”

斯嘉丽抿起唇角，尽管北佬的洗劫让她的情绪变得很糟糕，不过他们的友情却能让最糟糕的事情也逐渐烟消云散，重新回归美好。

她们过得还算好，这句话现在说起来简直一点也不夸张。大多数人家的房子被北佬烧得只剩下地基，昔日的白人农场主贵族们不得不挤在建工的房子里暂且捱过寒冷的冬天。相比之下，虽然塔拉触目一片狼藉，至少她们的家还健在。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显得凛冽，整个佐治亚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霜色之中，潮湿阴冷得吓人。塔拉的柴火和食物储备开始吃紧，斯嘉丽让波克带着山姆去小树林子里打猎，他们几乎一天往自己挖的陷阱里看上七八次。

生活简单得让人吃惊，其他人每天思考着如何不让自己挨饿受冻，斯嘉丽则每天焦心于她手里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粮食继而衣物让他们不至于捱饿受冻。塔拉几乎成为了一座孤岛，她们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北佬，焦心地等待着战争结束……然而，一切似乎煎熬远远没有止境。

圣诞节在又一次的剧烈降温中姗姗来迟，让天寒地冻的塔拉庄园稍稍恢复一点生机的事情是，弗兰克·肯尼迪带着他的军需队来到了塔拉庄园。

他们的来意原本是为南方军队征集最后的粮食和牲畜，然而一无所获——斯嘉丽几乎是前脚招呼他们坐下，后脚就悄悄吩咐了山姆把塔拉所有畜生（包括地窖里的老母猪）的嘴给堵上。

那天苏艾伦显得格外容光焕发，简直高兴得心里乐开了花。她亲热地拉着自己姐姐的袖子耳语道：“他们来了真热闹。简直就像过去我们开宴会，是不是？”

斯嘉丽趁人不注意白了她一眼：“也就是一张张会走路的嘴，我真盼着他们绅士一点儿，待会别那么能吃。”

“小气鬼。”苏艾伦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居然欲说还羞地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没有像往日那样说出尖刻的话来，斯嘉丽忍不住一阵惊奇和不屑。

“婆婆妈妈的老弗兰克，”她瞟了一眼客厅里那个干瘦的男人，“也只有她能娶苏艾伦。但愿他早点把这张嘴从塔拉带走才好。”

晚饭时苏艾伦和卡丽恩都显得格外精神，很显然她们在极力让自己的士兵们感到愉快和享受。连刚刚病好的玫兰妮都强撑着上了饭桌，甚至欢快地和一个独眼士兵谈笑风生，差点没开始打情骂俏，让斯嘉丽大开眼界。她明白玫荔这么做无论精神上还是体力上都付出了巨大努力，因为她见多了玫兰妮和男人说上三句话就脸红的状况。

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不能融入这样美好的场景之中。斯嘉丽托着腮在松脂点成的“灯”下悬心吊胆，生怕所在小屋里的马或者关在地窖里的猪崽子会突然冒出生么动静来惊动他们。

“他们在这里吃一顿就算了。我可没什么东西能让他们拿走。”至于军队吃什么她才不在乎呢，反正到最后也是要被打败的。这一刻，这个斤斤计较的绿眼睛姑娘甚至没有想到远方天寒地冻里，正随军跋涉在泥泞道路上的那个可恶男人。

饭后小伙子们围成一堆大声谈论着时下的鬼天气，以及姑娘们感兴趣的外间的新闻，一阵阵欢笑声伴着惊叫声远远传来。杰拉尔德显得十分愉快，两绺花白胡子随着高谈阔论的姿势上下乱飘。斯嘉丽靠在门边看着，无意参与他们的谈话，她注意到弗兰克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偷偷淡出了热烈的人群。

“我能单独和你说一句话吗？”

斯嘉丽微不可觉地眯了眯眼睛，手扶住了身后的门框。她警觉地绷直了脑袋里那根弦，随时准备打起十分精神来应对他的问题。

“是这样，斯嘉丽小姐，”弗兰克在地摊上蹭着自己那一双破破烂烂的鞋，“我想和奥哈拉先生提一件事，想先来问问你的意见。”

斯嘉丽绷着的笑容松了下来：“噢，那你请说。”

“我想你……你知道的。”老弗兰克难得地红了脸，“就是我跟苏艾伦的小姐的事情，我打算挑个时间和你父亲说。”

“我的老天，”斯嘉丽夸张地扶了扶额，心里觉得好笑到了家，“难道你追了她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和爸爸说过？”

弗兰克的老脸上浮起一层可疑的红，难为情地别开了目光，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斯嘉丽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心里却想起杰拉尔德曾经多次朝着苏艾伦毫不客气地大声问：“喂，我的小姐！你那位热情洋溢的男朋友还没有提起那个请求吗？要不要你的老父亲去帮你督促一下？”

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弗兰克在这古怪的笑意之下越发不安起来。

“我想……苏艾伦小姐知道我的心。虽然、虽然我没有问过她，不过等我有能力照顾她时，我想和她结婚。”

斯嘉丽没有心思逗他玩笑，绷直了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肯尼迪先生，你大胆地和我父亲提吧，他一直很器重你。”她忍住笑又补了一句，“嗯，他比苏艾露更希望她能嫁给你。”

“真的吗？”弗兰克失声低呼。

“瞧你说的，我可不骗人。”斯嘉丽难得地觉得乏味的生活中多了一丝乐趣，忍不住又揶揄他，“你是不是得先问问苏艾伦的意见？我看她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

“哦……哦！”弗兰克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波纹，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今晚就和她说。”

“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斯嘉丽忍不住腹诽，眼睛瞄了一下热闹的客厅，嘴里极轻快地打趣，“为什么不现在问呢，肯尼迪先生？”

温暖的客厅里，苏艾伦和玫兰妮正合力摆弄那架老钢琴，老家伙跑音跑得厉害，不过有些和弦还是十分动听。三个姑娘正站成一排，合唱那首古老甜美的《听，报信的的天使在歌唱》。

弗兰克的眼神随着斯嘉丽的视线凝固在那一副美好的图景上，他的脸像塔拉草坪上飘零的落叶一样干涩枯黄，慢慢地耷拉下自己的脑袋来。

“我现在不能进去。”他讷讷地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我怕不小心说错了话，我现在情绪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