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人命和马车

斯嘉丽出门的时候匆匆从餐桌上拿了一只苹果, 连玉米粥都来不及喝上一口。那个做饭的老贝奇本来就是米太太家的厨娘，斯嘉丽就吩咐她回家去请米太太过来。

“换上条干净围裙回去, 把玫荔小姐的情况和米太太说，让她过来陪陪她。动作要快, 我去找大夫。”斯嘉丽伸手把这个有些木讷的老家伙推出门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提起裙子冲出院子去，沿街跑了起来。

这一回她一定要速战速决，不能磨磨蹭蹭的，越拖到后头越麻烦。没有那个小蠢货普莉西可能还好些，大不了她多走几步路, 一定要赶快！玫兰妮等不得, 她斯嘉丽更不愿意忍受这份煎熬。要赶快！她必须赶快找到米德大夫，即使大夫出手的机会微乎其微，她至少要问问他，玫兰妮的情况下她应该怎么做。

她这边心急火燎地想要快点, 再快点！然而现实是在这样汹涌而疯狂的人群中, 她根本快不起来。五角广场上挤满了人，他们到处瞎闯瞎撞，到处都是马车、救护车、牛车——装满伤员的一辆辆车。

斯嘉丽粗鲁地推开挤在她前面的人群，一步不停地穿过五角广场上歇斯底里的亚特兰大民众，尽可能低走近路直奔火车站。尽管她心里已经有过心理准备，看到烈日底下遍地的伤员还是惊呆了。路轨两侧和站台边上全都是，一排排延伸到车库棚子下面。

“不, 不，我不能晕过去。玫兰妮就要生孩子了，北佬就要来了。”

斯嘉丽的手狠狠揪着自己的衣角，一遍一遍喃喃自语，仿佛多说几遍自己就可以忍受了似的。她竭力迈出了第一步，在伤员和伤员的身体之间寻找间隙，小巧的鞋尖上染上腥臭的污血。她捂着嘴巴，不想去看围绕在裙子旁边嗡嗡乱叫的苍蝇，也不想去看脚下的鲜血淋漓，可是她不低头看就会踩到地上的伤兵，传到耳中的低声闷哼让她忍不住一阵脚软。

该死的！该死的战争！

她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这样的人间地狱还是交给上帝去拯救吧，她斯嘉丽不是圣母玛利亚，能不能让自己活下去还是个未知数。

当她这么走过去的时候，时不时有伤兵伸出干瘦的手爪（在斯嘉丽眼里简直就是恶魔的爪子）拉住他的裙子，挣扎着向她求救。

“好心的小姐——水！给我水！一点儿水！”

“水……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水……”

“水，水！”

斯嘉丽伸出冰凉的手拨开一只又一只绝望的手爪，把自己的裙裾再提得高一点，一声不吭地从他们身上迈过去，把那些绝望而嘶哑的声音过滤在脑后。她的眼睛里闪着灼人的光，就像一个搜寻仪器一样，死命地在那些还站着的人里面寻找米德大夫的人影。

等她找到老大夫的时候，斯嘉丽几乎已经认不出来这个满身铁红色的人来。

米德大夫显得极度疲劳，但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镇定平静，这样熟悉而果断的声音给了斯嘉丽极大的安慰。

“到这儿来，孩子。感谢上帝，我正需要人手。”大夫的袖子差不多撸到了肩膀上，血迹斑斑的衬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斯嘉丽的心从听到这句话开始就沉到了最底下，她明白米大夫不可能过来了。从刚才她看到这满地横七竖八、苦痛呻吟着的男人们开始，她就应该知道结果了。不过斯嘉丽还是穿过一排排横七竖八的伤员，走到了大夫面前。

“玫兰妮要生孩子了，”她伸手握住他的胳膊，“告诉我要怎么办。大夫，你……”

米德大夫奇怪地看着斯嘉丽，好像在盯着一种神奇的物种，她飞快张合的嘴巴在他面前蠕动，大夫却几乎什么反应都没有。斯嘉丽着急地用力一拽他的胳膊。

“大夫！”

“生孩子？天哪！”大夫回过神来，脸上突然露出愤怒的神情，“我这儿有成千上百的伤员，我不能离开他们。你准是疯了！”

“我没有要你离开他们！”斯嘉丽在嘈杂的环境里吼回去，现在她根本没心情顾忌什么淑女形象了，“我是在问你，我该怎么做！大夫，我要怎么做！”她知道这个当口米德大夫绝不会抛下这里数不清的伤员们，去照料某一个人。

米德大夫烦躁地挥着手：“去问后面救护队的那些人，但愿有人有时间告诉你。上帝作证，小姐，现在我哪有时间和你说这个。”

