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人事天命

斯嘉丽狐疑地多看了马车几眼, 她刚刚瞧见瑞特时眼底闪现出了一丝亮色，到现在已经被近于直觉的警惕所代替。她稍微停了片刻, 眼睛一直，立马把账簿扔到一边, 迅疾地提着裙子走了过来。

走得越近，这个绿姑娘眼中掩盖不住的锐光就越加逼近了靠在车旁的男人。瑞特对着斯嘉丽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怎么样，姑娘，我帮了你一个大忙吧？”

他的身后赫然是大盒小包的伤寒药材，还有一小袋燕麦，一小袋烟草，一整大袋的玉米面和两只火腿。斯嘉丽现在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了, 她顾忌着自己家院子里人来人往, 好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哼哼。

“这是我的东西。”她恨恨地低声逼问瑞特。

男人摊了摊手:“乖乖女小姐，你现在哪里来的物资提供给家里？你打算怎么向奥哈拉先生解释这些东西的来源呢，说你把他寄给你的邦联钞票都换成了金币？说你在伟大的棉花事业中获得了盈利？说你在离家不远的小破林子里建了一个秘密基地？”他十分绅士地把右手贴在胸前，“当然, 如果你想这么和你亲爱的老父亲解释的话, 我也十分乐意配合，亲爱的。”

“你——”

“别赌气，斯嘉丽。”瑞特放下了那只滑稽的右手，按住了斯嘉丽的肩膀，“这些东西你的家人十分需要，尤其是药材、燕麦和烟草。没有谁家现在还有这么充足的物资接济你们。而你呢，亲爱的, 要想装得像一个合格的淑女，就不能有这些东西。”

瑞特用一种不紧不慢的态度述说着这一切，助人为乐的表情和笑容展现到十足十。斯嘉丽一把无名火压在心头发不出来，一方面他听出来了男人所说的是事实，但同时还是不免被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所激怒。

“趁着我的形象在你爸爸的印象中还没有跌倒最底层，把这些东西送过来正好，不是么？亲爱的，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份迷人的魅力，我绝不会主动做这么一件好事。”

斯嘉丽觉得自己又忍不住要跳脚了：“这么说，巴、特、勒、船、长完全是出自一腔好意俊

“正是。”看着快要炸毛的美人，瑞特脸上那种招牌性的戏谑笑意消失了，船长的态度忽然严肃起来，“不管怎么样你不该生气，斯嘉丽，只要受益的是你的家人。”

不管他做了什么，只要受益的是她的家人，她就不该生气。

斯嘉丽竭力在脑中理顺这段话的因果关系，到最后不得不承认，瑞特的手段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这的确是现在最靠谱的法子——巴特勒船长出于对展示合作伙伴的关怀，送上这么些‘薄礼’给受难的家人。

想通了不代表就释怀了，一想到自己几年来的经营成果拱手成就了男人的没命，就不觉心如刀绞。自家仓库里的东西简直就像和自己骨血相融的所在，绿眼睛的算计者再度被人狠狠算计了一把，心里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羊毛最终也回到羊身上了，宝贝儿。”瑞特挑眉一笑，眼角扫见波克带着杰克从里面走出来，就招手叫他过来。

波克见自家小姐也站在旁边，连忙走了过来：“有什么吩咐吗，先生？”

“把这些东西搬进仓库去吧，和奥哈拉先生还有你家黑妈妈说，是巴特勒船长的一点心意，请一定收下。”

波克看着那袋捆得结结实实的玉米面，眉毛都扬得老高，嗫嚅着厚厚的嘴唇看着自家小姐，见她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思，马上欢呼一声叫了几个小黑奴过来搬。

“你的母亲情况怎么样？”瑞特看着波克他们忙活了片刻，就拽着斯嘉丽的胳膊把她拖回原来坐着的门廊前。

“不知道，黑妈妈不让我进门去，硬说要被传染。”谈起埃伦来，斯嘉丽的心虚一下子就低沉下来。“瑞特，你说妈妈会不会死掉？”这句话刚说出口，她立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狠狠撑了一下椅子背。

天哪，她怎么能咒埃伦去死！埃伦是不会死的！

“不知道，待会我跟着黑妈妈上去看看。”

“噢！不，她打死都不会让你进母亲的门的。”

“她会的。”瑞特转过身来看着斯嘉丽，“黑妈妈和你一样，都是讲求实际的人。我在西点军校呆过，我知道伤寒是什么，并且我也在伤寒中活了过来。”

瑞特说的不是玩笑话，斯嘉丽也不知道怎么听出来的，反正这次他一开口，她就确定了他这次是实话。瑞特是在帮她。

晚饭后黑妈妈在后院的井边打水，准备再给埃伦和卡丽恩擦一次身。斯嘉丽刚准备放下叉子就看见瑞特跟了出去，心里一惊，手上的叉子咣当一声掉到银餐盘里。

“看你那紧张样子。”苏艾伦鄙夷一般拿起餐巾擦手，现在她不能假装和卡丽恩说话了，只能正面对视斯嘉丽，“什么时候了，跟着一个投机商到处乱跑不说，现在还带到家里来了！”

