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嘱托

当斯嘉丽的足尖再次点上亚特兰大的被战火震动着的土地, 她砰砰乱跳的心终于再次安定下来。人生的劫难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她一边忧心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塔拉庄园, 一边已经等不及要去看看玫兰妮的情况了。

亚特兰大的路面在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弹坑环绕下让人分外难走，斯嘉丽坐在颠簸的马车上, 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快到被抖出来了。

“让马快点，瑞特。”

男人配合地抽动马鞭，不一会儿，斯嘉丽就站在了贝蒂姑妈那幢红房子外面。漂亮的红瓦片被炮灰覆盖掉一层颜色，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来开门的还是米德大夫家的那个老贝奇，她朝楼上扬扬脸表示韦尔克斯夫人还在上面躺着。

“谢天谢地，玫荔她没事吧！”斯嘉丽连鞋尖上的泥土都来不及踢掉, 就从门口直接冲上了楼梯, 推开了玫荔房间的门。

“亲爱的，你回来了。奥哈拉太太和卡丽恩的病好些了吗？”

玫兰妮躺在那张白色的大床上冲斯嘉丽微笑，窗外明媚的阳光洒在她有些浮肿的脸上，看不出原来瓜子一般的形状。

斯嘉丽点了点头, 坐在她的床边直喘气, 又抬起头摆了摆手。玫兰妮就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臂来轻轻拍着她的背。那只手臂瘦得像只细柴火，好在这时候斯嘉丽没有留神，不然准得跳起来埋怨几句。

“玫荔，这几天你觉得还好吗？……米德大夫有没有说过什么？”今天已经是八月三十号，斯嘉丽估算着最近就要赶上玫兰妮的产期。

玫兰妮白白的小脸涌上来一丝血色：“我很好，斯嘉丽，米德太太一天来看我几回。”她抓着斯嘉丽的手贴近自己的脸, 斯嘉丽感到一阵温暖从玫荔的皮肤一直传到自己的掌心里来。“亲爱的，你会留在亚特兰大陪我的对不对？我生孩子的时候不能没有你。”

斯嘉丽点头：“当然了，我陪着你，孩子生下来我们就走。”

玫兰妮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斯嘉丽吃痛发出一声惊呼，没想到小鸟儿似的玫荔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诧异地回过头去看玫兰妮，发现对方现在的情绪看上去非常激动，一张粉白的小脸泛出奇异的潮红。

“斯嘉丽，你、你一定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吧。”斯嘉丽反握了一下玫荔的手，发觉手心里潮潮的，都是对方细密的汗珠。斯嘉丽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忐忑，带着些许不祥的预感。玫兰妮垂下睫毛，咬着嘴唇犹豫了很久，轻轻地发出了一声近似呢喃的请求。

“斯嘉丽，我想过很多次了，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要是这次我……死了，请一定帮我照顾我的孩子。你一定答应我！”

“该死的！”斯嘉丽“啪”地甩开她的手，又马上再牢牢握着，她盯着那玫兰妮湿润的眼睛，感到自己的关节正在发力，紧紧卡着那一只瘦弱的小手。

玫荔真该死，好端端的说这些丧气话来让她心慌！斯嘉丽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乱了，上辈子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压上心头，像一块千斤大石一样沉甸甸地堵在胸口。埃伦病倒了，玫兰妮正在向她索求自己死后的保证！

就在她心里一团乱的时候玫兰妮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用力抬头看着斯嘉丽的眼睛，表示出完全的信赖。

“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斯嘉丽冷冰冰地开口，她是真的生气了，声音都粗了好些，“我跟着母亲学过几个月医术，这次虽然没能带黑妈妈过来，临走前我也问了她好些生孩子的事情。”

“我亲爱的斯嘉丽，你对我太好了。”玫兰妮的眼睛里闪烁着莹光，“不过你还没有答应我这个请求呢。”

“我不会答应！”斯嘉丽把手抽回去，直着眼睛瞪着玫兰妮，“如果你死了，我才不会管你的孩子。我会把他丢得远远的，你最好不要打这个念头。”

玫兰妮听到这样的狠话反倒笑了：“我知道你有多担心。”她把斯嘉丽的手拿到嘴唇边轻轻碰了碰，温和而坚定地说，“你走后我就一直胡思乱想，我不怕死，可是我不能留下这孩子……这是阿希礼的孩子。阿希礼和我说过他会托你照顾我，现在我只想托你照顾我和阿希礼的孩子。如果是男孩，把他养得和阿希礼一样，如果是个女孩，我希望她能像你。答应我，斯嘉丽。”

斯嘉丽被玫兰妮深情的目光击溃了，她受不了玫荔这种隆而重之交代身后事的态度，只能心烦意乱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平静得可怕，亚特兰大几乎陷入一种濒死的寂静。这种无休无止的寂静反而传达着一种无声的恐怖。斯嘉丽开始怀恋那种炮声连天的日子，现在一下子少掉了轰隆隆的震颤，反而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寡淡得要命。

就在八月的最后两个寡淡的日子里，她匆匆预备好能准备的一切东西，提心吊胆地陪在玫兰妮身边，心惊胆战等待着那场堪比地狱的邂逅。

相对提前的准备让她心安，然而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斯嘉丽还是不由自主地慌了神，再加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之后回想起来都格外让人心悸。

九月一号的清晨 ，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乍然响起的炮声太过低沉，险些让她听成夏日里惯有的闷雷。老贝奇一早过来做好早餐，斯嘉丽就端着餐盘上楼去看玫兰妮。玫荔大概还睡着，她担心远方传来的轰鸣声会把她吓坏。

斯嘉丽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玫兰妮早就醒着，两只无辜的眼睛静静看着她，眼圈底下一片乌青。

“快进来，”她轻声说，“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听见炮声了。”

斯嘉丽看着她的神色不对，连忙放下餐盘问道：“你还好吧，玫荔？”

“我的肚子开始痛了，不过还不太厉害。你待会去和米德大夫说一声，我们今天要他过来一下。”

“我现在就去。”斯嘉丽立马站起身来，去衣架上拿自己的遮阳帽。

玫兰妮脸上露出焦急而尴尬的神色：“不，现在别去。你知道他有多忙，现在去请米太太过来陪陪我就好，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去请大夫的。”

斯嘉丽在原地顿住了，她站在衣架边足足想了半分钟才重新开了口。上辈子五角广场上的景象又一次浮上心头，米德大夫淹没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伤兵们，绝望地冲她摇着那颗白发苍苍的头。

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斯嘉丽觉得还是有必要让玫兰妮知道一下现在的情况，免得最后不得不告诉她的时候，由于情绪太过激动发生难产什么的。

“玫荔，我听你的，先去找米德太太，待会再顺路去找大夫。我们都知道大夫有多忙，现在广场上躺满了伤兵，万一最后他不过来，我请你……相信我。”

最后一句斯嘉丽说得格外艰难，因为她心里也完全没有底，说着话根本就是宽玫荔的心。上辈子接生的那一次简直就是个噩梦，她毫无经验地手忙脚乱折腾，孩子居然也就手忙脚乱地被生了下来——要说从中吸取到了什么经验，还真不如从她自己几次生孩子的经历中去考究考究。

然而玫兰妮很轻快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侧卧，正对着门口的方向。

“亲爱的，我一直都相信你。别关门了，只要你上楼来我就能看见。”

斯嘉丽点了点头，指了指胡桃木床头柜上的早餐，匆匆嘱咐了两句，就把自己的宽边大草帽一扣，利索地走出了玫兰妮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