斯嘉丽伸长脖子望向他身后几个指挥抬担架的几个人，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愁眉紧锁的样子。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她匆匆抹了一头的汗，从大夫身边走过去，迈过几个□□的伤兵，朝着这些人走过去。

最后她终于从一个扎着白头巾的黑胖妇女那里问到了很简洁的几句话，对方看上去像是怀庭太太家的黑妈妈，一句句话说得飞快，时不时爆出几句脏话咒骂着老天爷和该死的北佬。

“该死的北佬！该死的北佬啊！上帝知道，其实生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把脐带系好……啊呀，快把他抬起来，谁来赶走这些该死的苍蝇！”

斯嘉丽无力地扶着自己的脑袋，从伤兵堆里退了出来，回到了桃树街。在五角广场上占了那么久，她的鼻子都快要给腐肉的气味给熏坏了，现在总算从地狱又回到了人间。她在人群中又推又挤，毫不客气地把挡在面前的人拨开，让自己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在路上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群群妇女肩扛火腿从火车站那边走来，他们身后的孩子们拿着一桶桶滴答流淌的蜂蜜，或者一袋袋玉米和土豆，摇摇晃晃地走着。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子，黑人和白人，匆匆忙忙搬运成包成捆的粮食，推着一小车一小车的玉米面和白面粉——这些粮食比斯嘉丽一年见过的还要多。

“嘿，马车要来了，小姐。”

一个人扯着她的衣服让她往旁边让一让，斯嘉丽莫名其妙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正想扭头发火，脖子却直直地僵住了。

人群让开道路来，艾尔辛太太站在四轮马车上，眼神直勾勾的，她抽打马的样子像是一个复仇女神。他们家的女奴坐在马车后座上随着车颠来颠去，一只手上抓着一块油腻腻的熏肉，同时手脚并用地想要按住身边堆起来的箱子和袋子。一只装豆子的袋子破了，颗粒滚圆的黄豆洒满了一路。

斯嘉丽的眼睛亮起来了。

“军队粮库就在火车站旁边！”

她总算弄明白了，准是军队开仓放粮了，让人们在北佬进城前尽可能阿布粮食拿走，以免落入北佬手中。

要是她让老贝奇也赶着马车去粮库里拿上几袋，一起带回塔拉去多好！贝蒂姑妈的马车就停在自家后院里！军队开仓放粮了，北佬就要打进来了！

斯嘉丽心潮澎湃起来，顿时觉得自己酸软的腿脚又充满了力气，新的生命力又一次注入了她的四肢。她飞快地沿着街道跑了起来，窄窄的人行道上根本没有一点空，但她就是奇迹般地挤出了这个街区，疯狂地迎着风奔跑起来。紧身衣死死勒着她的肋骨，斯嘉丽几乎开始头晕眼花起来，但她还是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当贝蒂姑妈的屋子进入视野时，斯嘉丽看见老贝奇站在房门前局促地晃来晃去，一脸的惊恐和忧虑。等她抬头看见斯嘉丽回来，就如蒙大赦一般跑到院门前来。

“斯嘉丽小姐……”贝奇惨兮兮地搓着衣角，扭扭捏捏地开口，黑白的眼睛里含着浑浊的泪水，“太太家的菲尔少爷受伤了，太太已经坐着马车走了。老塔尔伯特也跟着走了，菲尔少爷伤得挺重……”老贝奇看上去很委屈，老塔尔伯特一直是和她在一块儿的，这次要不是摊上这件事，太太准要把她们俩都一起带去照料给二少爷。

“好了我知道了，其他的太太在家吗？”

“梅里韦特太太门锁了不在家，艾尔辛太太……”

斯嘉丽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脚步不停地往院子里走。

“玫荔小姐我来照顾。现在你去把贝蒂小姐的马车赶到火车站去，从那里的军队粮库里去运几袋粮食回来，马车就在后院。”

她这一番话说完，一直在抽鼻子的贝奇忽然停住了，空气中出现了片刻奇异的凝滞。斯嘉丽马上感觉出不对来，她马上瞪起了眼睛。

“有问题吗？”

斯嘉丽狰狞的表情简直像要吃人，贝奇缩了缩干瘦的身体，回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贝蒂小姐的马、马车被我们的人征去拉伤兵了。他、他们说救护车不够了……”

贝奇睁着红肿的眼睛，希望自己的回答能够得到斯嘉丽小姐的体谅和安慰。然而她预想的反应没有出现，绿眼睛的小姐眼里闪出一股煞气，让她的牙齿忍不住上下打颤，眼睛慌得骨碌骨碌到处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