斯嘉丽转头怒视苏艾伦，汹汹的目光让对方的眼神不自觉躲闪了一下。等到苏艾伦不甘示弱地回瞪回来的时候，斯嘉丽再次把焦虑的目光投向了后院。

一阵吱吱扭扭的声音和有节奏的“扑哧——扑哧——”声打破了屋外的寂静，绞水的轱辘声响一下跟着一下，她能够想象得到，黑妈妈正趴在井边拽着沉重的木桶，而瑞特彬彬有礼地在旁边说着什么。

他会说些什么呢？他能够撼动像墙一样严实的黑妈妈吗？他能够被允准踏入奥哈拉最神圣的门槛吗？他能够见到昏睡中的埃伦·奥哈拉吗？

一连串问题在她脑袋里炸响，等到斯嘉丽回过神来，黑妈妈沉重的脚步声已经伴着瑞特皮靴发出的声音穿过后院，走向门口。她连忙抬头望过去。

黑妈妈昂首阔步走在前面，手上提着两只灌满水的木桶，瑞特紧跟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两个人一起走上了楼梯。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木桶偶尔和楼梯相撞的哐啷声，传入斯嘉丽耳中，奏成一曲奇妙的交响乐。

“黑妈妈是疯了么！怎么能让他跟着上楼！”苏艾伦惊怒交加地瞪大了眼睛，冲着斯嘉丽叫嚷，“别以为给我们几袋子米面就了不得了，那种东西在以前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你也知道是以前，”斯嘉丽淡淡瞥了她一眼，冰冷的眼神让苏艾伦的声音小下去几分，“你不在乎那些救命的粮食，以后就不要吃饭了。”她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小块玉米饼塞进嘴里，饼已经凉了，在嘴巴里咀嚼起来干巴巴、硬邦邦的，斯嘉丽指着脖子吞了下去，转身上楼。

她不再理会苏艾伦，独自守在埃伦的门边，眼光直直地盯着灯光昏暗的房间，一步也不想移开。

时光漫长得像冬天凝固了的流水，放佛就在身边冻结住了。里面的两个人似乎在说话，斯嘉丽只听到耳边交错着嗡嗡的声音，好像是黑妈妈嘟嘟囔囔地抱怨，又像是瑞特沉着嗓子发话，再呆呆站了一会，连埃伦温柔和缓的语调都开始在耳朵旁边打着转儿。

“黑妈妈，明天用烟草熏熏屋子吧，伤寒容易传染其他人，尤其你们还有一位小姐在家。”

“先生，不行，埃伦小姐不会和她的女儿分开，她不能忍受自己生病的女儿不在身边……”

斯嘉丽有些撑不住地扶了扶额，就在这当口，黑妈妈的一声惊呼让她不可抑制地奔了进去。

“埃伦小姐，你醒过来啦！”

斯嘉丽扑到床边的时候，埃伦正挣扎着斜靠在身后的天鹅绒软垫上，温和地一眼看过来。斯嘉丽觉得那一眼就像普罗米修斯带到人间来的火种，让她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温暖。这时候她很想一下子拽住埃伦的裙摆哭诉自己的担心和焦虑，但是看到母亲虚弱的样子和苍白的面容，就含着眼泪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奥哈拉夫人，”瑞特最先开了口，他的态度很礼貌，声音也很温和，“关于伤寒的事情，我有几句话想说，希望您一定听下去。”

埃伦看着瑞特的眼神很深，但并没有对她的出现表现出太大的惊异，她甚至没有转过脸去看自己的黑妈妈。

瑞特彬彬有礼地开了口，那种礼貌是斯嘉丽所熟悉的——对着玫兰妮的时候，瑞特也是这样温和克制。他对埃伦表示，她和卡丽恩近期穿的衣服最好都集中起来用火烧掉，而且两个人最好能挪到两个房间养病，用烟草视线熏熏屋子作为消毒。

“从这个房间窗户的朝向来看，夏天的风比较大，现在不开窗虽然可能好些，不过屋子里的气味重也让人不舒服。另外，奥哈拉小姐的病格外重些，只怕也会对奥哈拉夫人有影响，两个人之间相互传染，病更不容易好，我想这和您隔离人员的初衷是一样的。”

瑞特的语气和姿态都很谦虚，完全是一个晚辈征求长辈的意见应有的样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眼神示意黑妈妈，黑妈妈回头看见斯嘉丽，两条粗眉毛立马拧了起来。

“斯嘉丽小姐，我早就说过了，你可不能进来。”

“可以煮些燕麦糊给两位病人吃，您得过伤寒一定有经验，流状的食物更利于病人消化。”瑞特顺嘴提醒了黑妈妈一句，对埃伦躬了躬身表示自己的话已经说完，转身把空间留给奥哈拉家的人们。

“谢谢你好心的一番话。”埃伦平静的声音轻轻在背后响起，“巴特勒船长，把我女儿带出去吧。黑妈妈，不要让斯嘉丽再上这里来。”

斯嘉丽的视线马上模糊起来，她刚刚嗫嚅了一句“母亲”，来不及掉下眼泪，就被巴特勒船长用一种强势的姿态“请”了出来。瑞特拉着红了眼睛的绿眼睛姑娘站在走廊上，黑着脸毫不留情地发了话。

“如果不想给你的母亲添麻烦，就听她的话，不要再进去。”瑞特的声线低沉，仿佛压抑着某种情绪，看上去让斯嘉丽感到有些害怕。

“现在去洗手，今晚好好洗个澡。不能等三天，明天我们就回去。”男人拽过她的袖子下楼，“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你根本帮不上忙。”